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
第七十回 贤汲黯直谏救人 老李广失途刎首

    却说大将军卫青,声华赫奕,一门五侯,偏有人替他担忧,突然献策。这人为谁?乃是
齐人宁乘。是时武帝有意求仙,征召方士,宁乘入都待诏,好多日不得进见,累得资用乏
绝,衣履不全。一日踯躅都门,正值卫青自公退食,他竟迎将上去,说有要事求见。青向来
和平,即停车动问。乘行过了礼,答言事须密谈,不便率陈,当由青邀他入府,屏去左右,
私下问明。乘方说道:“大将军身食万户,三子封侯,可谓位极人臣,一时无两了。但物极
必反,高且益危,大将军亦曾计及否?”青被他提醒,便皱眉道:“我平时也曾虑及,君将
何以教我?”乘又道:“大将军得此尊荣,并非全靠战功,实是叼光懿戚。今皇后原是无
恙,王夫人已大见幸,彼有老母在都,未邀封赏,大将军何不先赠千金,预结欢心?多一内
援,即多一保障,此后方可无虑了。”不以大体规人,但从钻营着想,确是方士见识。青喜
谢道:“幸承指教,自当遵行。”说着即留乘寓居府中,自取出五百金,遣人赉赠王夫人母
亲。王夫人母,得了厚赠,自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复转告武帝,武帝却也心喜,惟暗想青
素老实,如何无故赠金,乃乘青入朝,向他询及,青答说道:“宁乘谓王夫人母,尚无封
赏,未免缺用,故臣特赉送五百金,余无他意。”武帝道:“宁乘何在?”青答称现在府
中。武帝立即召见,拜乘为东海都尉。乘谢恩退朝,佩印出都,居然高车驷马,一麾莅任去
了。片语得官,真正容易。
    忽由匈奴属部浑邪王,入塞请降,由大行李息据情奏报,武帝恐有诈谋,因命霍去病率
兵往迎,相机办理。说起这个浑邪王,本居匈奴西方,与休屠王结作毗邻。自从卫霍两将
军,屡次北讨,浑邪休屠两王,首先当冲,连战连败,匈奴伊稚斜单于,责他连年挫失,有
损国威,因派使征召,拟加诛戮。浑邪王方失爱子,大为悲戚。见前回。又闻单于将声罪行
诛,怎得不忧怒交并?乃即约同休屠王,叛胡降汉,可巧汉李息奉武帝命,至河上筑城,浑
邪王便遣人请降。求息奏闻。及霍去病领兵出迎,浑邪王往招休屠王邀同入塞。那知休屠王
忽然中悔,延期不至,惹得浑邪王愤不可遏,引兵袭击,杀死休屠王,并有休屠部众,且将
休屠王妻子,悉数拘系,牵迎汉军。隔河相望,浑邪王属下稗将,见汉兵甚众,多有畏心,
相约欲遁。还是去病麾军渡河,接见浑邪王,察出离心将士,计八千人,一并处死。尚有四
万余名,尽归去病带领,先遣浑邪王乘驿赴都,自率降众南归。武帝闻报,命长安令发车二
千辆,即日往迎。长安令连忙备办,苦乏马匹,只好向百姓贳马。百姓恐县令无钱给发,多
将马藏匿他处,不肯应命,因此马匹不能凑齐,未免耽延时日。武帝还道他有意捱延,饬令
斩首,右内史汲黯忍耐不住,便入朝面诤道:“长安令无罪,独斩臣黯,民间方肯出马!”
