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一回 揭史纲开宗明义 困涸辙避难为僧

    江山无恙,大地春回,日暖花香,窗明几净,小子搁笔已一月有余了。回忆去年编述
《元史演义》,曾叙到元亡明续的交界;嗣经腊鼓频催,大家免不得一番俗例:什么守岁?
什么贺年?因此将元史交代清楚,便把那管城子放了一月的假。现在时序已过去了,身子已
少闲了,《元史演义》的余味,尚留含脑中,《明史演义》的起头,恰好从此下笔。淡淡写
来,兴味盎然。元朝的统系,是蒙族为主;明朝的统系,是汉族为主。明太祖朱元璋,应运
而兴,不数年即驱逐元帝,统一华夏,政体虽犹是君主,也算是一位大革命家,大建设家。
嗣后传世十二,凡一十七帝,历二百七十有六年,其间如何兴?如何盛?如何衰?如何亡?
统有一段极大的原因,不是几句说得了的。先贤有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国必兴盛;
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国必衰亡。”这句话虽是古今至言,但总属普通说法,不能便作一代
兴衰的确证。
    小子尝谓明代开国,与元太祖元世祖的情形,虽然不同,但后来由兴而衰,由盛而亡,
却蹈着元朝五大覆辙。看官欲问这五大弊吗?第一弊是骨肉相戕;第二弊是权阉迭起;第三
弊是奸贼横行;第四弊是宫闱恃宠;第五弊是流寇殃民。这五大弊循环不息,已足斫丧元
气,倾覆国祚;还有国内的党争,国外的强敌,胶胶扰扰,愈乱愈炽,勉强支持了数十百
年,终弄到一败涂地,把明祖创造经营的一座锦绣江山,拱手让与满族,说将起来,也是可
悲可惨的。提纲挈领,眼光直注全书。目今满主退位,汉族光复,感世变之沧桑,话前朝之
兴替,国体虽是不同,理乱相关,当亦相去不远。远鉴胡元,近鉴满清,不如鉴着有明,所
以元、清两史演义,既依次编成,这《明史演义》,是万不能罢手的。况乎历代正史,卷帙
最多,《宋史》以外,要算《明史》。若要把《明史》三百三十二卷,从头至尾,展阅一
遍,差不多要好几年工夫。现在的士子们,能有几个目不窥园,十年攻苦,就使购置了一部
《明史》,也不过庋藏书室,做一个读史的模样,哪里肯悉心翻阅呢?并非挖苦士子,乃是
今日实情。何况为官为商为农为工,连办事谋生,尚觉不暇,或且目不识丁,胸无点墨,怎
知道去阅《明史》?怎知道明代史事的得失?小子为通俗教育起见,越见得欲罢不能,所以
今日写几行,明日编几行,穷年累月,又辑成一部《明史演义》出来。宜详者详,宜略者
略,所有正史未载,稗乘偶及的轶事,恰见无不搜,闻无不述,是是非非,凭诸公议,原原
本本,不惮琐陈。看官不要惹厌,小子要说到正传了。说明缘起,可见此书之不能不作,尤
可见此书之不能苟作。
    却说明太祖崛起的时候,正是元朝扰乱的时间。这时盗贼四起,叛乱相寻,黄岩人方国
珍,起兵台温,颍州人刘福通,与栾城人韩山童,起兵汝颍,罗田人徐寿辉,起兵蕲黄,定
远人郭子兴,起兵濠梁,泰州人张士诚,起兵高邮,还有李二、彭大、赵均用一班草寇,攻
掠徐州、弄得四海纷争,八方骚扰。各方寇盗,已见《元史演义》中,故用简笔叙过。元朝
遣将调兵,频年不息,只山童被擒,李二被逐,算是元军的胜仗,其余统不能损他分毫,反
且日加猖獗。那时元顺帝昏庸得很,信奉番僧,日耽淫乐,甚么演揲儿法,即大喜乐之意。
甚么秘密戒,亦名双修法,均详《元史演义》。甚么天魔舞,造龙舟,制宫漏,专从玩意儿
上着想,把军国大事,撇在脑后;贤相脱脱,出征有功,反将他革职充军,死得不明不白;
佞臣哈麻兄弟,及秃鲁帖木儿,导上作奸,反言听计从,宠荣得甚么相似。冥冥中激怒上
苍,示他种种变异,如山崩地震旱干水溢诸灾,以及雨血雨毛雨氂,陨星陨石陨火诸怪象,
时有所闻,无非令顺帝恐惧修省,改过迁善。不意顺帝怙恶不悛,镇日里与淫僧妖女,媚子
谐臣,讲演这欢喜禅,试行那秘密法,云雨巫山,唯日不足。于是天意亡元,群雄逐鹿,人
