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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松论楹联专集

 

俞樾楹联艺术初探

 

    俞樾(1821~1907),字荫甫,晚号曲园居士,生于德清县城东门外乌牛山麓南埭圩(今城关乡金星村)24岁中举人。30岁成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威丰二年(1852)授编修,举家迁北京南柳巷。五年充国史馆协修,八月出任河南学政,次年二月主考。七年七月,御史曹泽(登庸)弹劾他所出试题割裂经文,被革职回京。八年春南归,居苏州饮马桥,时与陈失、宋翔凤相交,切磋经学。十年返德清,后展转绍兴、上虞、宁波、上海等地。同治元年(1862)春抵天津。四年秋,经两江总督李鸿章推荐,任苏州紫阳书院主讲。六年冬,任杭州诂访经精舍主讲。其间,先后至菱湖龙湖书院、上海诂经精舍、德清清溪书院、长兴箬溪书院讲学。十三年,在苏州马医科巷购地建宅,屋旁余地成曲尺形,叠石凿池,栽种花木,题名曲园。此后,往返于苏杭之间。光绪二十四年,因年老辞去诂经精舍讲席。二十九年,乡举重逢(中举人满60周年),复任翰林院编修。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公元190725),葬西湖三台山东麓。临终前作留别诗10,代讣辞行。瑞安孙诒让作《哀世丈俞曲园》挽联云::     

    一代硕师,名当在嘉定、高邮而上,方冀耄期集庆,齐算乔松,何因梦兆嗟叱,读两平议遗书,朴学销沉同堕泪;
    卅年私淑,愧末列赵商、张逸之班,况复父执凋零,半悲宿草,今又神归化鹤,拈三大帙手墨,余生孤露更吞声。


    俞樾为清末一位大学问家,撰有《群经评议》、《诸子评议》、《古文疑义举例》、曲园杂纂》、《俞楼杂纂》、《茶香室丛钞》、《曲园自述诗》及《右台仙馆笔记》、《老圆》、《骊山传》、《梓童传》、《七侠五义》(改编本)等学术著作。所作笔记,搜罗宏富,为学术史、文学史提供不少参考资料。所撰各书,总称《春在堂全书》,达250卷。能诗善联,《清史·俞樾传》评曰:“所作诗温和典雅”。楹联则公认为大家巨擘,作品极为丰富,自编成八卷,皆收入他的《春在堂文集》。

    俞樾与李鸿章同为曾国藩的门生。两人所走的道路却大相庭经。李鸿章一心从政,官至宰相,位极人臣。俞樾却埋头文字,“学究天人际,名垂宇宙间。”曾国藩评价他的两位高足,曾坦率地说,他不喜欢象李鸿章那样醉心于爬官,但也不愿意象俞曲园那样专攻学术。但俞樾倒是自得其乐,他的著名自挽联云:

     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布四方,是亦足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俞樾的楹联作品,主要分为两大类。一是创作联,共六卷。即《春在堂楹联录存》五卷,《春在堂挽言》一卷。另一类是集联,共有8种。《春秋人地名对》,载入《春在堂全本》之《曲园杂纂》,另有七种集碑字联书,未收入《春在堂全集》,而是收入清雷  《娱萱室小品》,简介如下:

    1、《峄山碑集字联》,原碑为小篆。全书收联99副,自五言至十七言不等。

    2、《校官碑集字联》,原碑为汉隶。全书收联100副,自五言至十二言不等,以七言最多,占70副。

    3、《曹全碑集字联》,原碑为汉隶,全书收联97副,自五言至二十五言不等,其中七言占62副。

    4、《鲁峻碑集字联》,原碑为汉隶,全书收联103副,自五言至八言均有,七言占61副,八言39副。

    5、《樊敏碑集字联》,原碑为汉隶,全书收联109副,其中五言六言只有三副,七言八言各50副。

    6、《纪太山铭集字联》,“太”又作“泰”,原碑为唐玄宗所书隶书崖刻。全书收联81副,其中五言六言各六副,九言十言十一言各一副,七言八言各30多副

    7、《金刚经集字联》,此佛经为东晋鸠摩罗什译,历代有书迹多种,如唐王知敬、宋赵安仁等人均书过此经。全书收联98副,其中四言八副,五言32副,六言六副,七言37副,八言12副,十言十一言十二言各一副。

    集字联虽亦称集联,实则不同于集诗、集词、集文。后则是集成句,上下联皆非自己创作。而集字联乃集字成句,与平时创作联语没有什么不同,因所集字限于碑帖,故难度更大。

 

    在联史上,称圣者,称大师者颇有几人,前如李渔、纪昀、孙髯、阮元、梁章钜,后如曾国藩、王闿运、方地山等,但似乎都不若俞樾更加合格。俞樾可称专业联家,数量既丰,水准亦高,集前贤大成,融合众长,转益多师,兼备诸体,并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前人谓其联“诗味浓、意境远”,写景有“天然画意”,抒怀则有“古中遗风”。内容亦不失广阔。时人谓其与纪昀并称为清代楹联两大家。

