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演义
第十回 救安丰护归小明王 援南昌大战伪汉主

    却说胡大海留守金华,耿再成留守处州,本是犄角相应,固若金汤。惟金、处本多苗
军,胡、耿两将,多雅意招揽,不分畛域。苗将蒋英、刘震、李福等,归降胡大海,李佑
之、贺仁德等,归降耿再成。胡、耿皆留置麾下,一例优待,怎奈狼子野心,终不可恃。为
滥收降将者,作一棒喝。蒋英、李福等先谋作乱,商诸刘震,震颇不忍,李福谓举行大事,
不能顾及私恩,于是震亦相从,先以书勾通处州苗将,令同时举兵,一面禀请大海,至八咏
楼下观弩。大海不知是诈,挺身而出,将上马,忽有苗将锺矮子跪马前,诡禀蒋英罪状。大
海未及答,回顾蒋英,不料被英突出铁锤,击中头脑,顿时脑浆迸出,死于非命。英即断大
海首,胁从大海部兵。大海子关住及郎中王恺,俱被英等杀死。惟典史李斌,怀着省印,缒
城至严州告急。李文忠亟遣何世明、郭彦仁等往讨,张德济亦自信州奔赴,这边方闹个不
了,那边又响应起来。此所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李佑之、贺仁德等,先接蒋英等书,尚
未敢动,至大海被杀,即放胆作乱。耿再成方与客饮,闻变调军,兵卒未满二十人,佑之等
已经杀入,再成叱道:“贼奴!何负尔等,乃敢造反?”言未已,佑之等已攒槊环刺,再成
挥剑,连断数槊,卒因贼众槊多,不胜防备,身中数创,大骂而死。分省部事孙炎及知府王
道同,均遇害。再成子天璧,方奉命往处州,征发苗兵,中途闻变,亟遣人至李文忠处乞
援,一面纠集再成旧部,急赴父难。
    这时候的警报,早达应天,元璋未免痛悼,并语刘基道:“金、处有失,衢州恐亦被
兵,如何是好?”刘基道:“贼众乌合,尚不足虑,且严州有李将军,就近赴援,制贼有
余,若虑及衢州,不材愿往镇抚。且前因兵事倥偬,以至丧母未葬,此时正可乘便回籍,为
公及私了。”元璋喜道:“先生愿行,尚有何说!”遂拨了得力将士,令基带去,以便调
遣。基星夜前进,到了衢州,守将夏毅,忙迎基入城,并语衢州亦多讹言,基云无妨,当下
派兵四驻,并揭榜安民,一夕即定。确是大材。嗣发书至各处属县,谕以镇静无恐,休得自
扰!各县亦相安无事。一瞬旬余,闻金华叛将蒋英等已败投张士诚,处州叛将李佑之等,亦
由李文忠部将与耿天璧等击死,不出先生所料。遂遣使驰报应天,自回原籍葬母去了。元璋
得刘基使报,又接李文忠捷书,自然欣慰,遂命李文忠为浙江行中书省左丞,总制严、衢、
信、处诸郡军马。以耿天璧袭父职,留守处州。后由李文忠出攻杭州,得获蒋英等,刺血祭
大海,寻复追封大海为越国公,再成为高阳郡公,事且慢表。归结胡大海、耿再成二人。
    且说刘基回籍葬母,在家丁忧,方国珍亦驰书慰唁,基答书称谢,并宣示元璋威德,劝
他归附。国珍乃遣使至应天,进贡方物。元璋甚喜,贻书刘基,慰劳备至。又常遥咨军事,
并约期促赴应天,基于至正二十二年春还籍,至二十三年春复出,适元璋拟亲援安丰,基即
进谏道:“友谅、士诚,耽耽思逞。为主公计,不如勿行为是。”元璋道:“小明王被围甚
急,我向奉他龙凤年号,不忍袖手旁观,因此不得不往。”基嘿然。原来基初至应天,见中
书省曾设御座,奉小明王韩林儿虚位,每当春秋佳节,自元璋以下,皆向座前行庆贺礼,基
独不往,且愤愤道:“一个牧竖,奉他何为?”独具只眼。至是韩林儿居亳州,为元统帅察
罕帖木儿所败,偕刘福通遁至安丰。张士诚又乘隙往攻,率众十万,围住安丰城。刘福通不
能敌,飞使从间道至应天,哀乞援师。基不欲往援,所以谏阻,偏偏元璋不从,竟率徐达、
常遇春等,兼程而往。及至安丰,城已失守,福通被杀,林儿在逃。士诚将吕珍,据城列
栅,水陆连营,徐达等拔他中垒,乘胜进击,不想前面阻着大濠,一时不能逾越,后面偏遇
吕珍杀至,分着左右两翼,围裹拢来,竟把徐达等困住垓心。亏得常遇春率军横击,三战三
胜,才得击走吕珍,追了一程,吕珍复得庐州左君弼援军,翻身再战,复被徐达、常遇春等
