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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德泉《对联通》

 

第四章 对联的写作方式与要求

  清人林昌彝说;“莫谓楹联小技,尺幅中包罗万有。不善学者为俚、为靡、为泛、为廓、为杂、为空腔,其弊不一。”(见林庆铨《楹联述录》)可见对联不是随便可以写好的。下面介绍对联的写作方式与要求。

 

一 对联的写作方式

(一)集句

  集句就是把有关诗词、文章和其他方面可以形成对仗、意思又连贯的现成句子摘下来组成一副对联。这在宋代就有了。宋人周紫芝《竹坡诗话》载:

  王荆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欲以全句作对,久而未得。一日问蔡天启:“‘江州司马青衫湿’,可对甚句?”天启应声曰:“何不对‘梨园弟子白发新’?”

“江州司马青衫湿”出自白居易《琵琶行》,“梨园弟子白发新”出自白居易《长恨歌》。这段诗话讲的是王安石与蔡天启事,而《檐曝杂记》云:

  《梦溪笔谈》谓集句自王荆公始,如“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之类,其实不自荆公始也。《金玉诗话》及《蓼花洲闲录》谓宋初已有集句,至石曼卿而大著。如“天若有情天亦老”对“月如无恨月长圆”,则固不始于荆公矣。

  自宋以来,集句联比比皆是。

  集诗句的最为普遍,例如: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这是纪晓岚嘲庸医的一副对联。上联出自杜甫《兵车行》,下联出自李商隐《马嵬驿》。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这副对联乃彭玉麟作。上联两句出自李白《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诗。下联“地犹邹氏邑”,出自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诗;“万方多难此登临”,出自杜甫《登楼》诗。

  集词句的,如: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
  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春欲暮,思无穷”,出自温庭筠《更漏子》;“应笑我早生华发”,出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语已多,情未了”,出自牛希济《生查子》;“问何人会解连环”,出自辛弃疾《汉宫秋·立春》。

  集文句的,如:

  鸟啭歌来,花浓雪聚;
  云随竹动,月共水流。

这副对联,上联出自庾信《马射赋》,下联出自陈后主《夜庭渡雁赋》。

  集诗句文句(即跨类集句)的,如:

  银烛高烧,只恐夜深花睡去;
  珠帘乍转,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副题赞近代画家马孟容之画的对联,上联出自韩愈《海棠》诗,下联出自晏殊《浣溪沙》词。

  集其他方面的,如:

  朝花夕拾,
  故事新编。

上下两联,为鲁迅的两本著作名。

  精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画,
  自运云贵川广南北地道药材。

此联为清某城中两个商店招牌,乃纪昀所集。

  以上对联,都是从多篇诗词、文章或者多方面集句而成的。从同一篇诗文中集句成联的情形也有:

  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

这副对联,两联均出自苏轼的《后赤壁赋》。

  若联中引用的话语只作为全联的一部分,就不能算集句。“夕阳红到枇杷,阅古今过客词人,苔荒洪度千年井;春水绿生杨柳,触多少离怀别绪,门泊东吴万里船。”洪度,唐女诗人薛涛字。枇杷门巷,乃其在成都居所。这副题于成都望江楼的对联中,“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出自杜甫《绝句》。“苔荒洪度千年井”是否为某诗原句,尚未查出。即使是,全联六句中也只两句而已,这就不能作集句看待,至多不过半集句而已。

(二)脱化

  所谓脱化,就是将有关诗文原句(包括旧联),按新意略加改造,再作对联。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中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两句。后来人们为题某同乡会馆,将其略加改造成为这样一副对联:

  身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相识倍相亲。

“独”改成了“身”,“佳节”改成了“相识”,“思”改成了“相”。这么一改,于同乡会馆就很恰当了。

  五代道士石仲元隐桂林七星岩时,有警句曰:“石压木斜出,崖悬花倒生。”清时北京宣武门外教子胡同永庆寺僧文然,改为对联书于祖师殿壁曰:

  石压笋斜出,
  岩垂花倒开。

“木”改为“笋”,因有竹之故。“悬”改为“垂”,增强了下临之感。“生”改为“开”,也多了一层香色。这些改动都是因寺景而来的。

  有时候,对联本身也可以脱化。明人徐渭题其青藤书屋联有“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一联,被人移题于一家铁铺时,变成了: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千锤百炼人。

  徐渭屋只两间,就说“两间”;铁铺有三间屋,故曰“三”。徐渭是书画家、诗人和文学家,又擅长杂剧,还常同儒家传统观念唱反调,故以“南腔北调”自云;铁匠专在打铁,故曰“千锤百炼”。

  从以上三副对联看,脱化改动的字都不多,但都很关键,改动后的每一字都能充分表达新意。如果把原句改得面目全非还不能表达新意,或改动后与要表达的情况仍旧不合,这都不符合脱化要求。

  这种情形并不是没有。有人给长沙妙高峰题过这样一副对联:

  长与流芳,一片当年干净土;
  宛然浮玉,千秋此处妙高峰。

这副对联是由温州江心寺的一副脱化而来的,仅将原联的“台”字改为“峰”字,乍看还不错,但仔细斟酌就发现有些不妥。因江心寺在瓯江中的一个孤屿上,故联中说它“宛然浮玉”,而妙高峰为长沙城南一山丘,不免使人啼笑皆非。

  脱化可以通过增减字的笔画来实现。例如:

  父进士,子进士,父子皆进士;
  婆夫人,媳夫人,婆媳皆夫人。

这副对联传为一官宦人家为炫耀自己的权势而题。因这家人平日无恶不作,有人晚上偷偷地给添改了几笔,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父进土,子进土,父子皆进土;
  婆失夫,媳失夫,婆媳皆失夫。

炫耀之意被死亡之意所取代,内容与原联就完全两样了。

  不明财主弃,
  多故病人疏。

这副对联乃纪晓岚为嘲某庸医而题。“明财”与“故病”,是将孟浩然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中的“才明”和“病故”分别换位而成。“才明”换位后,又飞白作“财”,对庸医的讽刺就十分辛辣了。