人都挟有帝王思想。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帝,国号宋,据有亳州;徐寿辉也自称皇帝,
国号天完;张士诚也居然僭号诚王,立国称周。一班草泽枭雄,统是得意妄行,毫无纪律,
不配那肇基立极奉天承运的主子,所以上天另行择真,凑巧濠州出了一位异人,姿貌奇杰,
度量弘廓,颇有人君气象,乃暗中设法保佑,竟令他拨乱反正,做了中国的大皇帝,这人非
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以匹夫为天子,不可谓无天意。近时新学家言,专属人事,抹煞天
道,似亦未足全信,故此段备详人事,兼及天心。
    朱元璋,字国瑞,父名世珍,从泗州徙居濠州的锺离县,相传系汉锺离得道成仙的区
处。世珍生有四子,最幼的就是元璋。元璋母陈氏,方娠时,梦神授药一丸,置诸掌中,光
芒四射,她依着神命,吞入口中,甘香异常。及醒,齿颊中尚有余芳。至怀妊足月,将要分
娩,忽见红光闪闪,直烛霄汉,远近邻里,道是火警,都呼噪奔救,到了他的门外,反看不
见甚么光焰,复远立回望,仍旧熊熊不灭。大众莫名其妙,只是惊异不置。后来探听着世珍
家内,生了一个小孩子,越发传为奇谈,统说这个婴儿,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的。
就史论史,不得目为迷信。这年乃是元文宗戊辰年,诞生的时日,乃是九月丁丑日未时。后
人推测命理,说他是辰戌丑未,四库俱全,所以贵为天子,这也不在话下。惟当汲水洗儿的
时候,河中忽有红罗浮至,世珍就取作儿衣,迄今名是地为红罗港,是真是假,无从详究。
总之豪杰诞生的地方,定有一番发祥的传说,小子是清季人,不是元季人,自然依史申述,
看官不必动疑。
    且说朱世珍生了此儿,取名元璋,相貌魁梧,奇骨贯顶,颇得父母锺爱。偏偏这个宁馨
儿,降生世间,不是朝啼,就是夜哭,想是不安民间。呱呱而泣,声音洪亮异常,不特做爹
娘的日夕惊心,就是毗连的邻居,也被他噪得不安。世珍无法可施,不得已祷诸神明,可巧
邻近有座皇觉寺,就乘便入祷,暗祝神明默佑。说也奇怪,自祷过神明后,乳儿便安安稳
稳,不似从前的怪啼了。世珍以神佛有灵,很是感念,等到元璋周岁,复偕陈氏抱子入寺,
设祭酬神,并令元璋为禅门弟子,另取一个禅名,叫作元龙。俗呼明太祖为朱元龙,证诸正
史,并无是说,尝为之阙疑,阅此方得证据。光阴易过,岁月如流,元璋的身躯,渐渐的长
成起来,益觉得雄伟绝伦。只因世珍家内,食指渐繁,免不得费用日增,可奈时难年荒,入
不敷出,单靠着世珍一人,营业糊口,哪里养得活这几口儿?今日吃两餐,明日吃一餐,忍
饥耐饿,挨延过日,没奈何命伯仲叔三儿,向人佣工,只留着元璋在家。元璋无所事事,常
至皇觉寺玩耍,寺内的长老,爱他聪明伶俐,把文字约略指授,他竟过目便知,入耳即熟,
到了十龄左右,居然将古今文字,通晓了一大半。若非当日习练,后来如何解识兵机,晓明
政体?世珍以元璋年已成童,要他自谋生计,因令往里人家牧牛。看官!你想这出类拔萃的
小英雄,怎肯低首下心,做人家的牧奴?起初不愿从命,经世珍再三训导,没奈何至里人刘
大秀家,牧牛度日。所牧的牛,经元璋喂饲,日渐肥壮,颇得主人欢心。牧民之道,亦可作
如是观。无如元璋素性好动,每日与村童角逐,定要自作渠帅,诸童不服,往往被他捶击,
因此刘大秀怕他惹祸,仍勒令回家。
    转眼间已是元顺帝至正四年了,濠泗一带,大闹饥荒,兼行时疫。世珍夫妇,相继逝
世,长兄朱镇,又罹疫身亡,家内一贫如洗,无从备办棺木,只好草草藁束,由元璋与仲兄
朱镗,舁尸至野。甫到中途,蓦然间黑云如墨,狂飙陡起,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接连是大
雨倾盆,仿佛银河倒泻,澎湃直下,元璋兄弟,满体淋湿,不得已将尸身委地,权避村舍,
谁料雨势不绝,竟狂泼了好多时,方渐渐停止。元璋等忙去察视,但见尸身已没入土中,两
旁浮土流积,竟成了一个高垅,心中好生奇异,询诸里人,那天然埋尸的地方,却是同里刘
继祖的祖产。当下向继祖商议,继祖也不觉惊讶,暗思老天既如此作怪,莫非有些来历,不