杀退。元璋乃命徐达等攻庐州,自率兵往觅林儿,得诸途中,送居滁州,自回应天。为此一
行,险些儿把龙蟠虎踞的都城,被人暗袭。亏陈友谅见近忘远,只把五六十万的大兵,专攻
南昌,不袭应天,令这位暗叨天佑的元璋公,还好从容布置,与友谅鏖战鄱阳湖,决最后的
胜负。说来话长,由小子从头至尾,演述出来,以便看官详阅。欲叙鄱阳战事,先用如椽之
笔,承上起下,见得此战关系甚大,非寻常战事可比。
    这友谅因疆宇日蹙,愧愤交集,意欲破釜沉舟,与元璋决一死战,于是大作战舰,每舟
分三级,高约数丈,上下人语不相闻,房室俱备,中可走马,行军之道,全在灵活,况江中
之战,不比海中,造此大舰何为者?当下载着百官家属,及所有士卒六十万,悉数东来。孤
注一掷,越是呆鸟。到了南昌,便把各舰停住,准备攻城。何不直捣金陵。守帅朱文正,闻
友谅倾国而来,急命邓愈守抚州门,赵德胜守官步、士步、桥步三门,薛显守章江、新城二
门,牛海龙等守琉璃、澹台二门,自率精锐二千人,居中节制,往来策应。那友谅亲自督
兵,猛扑抚州门,兵士各持笠帽大的盾牌,上御矢石,下凿城垣。不多时,但听得一声怪
响,城竟坍坏二十多丈。各兵方拟拥入,忽见里面铳声迭发,射出许多火星,熊熊炎炎。闪
铄如电,稍被触着,不是焦头,就是烂额,此时欲用盾牌遮蔽,哪知盾系竹制,遇着火尤易
燃烧,大众多是畏死,自然逐步倒退。邓愈即饬兵竖栅,栅未竖成,外兵又进,两下接仗,
不得不血肉相搏。正危急间,文正督诸将来援,且战且筑。外兵怎肯歇手,连番杀入,连番
退出,等到城墙修毕,内外尸骸,好似山积。文正麾下的猛将,如李继先、牛海龙、赵国
旺、许珪、朱潜等,统已战死了。友谅休兵数日,复攻新城门,忽城内突出一支人马,似龙
似虎,锐不可当,首将便是薛显,提刀突阵,尤为凶猛。友谅将刘震,不顾好歹,上前拦
住,被薛显横腰一刀,挥作两段,余众披靡。薛显杀了一阵,收兵而回。入城后,检点将
士,只不见百户徐明,探问下落,才知穷追被擒,惋惜不已。友谅愤攻城不下,自己没用,
愤亦何益?增修战具,移攻水关。水关有栅,文正集壮士防守,见友谅兵至,从栅缝中迭出
长槊,迎头刺击。友谅兵也是厉害,夺槊更进,不防里面换用铁戟刺出,奋手去夺,都一声
惨号,七颠八倒。看官道这铁戟上有何物?乃是用火淬过,一经着手,立即灼烂。自是无人
近前,水关又无恙了。友谅乃分兵攻陷吉安、临江,招降李明道,杀死曾万中,复擒住刘
齐、朱叔华、逍天麟三人,至南昌城下开刀,并呼城上守兵道:“如再不降,以此为例。”
守兵不为动。友谅复攻官步、士步两门,赵德胜日夕巡城,指麾士卒,忽来了一支硬箭射中
腰眼,深入六寸,顿时忍痛不住,拔剑叹道:“我自壮岁从军,屡受创伤,未有如此厉害,
今日命该当绝,只恨不能从我主公,扫清中原。”言至此,猝然晕仆,竟尔逝世。出师未捷
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德胜殁后,军士越奋,友谅亦越攻不下,但总不肯舍去,镇日里
围住这城。真是呆鸟。文正佯遣兵纳款,令他缓攻,阴令千户张子明,偷越水关,赴应天告
急。
    子明扮做渔夫模样,摇着渔舟,唱着渔歌,混出石头城,昼行夜止,半月始达应天,易
服见元璋。元璋始悉南昌被困状,且问友谅兵势如何?子明道:“友谅倾国而来,兵势虽
盛,战死恰也不少。现在江水日涸,巨舰转驶不灵,且师久粮匮,蹙以大兵,不难立破。”
元璋道:“你先归报文正,再坚守一月,吾当亲自来援。”子明领诺,仍改作渔翁装,摇舟
疾返,不意到了湖口,竟被友谅逻卒拘住。去时得脱,归时始被执,暗中也有天意。友谅
道:“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胆。”子明道:“我是张子明,至应天乞援的。”直言得妙。友
谅复道:“元璋曾来援否?”子明道:“即日便至。”尤妙。友谅道:“你若有志富贵,不
如出语文正,说是应天无暇来援,令他速降。”子明瞪目道:“公休欺我!”反诘尤妙。友
谅道:“决不欺你。”子明道:“果不相欺,我便去说。”友谅便命人押至城下,命与文正