  但脱化最常用的方式还是斢字。“婆夫人”一联有人又说是改成“婆偷人,媳偷人,婆媳均偷人”,仅将“夫”斢作“偷”。若是这样,则又属斢字这一类。从前有个吝啬的财主,一天为母祝寿,门口还少一副大红对联,便对账房先生说:“你替我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副对子改写两个字贴出去。”账房先生问怎么改法,他说:“把上联的‘人’改成‘妈’。”账房先生又问下联,吝啬鬼说道:“这还用问,‘爹’和‘妈’不本来就是一对吗?”帐房先生于是贴出这样一副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联:

  天增岁月妈增寿,
  春满乾坤爹满门。

这副对联表面看来只是那吝啬鬼一时考虑不周,其实却是编故事的人为表达对财主的憎恶的杰作,用的也是斢字法。

  若对有关诗文原句(包括旧联)按新意加以改造时改动过多,就成为仿写。大致有如下三种情形。

  保持旧联的基本格局和部分词语,此其一。如《笑得好》中一则“誓联”,说某官到任,贴联于大门曰:

  若受暮夜钱财,天诛地灭;
  如听衙役说话,男盗女娼。

后在黄图祕的《看山阁笔记》中,又见有一官贴了如下一副:

  得一文,天诛地灭,
  听一情,男盗女娼。

据说两官照样受贿,且不去谈它,但就这两副对联来说,则都出自同一模式,而且还保留了“天诛地灭”与“男盗女娼”这样的词语。

  仅保持旧联的基本格局,不用原联词语,此其二。仿昆明大观楼长联而作的丽江玉龙山长联就是一例。联曰:

  数万里长江穿流脚下。放眼遥望,洋洋乎纵横无际。况东连巴蜀,北距乌拉,南接交趾,西毗天竺。今来古往,空把感慨兴亡。趁月白风清,露出她冰肌玉骨。从朝云暮雨,消却了蛮烟瘴雾。只赢得千载积雪,一壁铁台,半湾灵湖,四围花鸟;
   十二时景象幻在胸中。高怀独步,皎皎然俯仰有情。看晓吞红日,夕照霞光,午吐碧岚,夜焕星斗。燕去鸿归,任凭经过寒暑。籍龙吟虎啸,宣扬那帝德神威。于霁喜阴愁,分明着廉吏贪官。更有些三危胜迹,六诏遗碑,西汉船鼓,百世山河。

  旧联基本格局也被打破,只可看出所仿之联的影子,此其三。如杭州西湖花神庙旧有联云: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后刘树屏仿之题愚园花神阁云:

  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着意扶持,不教雨雨风风,清清冷冷;
  鲽鲽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此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此联中虽然也有“翠翠红红”,但与花神庙联不在同一位置;虽然也有“雨雨风风”、“朝朝暮暮”,但与花神庙联不但不在同一位置,而且语序也颠倒了。这都不能视为对原联词语的保留,而只能看作原联的“影子”即仿痕的所在。

(三)新拟

  所谓新拟,就是完全用自己的话写成对联。这是对联最通常的写作方式,无须举例。

  有一种集字联,也始于宋代。《冷庐杂识》卷六“集字联”条云:“集字始于东坡之集《归去来辞》。”梁章钜在《楹联丛话》中将它附在集句之后。其实这类对联应归入新拟。因为就内容来说,完全是作者自己想出来的,所不同的只是规定了一个取字范围。像“道艺工于写华柳,秀灵时或载鱼渊”这副对联,就没有借助现成的诗词文句,而只是取石鼓文中的字拼集而成。石鼓文为秦始皇统一文字前的大篆,仅三百多字。要在这个范围内集篆成联难度是比较大一些。不过也只是增加了一个附加条件罢了。

(四)单题与合题

  对联可以一人单题,也可以两人合题。

  一人单题中,有一种是将别人原有的对联扩成新联。唐代书法家欧阳询父子读书处——湖南望城书堂寺,原有这样一副门联:

  书香玉座,
  堂构名山。

玉座,指欧阳询父子读书的石案。构,筑也。这副对联后来被扩展成为如下一副:

  玉座息欧阳,万卷书香传宇宙;
  名山藏太子,千秋堂构镇乾坤。

这种扩展,是将两联拆开进行的。由于新联的作者同原联的作者对欧阳询父子都怀有崇敬的心情,所以新联在内容上只是对原联的丰富和发挥。

  有的扩展,原联并不拆开,所扩的部分就直接加在原联的后面。过去有一县令曾自题其署外大门曰:

  爱民若子,
  执法如山。

因这个县令讲的是仁义道德,行的是男盗女娼,人们看穿了他的把戏,就在后面加上些话,使之成了这样一副对联:

  爱民如子,牛羊父母,仓廪父母,供为子职而已矣;
  执法如山,宝藏兴焉,货财殖焉,岂是山之性也哉?

这么一添,上联的意思就成了:好一个“爱民若子”!老百姓的牛羊、粮食都孝敬你这位“父母”官了!在你看来,他们不过在尽儿子的职责而已。下联的意思就成了:说什么“执法如山”!你那里珍宝、财货搜刮得一天比一天多,难道这就是“山”的本性吗!新联的意思同原联的意思在这里就截然相反了。这副对联,又有人添为:

  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
  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岂为山乎!