    俞樾的楹联,工稳大气,平淡从容,初读不觉夺目,久读则味之愈浓,如陈年老酒,无穷意蕴始徐徐而出。读看其挽姚夫人联:

    四十年赤手持家,卿死料难如往日;
    八旬人白头永诀,我生亦谅不多时。

初读似无长歌当哭之语,细读则味出先生老年丧妻之沉痛,感情真挚,有陶潜之笔调也。

    又有名胜联如:

    占全湖绿水芙蕖,胜国君臣棋一局;
    看终古雕梁玳瑁,卢家庭院燕双飞。

    此题南京莫愁湖联。从表面上看,和彭玉麟、李篁仙那种“境界似春花秋月”般笔调相比,要平淡、朴实得多。但品味再三,始觉是少有之大手笔。联语高度概括了莫愁湖的主要特征物精华所在。既有碧水青莲、画栋雕梁的美丽景色,更有朱元璋与徐达对奕及美女莫愁远嫁卢家的久远历史传说,最富幽情深意。语言锤炼浓缩,境界幽远。

    再看其题戏台联一副:

    一部廿四史,演成今古传奇,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与红牙檀板;
    百年三万场,乐此春秋佳日,酒座簪缨,歌筵丝竹,问何如绿野平原。

    此联稍见词墨飞扬,但与古今其他刻意构思、追求轰动效应的戏台联相比,还是显得沉静、平和,但其内容充实,概括性强,对仗工切,字字精纯湿润,落落大方,当推佳作。

    俞樾联并非一味平淡,其于平淡之中,有时则显奇崛之气。如其赠人联:

    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陈同甫一流人物,如是如是;
    醉吟几篇旧诗,闲尝数盏新酒,白香山六十岁时,仙乎仙乎。

    此为贺清末名吏、诗人金安清六十寿联。吴恭亨则评曰“浑成可喜“(见《对联话》)。上联前两句由陈同甫(南宋思想家、文学家陈亮)文中成句化出,下联前两句则由白香山(白居易)诗句化出。同时将金与陈、白两人并举,虽过甚其辞,但契合金的性情、(民国人胡君复称之“喜谈经济,意气浩然”)才华及六十寿辰,可谓巧妙。

    俞樾的集碑字联,古朴浑成,静穆深远,其中有不少名作,久传于世,惜今人未识乃先生作也:

    书有未观皆可读;
    事经已过不须提。(集《金刚经》)

    观五岳而知众山小;
    凡百川咸于大海归。(集《纪太山铭》)

    古人所重在大节;
    君子于学无常师。(集《樊敏碑》)

    清绝作诗无俗字;
    闲来叩户有高明。(集《校官碑》)

    俞曲园和彭玉麟是儿女亲家(彭之孙女嫁俞之孙),彭死后,清廷为他的饰终之典甚隆重,并在西湖为他建立专祠。祠联由俞曲园撰写,长达三百三十四字。为俞氏平生最长之作,也是晚清著名长联之一。联云:

    伟哉斯真河岳精灵乎!自壮年请缨投笔,佐曾文正创建水师,青旛一片,直下长江,向贼巢夺转小孤山去,东防歙婺,西障湓当,日日争命于锋镝丛中,百战功高,仍是秀才本色,外授疆臣辞,内授廷臣又辞,张林泉猿鹤,作霄汉夔龙,尚书剑履,回翔上接星辰,少保旌旗,飞舞远临海,虎门开绝壁,巉崖突兀,力扼重洋;千载后过大角炮台,寻求遗迹,见者咸肃然动容,谓规模宏阔,布置谨严,中国诚知有人在;

    悲夫今已旂常俎豆矣!忆畴昔倾旧班荆,藉阮太傅留遗讲舍,明镜二潭,勤营别墅,从珂里移将退省庵来,南访云栖,北游花坞,岁岁追随到烟霞深处,两翁契合,遂联儿女因缘;吾家童孙幼,君家女孙亦幼,对桃李秾华,感桑榆暮景,粤峤初还,举步早怜獘壁,吴阊七至,发言益觉    ,鸳水遇归桡,俄顷流连,便成永诀;数日前于右台仙馆,传报噩音,闻之为潸然出涕,念风物不殊,琴歌顿杳,老夫何忍拜公祠。

    清代长联多为仿孙髯翁大观楼长联,而此联则完全是自出机杼。上联若传记,下联似悼文。由于所挽对象彭玉麟以今天目光来看,是一个镇压农民起义的统治阶级人物,我们无法对此联的思想内容予以肯定。但艺术上的成就则是出类拔萃的,叙述如诉如泣,感情真挚,语调凄恻,令人读后悲从中来。语言全为散文句式,变化多姿,畅若流水行云。梁羽生评曰:“俞曲园是站在清廷这边立论的,但撇开‘观点与角度’不谈,此联洋洋洒洒,却是堪称以文为联的代表作。”(《名联谈趣》)