答话。子明高声呼道:“朱统帅听着!子明使应天已回,主上令我传谕,坚守此城,援军不
日就到了。”仿佛春秋时之晋解扬,但楚庄不杀解扬,而友谅杀子明,安能成霸?友谅闻言
大怒,立将子明杀死,这且按下。
    且说元璋因南昌围急,飞调徐达等回军,集师二十万,禡纛龙江,克期出发。至湖口,
先遣指挥戴德,率着两军,分屯泾江口、南湖嘴,遏友谅归路。又檄信州兵马,守武阳渡,
防友谅逃逸。安排已就,然后驶舟再进。友谅自围攻南昌,已阅八十五日,至是闻元璋来
援,遂撤围东下,至鄱阳湖迎战。元璋率着舟师,从松门入鄱阳湖,抵康郎山,遥见前面樯
如林立,舰若云连,料是联舟逆战的友谅军,便语诸将道:“我观敌舟首尾连接,气势虽
盛,进退欠利,欲要破他,并非难事。”徐达在旁道:“莫如火攻。”元璋道:“我意亦
然。”乃分舟师为二十队,每舟载着火器弓弩,令各将士驶进敌船,先发火器,次放硬箭。
众将士依计而行,果然一战获胜,杀敌军一千五百余人。徐达身先诸将,夺住巨舟一艘。俞
通海复乘风纵火,焚敌舟二十余只,余将宋贵、陈兆先等,亦相率死战。这时候,前后左右
的敌船,多半被火,连徐达所坐的大船,也被延烧,达忙令兵士扑灭火势,奋力再战。元璋
恐达有失,遣舟往援,达得了援舟,越觉耀武扬威,争先驱杀。不意敌兵避去徐达,却争来
围攻元璋,元璋见敌兵趋集,急欲鼓船督战,船行未几,忽被胶住。友谅骁将张定边,乘隙
入犯,一声号召,四面的汉兵,摇橹云集,把元璋困住垓心。指挥程国胜,与宋贵、陈兆先
等,忙率兵抵住,一当十,十当百,拼个你死我活,真杀得天昏地黯,日色无光。那张定边
煞是勇悍,只管四面指麾,重重围裹。宋贵、陈兆先舍命抗拒,身中数十创,竟毙舟中。元
璋至此,也不觉失色。死是人人所怕。裨将韩成进禀道:“杀身成仁,人臣大义,臣愿代死
纾敌,敢请主公袍服,与臣易装,总教主公脱难,臣死何妨!”纪信又复出现。元璋沉吟不
答。韩成方欲再言,只听得敌舟兵士,呼噪愈急,声势汹汹中,约略有速杀速降等字样,益
令朱公急杀。急得韩成不遑再待,只呼道:“主公快听臣言,否则同归于尽,有何益处?”
元璋乃卸下衣冠,递与韩成。韩成更衣毕,复把冠戴在头上,顾道元璋道:“主公自重!韩
成去了。”比易水歌尤为悲壮。元璋好生不忍,奈事在眉急,不得不由他自去。韩成登着船
头,高叫道:“陈友谅听着!为了你我两人,劳师动众,糜烂生灵,实属何苦?我今且让你
威风,你休得再行杀戮!你看你看。”说至看字,扑咚一声,竟投入水中去了。小子有诗赞
韩成道:

    荥阳诳楚愿焚身,谁意明初又有人。
    水火不情忠骨灭,空留史笔纪贞臣。

    韩成既死,敌攻少缓,只张定边尚不肯退,忽觉飕的一声,一支雕翎箭,正向张定边右
额射至。定边失声道:“罢了!罢了!”小子不知此箭何来,待查明底细,再行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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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回本旨,系欲承接上文,叙入南昌被围,鄱阳大战事。因中间有胡、耿被害,及安丰
一段情节,不能不叙,故随手插入。胡、耿为有功之臣,叙其始,纪其末。安丰之行,关系
尤大,南昌几乎失守,金陵几乎被袭,揭而出之,非特事实之不漏,抑以见军国事之不能稍
失也。陈友谅不袭应天,专攻南昌,着手之误,不待细说。且以六十万众,攻一孤城,相持
至八十余日,犹不能下,是殆所谓强弩之末,鲁缟难穿,奚待鄱阳之战,始见胜负耶?惟
朱、陈二氏之兴亡,实以鄱阳一战为关键,故是回下笔,不敢苟且,亦不敢简率,阅者于此
得行文之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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