快人快语。武帝用目斜视,默然不答。黯复申说道:“浑邪王叛主来降,已由各县次传驿相
送,也算尽情,何必令天下骚动,疲敝中国,服事夷人呢?”武帝乃收回成命,赦免长安令
死罪。
    至浑邪王入都觐见,授封漯阴侯,食邑万户,裨王呼毒尼等四人,亦皆为列侯。汉朝定
例,吏民不得持兵铁出关,售与胡人。自浑邪王部众到京,沐赏至数十百万,便有钱财与民
交易,民间不知法律,免不得卖与铁器,当被有司察出,收捕下狱,应坐死罪,多至五百余
人。汲黯又复进谏道:“匈奴断绝和亲,屡攻边塞,我朝累年往讨,劳师无算,糜饷又无
算,臣愚以为陛下捕得胡人,多应罚作奴婢,分赐将士,取得财物,亦宜遍赏兵民,庶足谢
天下劳苦,消百姓怨气。今浑邪王率众来降,就使不能视作俘虏,亦何必优加待遇?今乃倾
帑出赐,府库皆虚,又发良民传养,若奉骄子,愚民何知,总道朝廷如此厚待,不妨随便贸
易,法吏乃援照边律,加他死罪,待夷何仁?待民何酷?重外轻内,庇叶伤枝,臣窃为陛下
不取哩!”武帝听了,变色不答。及汲黯退出,乃向左右道:“我久不闻黯言,今又来胡说
了。”话虽如此,但也下诏减免,将五百人从轻发落。汲黯也可谓仁人。
    既而遣散降众,析居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号为五属国。又将浑邪王旧
地,改置武威酒泉二郡。嗣是金城河西,通出南山,直至盐泽,已无胡人踪迹。凡陇西北地
上郡,寇患少纾,所有戍卒,方得减去半数,借宽民力。霍去病又得叙功,加封食邑千七百
户。惟休屠王太子日磾,音低。由浑邪王拘送汉军,没为官奴。年才十四,输入黄门处养
马,供役甚勤。后来武帝游宴,乘便阅马,适日磾牵马进来,行过殿下,为武帝所瞧见,却
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少年,便召至面前,问他姓名。日磾具述本末,应对称旨,武帝即令他
沐浴,特赐衣冠,拜为马监。未几又迁官侍中,赐姓金氏。从前霍去病北征,曾获取休屠王
祭天金人,见前回。故赐日磾为金姓,余见后文。日磾为汉室功臣,故特笔鉤元。
    惟自西北一带,归入汉朝,地宜牧畜,当由边境长官,陆续移徙内地贫民,使他垦牧。
就是各处罪犯,亦往往流戍,充当苦工。时有河南新野人暴利长,犯罪充边,罚至渥洼水
滨,屯田作苦。他尝见野马一群,就水吸饮,中有一马,非常雄骏。利长想去拿捕,才近岸
边,马早逸去,好几次拿不到手。乃想出一法,塑起一个泥人,与自己身材相似,舁置水
旁,并将络头绊索,放入泥人手中,使他持着,然后走至僻处,倚树遥望。起初见群马到
来,望见泥人,且前且却,嗣因泥人毫无举动,仍至原处饮水,徐徐引去。利长知马中计,
把泥人摆置数日,使马见惯,来往自如,乃将泥人搬去,自己装做泥人模样,手持络头绊
索,呆立水滨。群马究是野兽,怎晓得暴利长的诡计?利长手足未动,眼光却早已觑定那匹
好马,待他饮水时候,抢步急进,先用绊索,绊住马脚,再用络头,套住马头,任他奔腾跳
跃,力持不放。群马统皆骇散,只有此马羁住,无从摆脱,好容易得就衔勒,牵了回来。小
聪明却也可取。又复加意调养,马状益肥,暴利长喜出望外,索性再逞小智,去骗那地方
官,佯言马出水中,因特取献,地方官当面看验,果见骅骝佳品,不等驽骀,当下照利长
言,拜本奏闻。武帝正调兵征饷,有事匈奴,无暇顾及献马细事,但淡淡的批了一语,准他
送马入都。小子就时事次序,下笔编述,只好先将调兵征饷的事情,演写出来。
    自从武帝南征北讨,费用浩繁,连年入不敷出,甚至减捐御膳,取出内府私帑,作为弥
补,尚嫌不足。再加水旱偏灾,时常遇着,东闹荒,西啼饥,正供不免缺乏。元狩三年的秋
季,山东大水,漂没民庐数千家,虽经地方官发仓赈济,好似杯水车薪,全不济事,再向富
民贷粟救急,亦觉不敷。没奈何想出移民政策,徙灾氓至关西就食,统共计算约有七十余万
口,沿途川资,又须仰给官吏。就是到了关西,也是谋生无计,仍须官吏贷与钱财,因此糜
费愈多,国用愈匮。偏是武帝不虑贫穷,但求开拓,整日里召集群臣,会议敛财方法。丞相