这样添,与上一副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有将不是对联的话扩展成联的。国民党统治时期,压制人民,钳制舆论。当时四川各地茶馆、酒店等场所,多贴“莫谈国事”字条,以免招来横祸。亦有同时贴上“各照衣物”者,乃因小偷多,服务员无力照顾,只好贴此一条,叫顾客自己注意。有人便以这两张字条为基础,扩展成如下一副对联:

  各照衣物,此日国中君子少;
  休谈国事,当今世上鬼狐多。

鬼狐,反指国民党特务。

  也有将原有旧句据意翻空的。清代江苏丹徒药师庵,祀华佗。兵火后修复。李笠翁请赵曾望题联,赵说:“此有旧句云:‘未劈曹颅千古恨,曾医关臂一时闻。’不知可用与否?”笠翁摇头说:“‘一时闻’三字太不成话。”赵说:“就此意翻空如何?”笠翁笑道:“正欲得你翻空之笔。”赵于是撰联云:

  颅岂能开,只缘奸贼当诛,欲代雷霆除大患;
  臂何须刮,自是圣人无病,幸从明月附馀光。

上联由“未劈曹颅千古恨”翻空而来,下联由“曾医关臂一时闻”翻空而来。据《三国演义》说,华佗是因打算为曹操动脑颅手术而被杀的,他还与关羽刮骨疗毒治过箭伤。旧句和这副翻空联,说的就是这两件事。

  两人合题一般不外如下两种题法:

  一是一人出上联,另一人出下联。1908年夏天某夜,湖南桃江14岁的熊亨瀚在院里乘凉。大家听他讲世界稀闻,点头称是,唯有一老夫子不信。他出了一个上联要熊亨瀚在一袋烟时间内对上:

  一对烛审三场案,亮亮堂堂,普照前后左右。

熊亨瀚见这老夫子歌颂封建衙门,略加思索后答道:

  五大洲分两半球,黑黑暗暗,无分南北东西!

  这种题联方法,古今都比较常见。

  一是一人一词轮流递转,逐步加添,直到适可为止。本书“艺术技巧”一章“层进”一节所引《笑得好·风雨对》与《嘻谈续录·不改父业》,都是很好的例子,这时不再引述,可参见。这种题写方法颇为有趣,至今还间有采用。

 

二 对联的写作要求

(一)五要

  一要有针对性。

  比方说,眼前是一座楼阁,你就得从楼阁方面去考虑,并对它的历史情况、地理环境及其突出的、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一番了解。孙髯翁所题昆明大观楼长联,就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你若题殿宇,就要弄清里面供奉的是英雄还是神道,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言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这副对联,一看就知道是写弥勒佛的,原因就在它抓住了弥勒佛总是大肚子、面带笑容这两个特点。你写的若是店铺,就要把握那个店铺属于何种行业。“到来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这副对联是表现理发铺的,也在于把握了理发的个性。写喜联、寿联和挽联之类也是如此。像李大钊挽孙中山、解组挽谭延闿(见“重言”一节)的对联,就充分显示了他们对所挽对象的深刻认识,这些对联的功效。就不是泛泛而谈者所能收到的。

  二要立意新颖。

  也就是说,要不落俗套。人家讲过千百遍的东西,用得旧了的话语,你再去重复,毫无自己的创见,就叫落俗套。要避免落俗套,就要在确定了所写的对象并对它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之后,再研究一下,别人对此是否讲过话,讲了些什么,是从哪个方面讲的,再从人家没有讲的地方、用人家没有用过的话去写。福州涌泉寺弥勒佛座“日日携空布袋”一联(见前“对仗”一节),《古今滑稽联话》就有这样的评论:“游戏三昧,所谓禅悦文字也。要之作此等联,亦只好如此。夫论道德,既不免于迂;论果报,又不免于诬,且二者皆非佛氏之极则也。舍此必谈空说有矣。而谈空说有,又嫌于陈陈相因,千篇一律也。故欲求新奇,不得不尔。”这段评论,导出了福州涌泉寺这副对联何以要这样写的缘由,而这样写,确实也收到了立意新颖的效果。同是题湖南桃花源秦人古洞,“偶闻黄发石中语,时有白云衣上生”与“说甚神仙,看千年石洞开时,城郭人民,还是耕田凿井;阅成今古,听半夜金鸡叫醒,兴亡秦汉,都归流水桃花”,立意完全不同。对“世外桃源”的有无,前一副表示肯定,而后一副表示否定。同是讲桃花源乃古人附会之地,“却怪武陵渔,自洞口归来,把古今游人忙煞;欲寻彭泽宰,问田园安在,惟桃花流水依然”一副,与上面“说甚神仙”一副,角度又有差别。这是就一个地方而言的。同是讲关云长的英雄业绩,“匹马斩颜良,河北英雄齐丧胆;单刀会鲁肃,江南名士尽低头”一副,讲他在徐州和荆州的两件事;“秉烛岂避嫌,斯夜一心在汉室;华容非报德,此时两眼已无曹”,又讲他从徐州赴许昌途中和赤壁之战中的两件事。同是对关羽的评价,“史册几千年未有,上继文宣大圣,下开武穆孤忠,浩气长存,是终古彝伦师表;地方数百里之间,西连汉寿旧封,东接益阳故垒,英风宛在,想当年戎马关山”一副,说中国几千年人物,除孔子(文宣)和岳飞(武穆)而外就只有关羽了;而“匹马斩颜良,偏师擒于禁,威武镇三军,爵号亭侯公不忝;徐州降孟德,南郡丧孙权,头颅行万里,封称大帝耻难消”一副,则讲他既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也犯过非常严重的错误。这又是就一个人物来说的。不论是说的一个地方,还是讲的一个人物,由于角度不同,这些对联都使人感到新颖。诚然,已有较多高手题写过的地方或者人物,因主要角度已经被占,要做到别具一格,确实不容易。但时代、人情的不同,常常使人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认识和感受,只要用心观察,刻意寻求,新颖也是可以做到的。赵曾望在《江南赵氏楹联丛话》中所举的一个自己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一点。他说:“陈柱北拔萃(凤藻)客金陵,眷一妓,号明仙,赠联云:‘明月好同三径夜,仙人常傍五云居。’集句隐恰。尝邀余至其室,谭次索赠。妓出珊瑚笺请书,余即书‘明月好同三径夜’一句,陈讶曰:‘奈何复书旧联?’余曰:‘君常傍者,余乍识面,何敢唐突。’立书下句曰:‘仙台初见五城楼。’陈大笑,为诵汉文帝久不见贾生语者再。”赵曾望与陈柱北,同以一人为题,同要将“明仙”二字嵌于联首,而陈已有联在先,且不俗。赵再作,自然就为难一些。但赵在完全保留陈联上句的情况下,仅于下句异动五字,便新意盎然,这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从赵氏题联我们还可以看出,要立意新颖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多么重要!想象力强不强,写出的对联有时高下十分明显。《坚瓠集》载:“明太祖幸马苑,永乐(成祖朱棣)、建文(惠帝朱允炆)同侍太祖。(太祖)出句云:‘风吹马尾千条线。’建文对:‘雨洒羊毛一片毡。’太祖不悦。永乐对:‘日照龙鳞万点金。’”从对仗来说,建文、永乐的对语都很工整。但两相比较,形象上的美丑,却大为悬殊。这就是二人想象力不同的结果。有鉴于此,我们平时就要注意培养自己的想象力。