如顺天行事,乐得做个大大的人情,遂将这葬地慨然赠送。史中称为凤阳陵,就是此处。不
忘掌故。元璋兄弟,自然感谢。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仲叔两兄,又染着疫病,一同去
世,只剩了嫂侄两三人,零丁孤苦,涕泪满襟。这时元璋年已十七,看到这样状况,顿觉形
神沮丧,日夕彷徨,辗转踌躇,无路可奔,还不若投入皇觉寺中,剃度为僧,倒也免得许多
苦累,计画已定,也不及与嫂侄说明,竟潜趋皇觉寺,拜长老为师,做了僧徒。未几长老圆
寂,寺内众僧,瞧他不起,有时饭后敲钟,有时闭门推月,可怜这少年落魄的朱元璋,昼不
得食,夜不得眠,险些儿做了沟中瘠,道旁殣,转入轮回。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时元璋熬受不住,想从此再混过去,死的多,活的少,不得不死里求生,便忍着气携
了袱被,托了钵盂,云游四方,随处募食,途中越水登山,餐风饱露,说不尽行脚的困苦。
到了合肥地界,顿觉寒热交侵,四肢沉痛,身子动弹不得,只得觅了一座凉亭,权行寄宿。
昏瞆时,觉有紫衣人两名,陪着左右,口少渴,忽在身旁得着生梨,腹少饥,忽在枕畔得着
蒸饼,此时无心查问,得着便吃,吃着便睡,模模糊糊的过了数日,病竟脱体。霎时间神清
气爽,昂起头来,四觅紫衣人,并没有甚么形影,只剩得一椽茅舍,三径松风,见《明
史·太祖本纪》,并非捏造。他也不暇思索,便起了身,收拾被囊,再去游食。经过光固汝
颍诸州,虽遇着几多施主,究竟仰食他人,朝不及夕。挨过了三年有余,仍旧是一个光头和
尚,袱被外无行李,钵盂外无长物。乃由便道返回皇觉寺,但见尘丝蛛网,布满殿庑,香火
沉沉,禅床寂寂,不禁为之惊叹。他拣了一块隙地,把袱被钵盂放下,便出门去访问邻居。
据言:“寇盗四起,民生凋敝,没有甚么余力,供养缁流,一班游手坐食的僧侣,不能熬清
受淡,所以统同散去。”这数语,惹得元璋许多嗟叹。嗣经邻居檀越,因该寺无人,留他暂
作住持,元璋也得过且过,又寄居了三四年。
    至正十二年春二月,定远人郭子兴,与党羽孙德崖等,起兵濠州,元将撤里不花,奉命
进讨,惮不敢攻,反日俘良民,报功邀赏。于是人民四散,村落为墟。皇觉寺地虽僻静,免
不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元璋见邻近民家,除赤贫及老弱外,多半迁避,自己亦觉得慌
张,捏着了一把冷汗。欲要留着,恐乱势纷纷,无处募食,不被杀死,也要饿死;欲要他
去,可奈荆天棘地,无处可依,况自己是一个秃头,越觉得栖身无所。左思右想,进退两
难,乃步入伽蓝殿中,焚香卜爻,先问远行,不吉;复问留住,又不吉;不由的大惊道:
“去既不利,留又不佳,这便怎么处?”忽忆起当年道病,似有紫衣人护卫,未免为之心
动,复虔诚叩祝道:“去留皆不吉,莫非令举大事不成!”随手掷筊,竟得了一个大吉的征
兆。当下跃起道:“神明已示我去路,我还要守这僧钵,做什么?”遂把钵盂弃掷一旁,只
携了一条敝旧不堪的薄被,大踏步走出寺门,径向濠州投奔去了。小子恰有一诗咏道:

    出身微贱亦何伤,未用胡行舍且藏。
    赢得神明来默示,顿教真主出濠梁。

    欲知元璋投依何人,且看下回续叙!

    前半回叙述缘起,为全书之楔子,已将一部明史,笼罩在内;入后举元季衰乱情状,数
行了之,看似太简,实则元事备见元史。此书以明史为纲,固不应喧宾夺主也。后半回叙明
祖出身,极写当时狼狈情状,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
明祖朱元璋,殆真如先哲之所言者,非极力演述,则后世几疑创造之匪艰,而以为无足重
轻,尚谁知有如许困苦耶?至若笔力之爽健,词致之显豁,尤足动人心目,一鸣惊人,知作
者之擅胜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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