公孙弘已经病死,御史大夫李蔡,代为丞相。蔡本庸材,滥竽充数,独廷尉张汤,得升任御
史大夫,费尽心计,定出好几条新法,次第施行,列述如下:
     (一)商民所有舟车,悉数课税。 (二)禁民间铸造铁器,煮盐酿酒,所有盐铁各
区,及可酿酒等处,均收为官业,设官专卖。 (三)用白鹿皮为币,每皮一方尺,缘饰藻
缋,作价四十万钱。 (四)令郡县销半两钱,改铸三铢钱,质轻值重。 (五)作均输
法,使郡国各将土产为赋,纳诸朝廷。朝廷令官吏转售别处,取得贵价,接济国用。 
(六)在长安置平准官,视货物价贱时买入,价贵时卖出,辗转盘剥,与民争利。
    为此种种法例,遂引进计吏三人,居中用事,一个叫做东郭咸阳,一个叫做孔仅,并为
大农丞,管领盐铁。又有一个桑弘羊,尤工心计,利析秋毫,初为大农中丞,嗣迁治粟都
尉。咸阳是齐地盐商,孔仅是南阳铁商,弘羊是洛阳商人子,三商当道,万姓受殃。又将右
内史汲黯免官,调入南阳太守义纵继任。纵系盗贼出身,素行无赖。有姊名姁,略通医术,
入侍宫闱。当王太后未崩时,常使诊治,问她有无子弟,曾否为官,姁言有弟无赖,不可使
仕。偏王太后未肯深信,竟与武帝说及。武帝遂召为中郎,累迁至南阳太守。穰人宁成,曾
为中尉,徙官内史,以苛刻为治,见前文。旋因失职家居,积资巨万。穰邑属南阳管辖,纵
既到任,先从宁氏下手,架诬罪恶,籍没家产,南阳吏民畏惮的了不得。既而调守定襄,冤
戮至四百余人,武帝还说他强干,召为内史,同时复征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温舒少年行
迹,与纵略同,初为亭长,继迁都尉,皆以督捕盗贼,课最叙功。及擢至河内守,严缉郡中
豪猾,连坐至千余家,大猾族诛,小奸论死,仅阅一冬,流血至十余里。转眼间便是春令,
不宜决囚,温舒尚顿足自叹道:“可惜可惜!若使冬令得再展一月,豪猾尽除,事可告毕
了。”草菅人命,宁得长生!武帝也以为能,调任中尉。当时张汤赵禹,相继任事,并尚深
文,但还是辅法而行,未敢妄作。纵与温舒却一味好杀,恫吓吏民。总之武帝用财无度,不
得不需用计臣,放利多怨,不得不需用酷吏,苛征所及,济以严刑,可怜一班小百姓,只好
卖男鬻女,得钱上供,比那文景两朝,家给人足,粟红贯朽,端的是大不相同了。愁怨盈纸。
    偏有一个河南人卜式,素业耕牧,尝入山牧羊,十余年,育羊千余头,贩售获利,购置
田宅。闻得朝廷有事匈奴,独慨然上书,愿捐出家财一半,输作边用。武帝颇加惊异,遣使
问式道:“汝莫非欲为官么?”式答称自少牧羊,不习仕官。使人又问道:“难道汝家有
冤,欲借此上诉么?”式又答生平与人无争,何故有冤。使人又问他究怀何意?式申说道:
“天子方诛伐匈奴,愚以为贤吏宜死节!富民宜输财,然后匈奴可灭。臣非索封,颇怀此
志,故愿输财助边,为天下倡。此外却无别意呢。”使人听说,返报朝廷,时丞相公孙弘,
尚未病殁,谓式矫情立异,不宜深信,乃搁置不报。弘不取卜式,未尝无识。及弘已逝世,
式又输钱二十万,交与河南太守,接济移民经费,河南守当然上闻,武帝因记起前事,特别
嘉许,乃召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式入朝固辞,武帝道:“汝不必辞官,朕有羊在上林
中,汝可往牧便了。”式始受命至上林,布衣草履,勤司牧事。约阅年余,武帝往上林游
览,见式所牧羊,并皆蕃息,因连声称善。式在旁进言道:“非但牧羊如是,牧民亦应如
是,道在随时省察,去恶留善,毋令败群!”渐渐干进,意在言中。武帝闻言点首,及回宫
后,便发出诏旨,拜式为缑氏令。式至此直受不辞,交卸牧羊役使,竟接印牧民去了。
    可见他前时多诈。
    武帝因赋税所入,足敷兵饷,乃复议兴师北征,备足刍粮,乘势大举。元狩四年春月,
遣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出击匈奴。郎中令李广,自请效力,武帝