  三要反映时代精神。

  时代精神,指的是一个时代的思想面貌。不同时代,其思想面貌各不相同。封建社会中的儒、释、道,反帝反封建时期的民主思想,建国以来的社会主义精神和道德风尚,对生活在这些时代的作者都不能不发生影响,而在他们所写的对联中,也不能不反映出来。“上天言好事,下地降祯祥”,是写求灶神爷保佑的,包含着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小楼容我静,大地任人忙”,是写隐者的,显示了对尘世生活的漠然态度,宣传的是清静无为的老庄哲学,“三鸟害人鸦鸮鸨,一群卖国鹿獐螬”,骂五四运动时期三个卖国贼陆宗舆、章宗祥、曹汝霖的,充满了中国人民的民族义愤;“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是写而今的革命教师的,表达了他们对教育事业的无限忠诚。这些对联,都打上了时代精神的烙印。古人说:“联语虽文字小品,而如短言片语中,或取诸身,或取诸物。庄谐杂列,劝惩寓焉。”我们今天作对联,一定要自觉地、充分地反映我们时代革命的、进步的、高尚的东西,即使是娱乐性的,也要健康积极,坚决反对庸俗与低级趣味。

  四要情词贴切。

  贴切,就是恰到好处。马子华先生在《对联漫谈》一文中说:歌颂英雄的要“沉雄”,品评人事的要“端庄”,室内悬挂的要“清雅”,赠送友人的要“精巧”,表示意见的要“婉曲”,追念死者的要“悱恻”,描景状物的要“藻丽”。就一般情况来说,这是正确的。但是到具体对象上,还要看情形。袁世凯死后,黄兴写了这样一副挽联;“好算得四十馀年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假筹安两字美名,一意进行,居然想学袁公路;公做了八旬三日屋里皇帝,伤哉短命,援快活一时谚语,两相比较,毕竟差胜郭彦威。”杨度也写了这样一副挽联:“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评是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误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筹安,指袁世凯之子袁克定1915年8月授意杨度等人发起成立的、鼓吹君主立宪、为袁世凯称帝鸣锣开道的组织筹安会。袁公路,即袁术。东汉末年称帝于安徽寿县,穷奢极欲,涂炭生灵,终被曹操所破,病死。郭彦威,即郭威,后汉时为邺城留守。公元951年,隐帝遇弑,废郭太后自立,称帝于澶州(今河南清丰县南),是为后周。袁世凯挟宣统皇帝退位,与此相仿。差胜,言袁世凯手段更加狡猾。这两幅挽联,并没有“悱恻”。黄兴一副,意在批评袁世凯的卑鄙行径;而杨度一副,则意在反驳袁世凯临死前所叫“杨度误我”之语。为何挽联也表示起批判和反驳来了呢?因为袁世凯是个坏东西,他的死是大快人心的事,不值得同情,而黄兴与杨度同他又有一些未了的公案,只能这样写。这两副挽联这样写,入情入理,既合袁世凯的情况,又合作者的身份和情感,虽不“悱恻”,却是贴切的。如果他们违心地给袁凯歌功颂德,对袁世凯之死表示哀恸,倒反而不贴切了。

  五要符合对联的体式。

  对联的写作,还要符合对联的体式。这些年来的情况是,对表现时代精神一般都比较注意,而对联体式特点,却比较普遍地忽视了。这不能不说多少有些缺陷。对日常用联,特别是工厂农村的一般用联,在对仗平仄上可以不必苛求,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不要艺术性。因为所谓“不必苛求”,完全是出于不得已。应当说,“可以不必苛求”,但还是应当要求。不然的话,老是“下里巴人”,就是单纯地做宣传,那效果也是可以想见的。

  清人邹弢在《三借庐笔谈·楹联》中说:“楹联不难于巧织而难于自然,不难于切题而难于超脱”,不管写什么对联,“总须精神团结,不即不离,以清丽之思,运清灵之笔,措辞用典,食古而化,方称妙手”。若将这段话视为在艺术上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并据此努力提高创作境界,这无疑是有好处的。

(二) 三忌

  近几年从联书尤其是征联中发现,有些作者由于不谙联律,所作的对联毛病不少。这些毛病,有些是可以谅解的,有些则必须克服。这里提出“三忌”,就是针对目前存在“必须克服”的三个比较普遍也比较突出的问题来说的。

  一忌合掌。

  所谓合掌,指的是上下联讲同一个意思。一副对联,一般字都不多(长联除外)。撰写对联,应当用有限的文字,表达尽量丰富的内容。在数字不多的情况下,如果还意思重复,就没有多少内容了。这就是要“忌”的道理。下面一副对联就是合掌的:

  长空展翅
  广宇翔云

广宇,就是长空;翔云就是展翅。下联的意思完全是重复上联的。这样,八个字中,四个字就算白用了。

  上下联的意思完全相同的情况,相对地说要少一些,但部分词语意思相同者,则时有所见。例如:

  神州滋雨露,
  赤县灿春花。

此联后三字,上下意思有别。但“赤县”就是“神州”的另一种说法,上下意思又雷同了。这种部分词语在意思上的雷同,也是合掌,也应当避免;但这种合掌,常常被人忽略,一些长于撰联的人,有时也在所不免,这就更应引起注意了。

  “反对”的意思一正一反,“串对”是一句话分成两半说,上下联的意思一般不会重复。“正对”则不然。“正对”要求上下联互相补充,稍不注意,语意就重复了。因此,完全可以这么说,“正对”是合掌最容易出现的场合。

  也有同一联内出现意思重复者。如湖南羊年征联,有人撰联如下:

  积极地热情地欢送旧岁;
  高兴地愉快地迎接新年。

此联用语就不像对联。下联“高兴地”、“愉快地”意思又雷同。这种雷同,虽然不是出现在上下联中,也是一种合掌,因此也应当避免。为了加强对合掌的认识,现特将《楹联报》王妄君戏拟之《合掌对两串》转录如下。这两串“合掌对”拟得很好很有启发性:

  其一

  瞧对看,听对闻,上路对启程。后娘对继母,亡父对先君。醪五两,酒半斤,扫墓对上坟。乞援双瞎子,求助二盲人。岳父有因才枉驾,丈人无故不光临。十分容颜,五分造化五分打扮;两倾姿色,一半生就,一半妆成。

  其二

  行对走,跑对奔,早晚对晨昏。侏儒对矮子,傻子对愚人。观浪起,看波兴,闭户对关门。神洲千载秀,赤县万年春。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大德似天高,天高加一丈;恩深如地厚,地厚减千分。

  二忌同位与不规则重字。

  所谓同位重字,指上下联相同位置上所用的字完全一样。例如:

  有李先生满腔热血,
  无李先生满屋诗书。

这副对联,上下重复“李先生满”四字,不作对联则已,若作对联用,就显得太单调了。

  有两种情形例外:

  一是个别多少带有衬字性质的虚词,可以重复。这可视为骈句影响在对联中的残留。明代学者薛暄,山西河津人,学宗程颐、朱熹,死谥文清。其故里薛文清公祠有联云:

  开绝学胡叔心、陈公甫、王阳明前,享祀方堪从庙庑;
  集大成西河氏、太史公、文中子后,诞灵应不愧河津。

胡叔心、陈公甫和王阳明,皆明代理学家。大成,文章精华。西河氏,春秋时子夏,孔子弟子。太史公,汉司马迁。文中子,隋人王通谥号,著《中说》十篇,亦称《文中子》。三人皆河津人,且以文学著称。这副对联就重复了“于“、“之”二字。

  二是个别需要特别加以强调的实词,也可以重复。湖南岳阳楼就有这样一副:

  洞庭天下水,
  岳阳天下楼。

这副对联重复了“天下”二字,不但不使人有重复之感,而且充分显示了岳阳楼的非凡气势。这种情形应视为一种积极的修辞,但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采用。

  所谓不规则重字,是指上下联在不同位置出现相同的字。例如:

  女飘飘如天降,
  珠花滚滚似倾。

此乃某君题某地一瀑布联。上联第一字为“玉”,下联第六字为“玉”,就造成了不规则重。若把下联的“玉”改为“雪”之类,虽然也不是很好,至少不规则重字就避开了。

  产生这种不规则重字,多为疏忽所致。

  三忌平仄过分失调。

  所谓“过分失调”,或者表现为平仄相同的字连续使用过多,从而违反平仄交替的原则。就是说一联内连续使用三、四个平声字或者三、四个仄声字。例如:

  窗明风和人快意,
  酒香客醉主尽情。

这副对联写得怎么样姑且不说,上联“窗、明、风、和、人”连用五个平声字,下联“客、醉、主、尽”连用四个仄声字,读起来就不上口。这跟以同韵取巧的对联(见本书“同韵”一节),是完全不同的。

  或者表现为上下联的平仄完全或大部分雷同,从而违反平仄对立的原则。例如:

  家庭和睦生产好,
  夫妻美满幸福多。

这副对联,本当用“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格律。上联第三号位当用仄声字而用了平声字“和”,第六号位当用平声字却用了仄声字“产”,若从拗救的角度看,还是可以的。下联一、二号位当用仄声字却用了平声字“夫妻”,第三、四号位当用平声字却用了仄声字“美满”,这与上联的平仄就雷同了。

  出现平仄过分失调的现象,多为初学者不懂平仄所致。个别的则是高手疏忽或者囿于内容而不惜舍弃形式的结果。但即使高手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不好的。

 

三 风格

   对联写得多了,就会形成自己的风格。

   正像宋词有婉约、豪放之分一样,由于作者的气质、修养与爱好的不同,写作对联在风格上也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大致可分为雄奇、谨深、新雅、谐趣、精警、质朴、绮丽、悱恻、婉曲等九类。

   雄奇,即磅礴奇伟。如山东泰山联:

   地到无边天作界,
   山登绝顶我为峰。

   辛亥革命后,成都某剃头铺联:

   握一双拳,打尽天下英雄,谁敢还手!
   持三寸铁,削平大清世界,无不低头。

打,捶揉身体,一种按摩,旧时理发店常附有这个项目。三寸铁,剃刀。这些对联所以雄奇,在于它们都显出了一种非凡的气势和开阔的境界。雄奇必须有真实感,不浮夸,否则就会流于滑稽。过去圆明园戏台一副对联(见《楹联丛话》),就有这种味道:

   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耍手,其馀拜相封侯,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
   四书白,六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食闹莲花。

生、净、丑、末,均为戏曲中角色行当。生,男主角;净,花脸;丑,丑角;末,男配角。汤,指商汤。武,周武王。五霸指春秋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七雄,指战国末年的秦、齐、楚、燕、赵、韩、魏。伊尹,商汤时宰相,曾佐汤攻灭夏桀。太公,姜子牙,曾佐武王灭纣。四书,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六经,指《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已亡佚)和《春秋》。白,正文。引,序。梁章钜在评价这副对联时说:“似此大识力,大议论,断非凡手所能为。”若单看上述文字,这副对联把几千年人物说得一钱不值,表面上看来很气魄,实际却是一种虚无主义和无端孤傲的表现。要说这也算“雄奇”,那么,这样的“雄奇”并不足取。不过,1989年第六期《龙门阵》上,蔡逸先生在其《杜紫扉赠妓联及其他》一文中,作了一个补正,说这副对联,梁章钜收在《楹联丛话》中,上下联都少了开头一句,是个“断头将军”。上联首句为:“千秋事业付梨园。”下联首句为:“绝代文章供院本。”蔡先生认为:“首句最关至要,它大多是全段的中心所在,是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纲领性文字,如全军之帅,少了它就不能统意。”又说:“(圆明园戏台联)口气之大,立意之奇,气魄之雄,比拟之巧,真是闻所未闻,怪之又怪,而且只有贴在帝王之家的圆明园戏台才非常贴切、适当。试想,如果把这篇横扫六合,睥睨宇内的‘大言赋’贴在某少署或王府戏台,就难免有狂妄、僭越之嫌,而遭来非议。但其上下联的中心意思,均概括为一句,放在联首,如果去掉这句,就与‘戏台’不沾边,难知命意之所在。”就是说作者的本意是就“千秋事业”放在戏中,“绝代文章”拿去装潢戏本来说的,而戏台又在天子座下,所以才有这种口气。补上开头两句,这就庶几可解了。