 

 

    楹联创始之初,多为骈文和格律诗格式,后又融入词、曲句式。明清两代股文盛行。八股文,又叫八比文。单看一股,颇似散文,然比较两股,则形如排偶,这种文体对楹联影响较大,使楹联向语体倾斜,形成散文化倾同。即联中句式颇似散文,或是文言文,或是口语。如陈兆庆题黄鹤楼联:

    一枝笔挺起江汉间,到最上头,放开肚皮,直吞将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梦;
    千年事幻在沧桑里,是真才人,自有眼界,哪管它去早了黄鹤,来迟了青莲。

    这副对联是晚清楹联散文化的最佳例证。且看上联起句“一枝笔挺起江汉间”,三二三节奏,显系散文句式;第二小句“到最上头”,一三节奏,更接近口语;结句“直吞将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梦”,“直吞将”以虚字递进,两个五字句自成排偶与律句有别,律句是二三节奏,这里是三二节奏,与大观楼联“五百里滇池”同样是散文句式。尤以下联“哪管它去早了黄鹤,来迟了青莲”与口语无别,使人耳目一新。

晚清楹联诸家中,联语皆或多或少有一些散文化趋势。如曾国藩,时人谓之以“文章格式入对”,亦即散文化。而真正将散文化推至极境,无疑就是俞樾了。早在20世纪30年代,刘麟生在《中国骈文史》中就指出:“俞曲园作品,辑有《楹联录存》,已达六百余首,间雅有散文化。”今人赵隆生则认为:“俞樾联语之散文化,为后人制联开出无数法门,为对联文体的辟疆扩域作出了杰出贡献。”(见其长文《论俞樾联语之散文化》)

    俞樾联语的散文化,首先表现在字数与句式上,穷极其变,错落有致,请看其题杭州仓颉祠联:

    上溯羲皇画八卦时,文字极舆,秦而篆,汉而隶,任后来缣素流传,不外六书体例;
    高踞吴山第一峰顶,川原环抱,江为襟,湖为带,看从此菁华不启,振兴两浙人才。

    再读其题衡阳船山书院:

    论船山先生所著全编,得三百余卷之多,经史子集,蔚一代奇观,承其后者,勿徒争门户异同,汉详名物,宋主义理,各在师承,总不外古大儒根底实学;
    卜衡岳胜地而开讲舍,看七十二峰在望,春夏秋冬,备四时佳境,登斯堂也,尚共矢晨昏黾敏,出建功勋,处修节操,交相自励,以毋负老尚书创建初心。

    两联中,从三字句到十字句,皆有所用,句式随意变化,非诗体所及。作者运用这种散文句式,不独追求外形上的繁复之美,实亦为内容所需。主要是增强表达能力,开启叙事功能。

    二是喜用虚字,善用虚字。如前所述其贺金安清六十寿联,其上下联末句虚字的使用,给人以深刻印象。“如是如是”,乃急语而重复之,“仙乎仙乎”,则连用平声语调则显悠闲舒缓。两语皆神态毕现,虚字入联且又重复运用,最见匠心也。

    三是造语平易,明白如话。文言是一种散文化,口语则又是一种散文化,如其贺高滋园九月二十四日六十寿联:

    官两浙近廿年,以二品归田,仍在白苏旧治;
    过重阳刚半月,为六旬介寿,恰当黄菊新花。

    联中句子,皆近口语,不觉有对,却又对仗极工。下联首句“过重阳刚半月”,简直与“过春节才两天”一模一样。

    又如集石经峪金刚经字成联云:

    园乃其小,山亦不深,颇得真意;
    食尚有肉,衣则以布,自称老人。

    四是不避宽对,不工而化。俞樾的楹联,总的来说格律是比较严谨,但由于追求散文化,势必在平仄、对仗上有所打破,出现失替、失对、破偶等现象。但他决不以文害意,削足适履,其结果是其联语不工而化,愈显流动、摇曳之美。如自题俞楼联:

    合名臣名士为我筑楼,不待五百年后,此楼成矣;
    傍山北山南沿堤选胜,恰在六一泉侧,其胜何如。

    此联中间六字句,上下联平仄完全相同,可谓大面积的音韵不协,但读之却浑然不觉。觉之又不以为碍。“五百年”“六一泉”皆蕴意深厚之典,熟于心眼,若随意更易,反觉不佳。这恰如彭玉麟一联:

    王者五百年,湖山具有英雄气;
    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

    上、下联未七字句亦同样之病也,然世人不以为病,反以佳联视之。

    综上所述,俞樾联语,于字法、句法、章法上都力图突破陈规,竭力追求散文化,从而铸就既工稳又变化,既沉雄又流动的独特艺术风格。

 

    作者联系:湖南岳阳市政协 fuxiaosong1970@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