嫌他年老,不愿使行。经广一再固请,方使他为前将军,令与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
其,后将军曹襄,尽归大将军卫青节制。青入朝辞行,武帝面嘱道:“李广年老数奇,音
羁,数奇即命蹇之意。毋使独当单于。”青领命而去,引着大军出发定襄。沿途拿讯胡人,
据云单于现居东方,青使人报知武帝。武帝诏令去病,独出代郡,自当一面。去病乃与青分
军,引着校尉李敢等,麾兵自去。这次汉军出塞,与前数次情形不同,除卫霍各领兵十万
外,尚有步兵数十万人,随后继进,公私马匹计十四万头,真是倾国远征,志在平虏,当有
匈奴侦骑,飞报伊稚斜单于,单于却也惊慌,忙即准备迎敌。赵信与单于画策,请将辎重远
徙漠北,严兵戒备,以逸待劳。单于称为妙计,如言施行。
    卫青连日进兵,并不见有大敌,乃迭派探马,四出侦伺。嗣闻单于移居漠北,便欲驱军
深入,直捣虏巢。暗思武帝密嘱,不宜令李广当锋,乃命李广与赵食其合兵东行,限期相
会。东道迂远,更乏水草,广不欲前往,入帐自请道:“广受命为前将军,理应为国前驱,
今大将军令出东道,殊失广意,广情愿当先杀敌,虽死不恨!”青未便明言,只是摇首不
答。广愤然趋出,怏怏起程。赵食其却不加可否,与广一同去讫。青既遣去李广,挥兵直
入,又走了好几百里,始遇匈奴大营。当下扎住营盘,用武刚车四面环住,武刚车有巾有
盖,格外坚固,可作营壁,系古时行军利器。营既立定,便遣精骑五千,前去挑战,匈奴亦
出万骑接仗。时已天暮,大风忽起,走石飞沙,两军虽然对阵,不能相见。青乘势指麾大
队,分作两翼,左右并进,包围匈奴大营。匈奴伊稚斜单于,尚在营中,听得外面喊杀连
天,势甚汹汹,一时情虚思避,即潜率劲骑数百,突出帐后,自乘六骡,径向西北遁去。此
外胡兵仍与汉军力战,两下里杀了半夜,彼此俱有死伤。汉军左校,捕得单于亲卒数人,问
明单于所在,才知他未昏即遁,当即禀知卫青,青急发轻骑追蹑,已是不及。待到天明,胡
兵亦已四散,青自率大军继进。急驰二百余里,才接前骑归报,单于已经远去,无从擒获,
惟前面寘颜山有赵信城,贮有积谷,尚未运去等语。青乃径至赵信城中,果有积谷贮着,正
好接济兵马,饱餐一顿。这赵信城本属赵信,因以为名。
    汉军住了一日,青即下令班师,待至全军出城,索性放起火来,把城毁去,然后引归,
还至漠南,方见李广赵食其到来。青责两人逾限迟至,应该论罪,食其却未敢抗议。独广本
不欲东行,此时又迂回失道,有罪无功,气得须髯戟张,不发一语。始终为客气所误。青令
长史赍遗酒食,促令广幕府对簿,广愤然语长史道:“诸校尉无罪,乃我失道无状,我当自
行上簿便了!”说着,即趋至幕府,流涕对将士道:“广自结发从戎,与匈奴大小七十余
战,有进无退,今从大将军出征匈奴,大将军乃令广东行,迂回失道,岂非天命!广今已六
十多岁,死不为夭,怎能再对刀笔吏,乞怜求生?罢罢!广今日与诸君长别了!”说至此,
即拔出佩刀,向颈一挥,倒毙地上。小子有诗叹道:
    老不封侯命可知,年衰何必再驱驰?
    漠南一死终无益,翻使千秋得指疵。
    将士等见广自刭,抢救无及,便即为广举哀。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再详。    
  本回类叙诸事,无非为北征起见。浑邪王之入降,喜胡人之投诚也,长安令之拟斩,怒
有司之慢客也;用计臣以敛财,进酷吏以司法,竭泽而渔,迫以刑威,何一不为筹饷征胡计
乎?暴利长之献马,与卜式之输财,皆揣摩上意,乃有此举。独汲黯一再直谏,最得治体,
御夷以道,救人以义,汉廷公卿,无出黯右,惜乎其硕果仅存耳。若李广之自请从军,全是
武夫客气,东行失道,愤激自戕,非不幸也,亦宜也。而卫青固不足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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