   谨深,即严肃深沉。如洪承畴降清后,又劝黄石斋降清,黄作如下一副对联回绝:

   史笔流芳,虽未成名终可法;
   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

上联内嵌“史可法”名,下联内嵌“洪承畴“(“成仇”谐“承畴”)名。作者表明他宁愿学史可法而死也绝不降清,对洪承畴表示了极大的蔑视。

   成都杜甫草堂陈毅所书的杜句联:

   新松恨不高千尺,
   恶竹应须斩万竿。

  这些对联所以谨深,就在于它们给人一言不苟、如骨如崖的感觉。

  新雅,即清新淡雅。如长沙荷花池远香亭联:

  亭前皆净植,更饶竹雨风涛,疑是引来仙境;
  池外接闲园,无数豆棚瓜架,宛然绘出豳风。

净植,长满了荷花。饶,多。豳风,《诗经》国风之一。

  清孙星衍联:

  莫放春秋佳日过,
  最难风雨故人来。

  这些对联所以新雅,在于它们“天然去雕饰”,且有一种田园山野的风味。

  谐趣,即诙谐幽默。

  清康熙时,广东一诗僧住珠海寺,在弥勒佛周围塑金刚巨像,并题联云:

  莫怪和尚们这般大样,
  请看护法者岂是小人!

  某地财神庙,香火极盛,有好事者亦题一联:

  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
  不做半点事,朝来拜,夕来拜,教我为难。

  这些对联所以谐趣,在于它们总是嘻笑中寄托着深刻的想象,让人于幽默中受到教育。

  精警,即深刻启人。如清代朱经禽题官署联曰:

  才能济变何须位,
  学不宜民枉有官。

  范文澜先生自勉联:

  板凳要坐十年冷,
  文章不写一句空。

  质朴,即不加文饰。如一副古联:

  岂能尽如人意,
  但愿无愧我心。

  天津水上公园联:

  水自西湖借得,
  竹从南国移来。

  绮丽,即文词华丽。如南京明中山王故邸联: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处有舜日尧天。

这副对联,首句即借用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句,“楼外”、“山外”句又由宋林升《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一语化出,且用顶针手法,“唐宫汉阙”也用以借指明以前的朝代,仅上联的艺术手法就用了好几种;下联“小苑”、“莺”、“佳丽”、“池”、“绿树”、“红雨”等,又描绘出一副美丽的画图,文词十分华丽。

  悱恻,即哀郁苍凉。如蔡东藩挽妻联:

  无父母,无兄弟,无姐妹。卿似我,我亦似卿。十七年苦况齐尝,方谓同命相依,合当偕老;
  多患难,多险阻,多疾厄。死复生,生而复死。四百里征夫闻讣,更悔临歧忍别,有负深情。

蔡东藩为民初著名的史学家与演义作家。原籍浙江绍兴,后随父迁萧山临浦镇戴家桥。蔡到上海会文堂新纪书局从事编辑工作,其妻王氏并未随行。后王氏病故于萧山,蔡痛悔不该将其留于故里,以至临死也未曾见上一面。这副挽联就表达了蔡这种心情。

  婉曲,即婉转含蓄。某地鸡鸭店联:

  五夜早期声入梦,
  一江春水暖先知。

这副对联,上联从报晓的角度写鸡,下联借苏轼《惠崇春江晚景》“春江水暖鸭先知”句写鸭,皆婉转而又含蓄。

  古今对联作者,大凡写得多的,往往都有自己的风格。卢希裴在《六家联语合钞》中就说:“管窥所及,六家各有所长:湘乡(曾国藩)气盛,言独来独往,不暇修饰,自擅胜场;湘绮(王闿运)体格高尚,气息深稳,渊美朴茂,神与古今;天影(李篁仙)词艳意新,境界似春花秋月;绮霞(吴劭之)抽秘驰妍,情韵不匮;寅清(姜济寰)邺华(曹秩庸),晚出之秀,格律伯仲李吴,跂望曾王。”

  这些评价是否中肯,还可以研究,但曾、王、李、吴等所作对联,都已有自己的风格,这一点可以肯定的。

  作者风格一旦形成,那就不管写什么内容的对联,都可以表现出来。郑板桥这个“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人,送给金山寺和尚的那副“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的对联,尽管对和尚的势利讽刺得十分辛辣,其清新淡雅就仍然保持着,他给自己题的60岁自寿联,什么“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之类,亦心中自然流露,令人读来很轻松。刘师亮在民国年间写的许多抨击时政的对联,像“民国万税,天下太贫”之类,寓锋芒于诙谐幽默之中,令人读起来如赏漫画,这都是很好的例子。

  当然,也不是说任何作者都只能写一种风格的对联。一个作者在对联写作上表现出多种风格,不但是允许的,也是可能的。有些作者以一种风格为主,又兼有他种风格。刘师亮就以写谐联为主,又写其他风格的对联。不过,要形成一种风格尚且不容易,要形成多种风格,那就更难了。

 

四 修改

  对联拟出之后,应当仔细琢磨,反复修改,以求提高质量。古人对这一点很注意。清人赵翼《檐曝杂记》云:“金鳌玉蝀桥(原在北京旧清宫西苑太液池上)新修成,桥柱须刻联语。”金在枢直拟句云:

  玉宇琼楼天尺五,
  方壶圆峤水中央。

金自以为颇切光景。汪文端改“尺五”为“上下”,联语便作:

  玉宇琼楼天上下,
  方壶圆峤水中央。

玉宇琼楼,本是指天上的建筑,此谓皇宫。方壶圆峤,乃海上仙山,此谓太液池中岛屿。金在枢以“天尺五”极言皇宫之高峻巍峨,本已不错了,但总给人以离天还有一点距离的印象。而汪文端改作“天上下”,则皇宫已高入天中无疑。加之“上下”也比“尺五”更能同“中央”相对,这就越改越切合了。

  石达开曾为一理发铺题过“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一联。这副对联也是冯云山所题而石达开修改的。冯云山的题联是:“磨砺以须,天下有头皆可剃;及锋而试,世间妙手等闲看。”据说,石达开看了以后说道:“对子好是好,但两句都头重脚轻,既吓不退胆小鬼(指怕死的官僚地主)也引不起豪杰之士注意。”于是给改成了“问天下头颅几许”一副。这一改,革命者准备向反动腐朽的清王朝宣战的豪迈气概,就鲜明地表现出来了。

  白启寰先生在《旧联修改例话》一文中,所谈贵州黄果树观瀑亭联的修改,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该文说:贵州的黄果树大瀑布,座落高原,落差高达六十余米,瀑布宽十余米,水势汹涌,从上游的白水河直泻而下,倾入瀑底犀牛潭内。白练高悬,浪花翻滚,“瀑声震天,千里相闻”,景色极为壮观。瀑旁原有一座观瀑亭,亭柱上曾刻楹联一副:“白水如棉,不用弓弹花自散;红岩似火,何须薪助焰亦高。”上联写大瀑布,比喻恰切,形容入妙,见者皆能体会其中佳趣。但是下联,陌生的游人却莫名其妙。原来它是描绘白水河上远离瀑布16公里的又一著名古迹“红岩碑”的。那里有古人在山巅红色岩石的峭壁上写下的红褐色大小不等的字迹,现尚存19个,雄浑苍古,形如篆籀,难以辨识,也算得天下一奇。原联用描绘此处特色的词句为对,虽然工巧悉称,但写在观瀑亭里,似有“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感觉,因而留下不够专切的弊病。

  该文说:观瀑亭及这副对联,在“史无前例”中均被毁弃。近年重修时,设计者将下联改为:“虹霞似锦,何须机织天生成。”这样一改,全联都在描绘眼前瀑布的奇景壮观,而且以“虹”(谐“红”)对白,谓之借对,在艺术上也增加了一巧。但是若细加推敲,下联后半句的“天”字,尚欠工稳自然,上联语气也不相合,有“天生成”的“三平尾”,格律上亦属声病。

  该文认为,如果作这样的修改,就更好一些:“虹霞似绣,何须机织锦生成。”这样上下联语气一贯,“‘棉’和‘花’,‘绣’和‘锦’,均为互文相对,形式、内容都更为工稳确切”。该文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对下联的修改,却犹有可商榷之处。 因为这样改,“天”与“花”的问题是解决了,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棉”和“花”、“绣”和“锦”固然都成了“互文相对”,但互文部分当可顺读。“棉”和“花”顺读作“棉花”,很自然;“绣”和“锦”顺读为“绣锦”,却很别扭。因平时不说“绣锦”而只说“锦绣”,如“锦绣山河”、“锦绣前程”。而且“绣”、“锈”同音,未见字面只听读音的话,易将“绣”误认为“锈”,故说什么像锦绣一样,在“锦”与“绣”只用一个字时,一般都用“锦”不用“绣”,如“前程似锦”,就不说“前程似绣”。这里说“虹霞似绣”,因“锈”亦红色,更容易引起误解。 再说,不管是“绣”还是“锦”,都是机织的,说“何须机织”,又说“锦生成”,也不无矛盾。因此,看来还是保留“虹霞似锦,何须机织天生成”好一些,尽管有“三平尾”毛病。若一定要改,怎么改法更好,那就还须作进一步的研究。

  前面的修改,都没有改变原联实质性的内容。清代程含章和阮元对孙髯翁的昆明大观楼长联的修改,情形就不一样了。

  程含章改联如下(所改之字加点注明):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金马,西峙碧鸡,北耸
                            ··  ···  ·
青虹,南翔白鹤。高人韵士,定当击节讴歌。况栏外树色江声,随地皆诗情画意。更云
··   ··      ······ ·--···· ·······  ·
开雨霁,何时不鱼跃鸢飞。登斯楼也,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
··· ······· ----
柳。

  数千年往事注刻心头。把酒临风,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
        ·     ··
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争欲同符天地。至今日离宫别馆,悉化为草木长林。并断
             ······ ·--···· ······· ·
碣残碑,都付与苍烟夕照。游于浦者,止剩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一行秋雁,两岸芦
         ·  ---- ··           ·    ···
花。
·

联中加点的,就是程含章改动的地方。上下联还各加了六个字(用横线标明)。从“云开雨霁,何时不鱼跃鸢飞”之类的文字看,改动部分给十分专制的清王朝点缀了“自由空气”,这是原联所不曾有的。

  阮元,字芸台,是清代一个大学者,对中国文化事业的发展贡献很大。道光初出任云贵总督。认为孙髯翁联于大清王朝有碍,修改更伤筋骨。下面是经过他修改过的对联(修改处用横线标出):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远向,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依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萍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cuàn)长蒙酋,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迹苔碑,都付与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孙髯翁原作的最后两句,阮元本已改作“两行鸿雁,一片沧桑”,后来可能思考再三,到底不如原句,于是又复了原。

  阮元的改动,当然不及原联。《中华活页文选》第159期《楹联丛话八则》上,叶笑雪有一段评注说:“孙髯翁原作上下联,虚实对称,而阮元却把上联坐实,用‘金马’对‘楼船’,‘碧鸡’对‘铁柱’,‘盘龙’(即南盘江)对‘玉斧’,‘宝象’对‘革囊’,(按宝象河源出嵩明州西南四十里乌纳山小龙潭,西南流二百三十里入滇池)虽说山川历历分明,但弄得像堆满东西的仓库,无有回旋余地,而尽失空灵。下联‘衬将起苍崖翠壁’句,虽可兴起崇高美,但究竟与此联以空阔为特点的基调不能相一致。其所以未改好的原因,或即在此。”1958年毛泽东在成都亦批评阮元所改之联是“死对,点金成铁”。

  梁章钜在《楹联丛话》中说:“(孙髯翁)上联之‘神骏’指金马,‘灵仪’指碧鸡,‘蜿蜒’指蛇山,‘缟素’指鹤山,皆滇中实境。然用替字,反嫌妆点。且以缟素为鹤,亦似为未。” 梁章钜这样说,当然是想替阮元辩护。梁与阮关系至密,他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但阮元把“神骏”改“金马”之类,还只是就事论事,无关宏旨。真正能看出阮元用心的,还在另外一些地方,孙髯翁的“披襟岸帻”,在阮看来,颇有些放荡不羁,不合正人君子风度,于是改了“凭栏远向”,含含糊糊;与之相应的“何妨选胜登临”,改为“惜抛流水光阴”,也加进了士大夫及时行乐之意。孙髯翁在历数汉唐宋元的英雄业绩之后,说“伟烈丰功”,“都付与苍烟落照”,阮元明白,这是“以正统之汉唐宋元伟烈丰功总归一空”,进而否定大清王朝。于是,他轻轻把“伟烈丰功”四字勾去,换成了“爨长蒙酋”。爨和蒙,本为隋唐时代统治云南的乌、白蛮姓氏,这里泛指云南。长和酋,均谓首领。阮元这“爨长蒙酋”四字,据说是指明末引清兵入关、清康熙年间镇守云南复又反叛、后称帝于湖南衡州(今衡阳)而终于被清所灭的吴三桂等人。与之相应的“断碣残碑”改成“藓迹苔碑”,意谓事过还不太久。而“苍”改为“荒”,无形变作有形,也同这一点相关。阮元在这里玩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结果,整个长联的主题就完全变了。原联是对整个封建王朝的否定,窜改联却成了对大清王朝的一首颂歌。

  阮元以为这么一改,就可以达到他所谓“扶正消逆”的目的,谁知窜改联刚一挂出,“彼都(昆明)人士”立刻大哗,对“爨长蒙酋”一语尤其“啧有烦言”。这倒并非对吴三桂有什么好感,而是认为孙髯翁的原联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不容窜改;把吴三桂之流强加到云南人头上,也是对云南人的侮辱;至于明末清初云南人民反抗清朝统治的斗争,那就更不容许诬蔑了。为保卫孙髯翁的原联,有人甚至写了这样一首打油诗来讽刺阮元:“软烟袋(谐阮芸台)不通,萝卜韭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由于众怒难犯,阮元不得不将自己的窜改联“旋即撤去”。

  像这种改变作者原意的修改,弄得不好,就会引起麻烦,轻者会引起作者抗议,重则会酿成官司。

  对别人的对联进行修改,应当遵循两条原则:一是原联确实有过不去的地方(如用词不当,不合平仄之类)才修改。二是改了确实可以提高原联的质量(如用词更确切,构思更完美等)才改。如果原作过得去,修改后又不能为其增加什么色彩的,最好不要随便改。对语言文学修养高的人的对联进行修改,更不能轻率。因为怎样立意,怎样遣词,乃至怎样运用对仗,一般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疏漏不能说没有,但一定要看准。王力先生在其《汉语诗律学》中说过:“有些对仗,看起来颇像宽对,其实是工对。因为先在出句里用并行语作为颇工的对偶,然后在对句里也用并行语作为颇工的对偶。”所谓“并行语”,即联中自对。本书“对仗”一节讲自对时说过,有人认为昆明大观楼长联中“空阔”对“英雄”不工,其实是没有看到“空”与“阔”正是“并行语”即自对,“英”与“雄”亦然。若从词性上着眼,说“英雄”是名词,“空阔”是形容词转化为名词,也讲得过去。内容也可以改,但最好征得作者的同意,而且要看准问题,如果问题没有看准,就把意见强加给作者,必然会造成流弊,甚至贻笑大方。

 

五 其他

  古人写对联,非常注意同义词的选用,这一点很值得学习:

  架长虹于两岸,
  带二江之双流。

这副题于四川都江堰玉垒关的对联,内容是描写关前岷江上的竹索桥。竹索桥以下,岷江被都江堰工程分为内外两江。这里“岸”、“江”、“流”都是二,又不能都说“二”,于是借助同义词的“两”和“双”来表示。这样就避免了雷同。此联这样用词是特殊情况的产物,不能简单地以“合掌”视之。

  里外湖瑞启金牛,池注渊泉,卅里澄波无限好;
  古今月光含玉兔,天开图画。一轮霁魄此间多。

金牛,乃杭州西湖别名。这副题于西湖平湖秋月的对联,上联若直接用“西湖”就会与下联的“玉兔”失对。而用“金牛”,则“金”对“玉”,“牛”对“兔”,物类相同,非常工整。

  一避雷同,二求工对,选用同义词的目的不外乎此。尽管属于同样的目的,所表现的方面在具体的对联中又常不一致。就拿求工对来说,上面一副在使物类相同,下面两副则非是:

  兴废总关情,看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幸此地湖山无恙;
  古今才一瞬,问江上才人,阁中帝子,比当年风景如何?

这副对联题于江西南昌滕王阁。江上才人,即王勃。阁中帝子,即元婴。“元婴”和“王勃”都只有两个字,同上联四个字的“落霞孤鹜”与“秋水长天”对不上。这里改说“江上才人”和“阁中帝子”,是为使字数相等,亦表明了人物的属性。

  一枝笔挺起江汉间,到最上层,放开肚皮,直吞将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梦;
  千年事幻在沧桑里,是真才人,自有眼界,那管他去早了黄鹤,来迟了青莲。

这副对联题于武昌黄鹤楼。青莲,李白号。此处不直言“李白”,又是为取“青莲”之“青”与“黄鹤”之“黄”在颜色上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