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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十五讲 王之涣诗

    关于王之涣的史料无多,留下的诗,《全唐诗》只搜集到六首。其名作是大家熟知的《登鹳雀楼》和《凉州词》。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登鹳雀楼

  这诗,《全唐诗》分别系在王之涣和朱斌两人名下。我们不一定要判定著作权归谁,却应该好好地在吟咏中体味其中深厚的文化底蕴。

  向西望到尽头,向东也望到尽头--其实山西省永济县那儿何尝看得见海?作者是用一双很不寻常的"思维之眼"去看望的。这是意象。意象和现象是不同概念,而在"反映现实"理论帆樯下刻舟求剑的先生们往往不加区别。

  望到尽头了,满足了么?不,只要还有更高的一层楼可以上,这人就决不就此止步。

  中华文化人,求道,求仁,都不是去追求一个结论,而是去毕生践履,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向着一个崇高的目标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这践履无非是有意识地去"致远",这提高无非是给自己在为民族生生努力实现人生价值的事业不断充电。

  因此,这首《登鹳雀楼》在还保持民族心理特征的中国人身上永远可以产生心灵共振。中华文化人自己掌握着自己,谢绝上帝的关怀。

  这首诗全用对仗而一点不显得呆板,主要是因为有"境界"(参《美在生命》下编第五章)。它开头两句写得不留馀地,后面两句仍从容转深一层,则全凭精神的超越。没有高质量的生命是产生不了这样的超越的。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

  唐玄宗为解决边疆防务问题想出了两个对策。一是设节度使,让一个人兼任某个边区的军事和行政首长,提高处理边事的效率。另一是募"长征兵",把从前由府兵戍边改为职业军人在边区"落户"。这两个对策后果如何且不说,这里想说的是:《凉州词》所传达的生命体验,是很有代表性的"长征兵"们的体验。

  人们读《凉州词》,总以为作者站在凉州城写诗,而且只是写一瞬间的感受,这是错的。让我们先借鉴一下美术方面的情况。近代画家学西方,讲究透视,一张画正面画了山南,就不准把山北的正面同时画上;画两个相同的物体,就该近的大远的小。而我们的古代画家是不兴这一套的。他们不但可以把从不同观察点上看到的景物同等大小地、并排地绘画出来,而且可以把不同时间甚至生前死后的不同场面画在一幅画里。王之涣这《凉州词》有点像古画家那种"散点透视",把征人出戍、初到凉州、久驻边城的广阔时空浓缩在四句诗里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

  写诗常要写景,而写景又要写得有情,这是常识了。但人们往往没有深察,不知道古代诗人对一个"景句"的要求,是要它潜藏尽量多的内容,传达更多的生命体验。

  要深入体味这句诗,关键在于那个"上"字。这是句"诗家语",不是个散文句。这句的主语不是"黄河",而是没写出来的征人,"长征兵"。"黄河"只是个特殊的状语。比照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吧,那只能理解在黄沙中身经百战。因此,"黄河远上"就应理解为沿黄河而上。唐王朝是从黄河中下游一带招募职业军人的。他们离乡背井,从宽阔的黄河岸,来到兰州附近渡过相对狭窄的黄河,渐行渐远渐觉无穷,地势渐高渐觉心寒;放眼前头,又只见一抹荒凉,唯有白云无尽。我们倘能如此设身处地,则这一"上"便令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了。

  这是向凉州进发途中的感受,语气中带着埋怨。

  "一片孤城万仞山"--

  谢天谢地,终于来到凉州了!然而,能有长舒一口气的愉悦吗?不能。相反,倒有倒抽一口凉气的感觉。不信?你看,这里除了城就是山,而且城是孤城,山是高山,其荒寒冷落萧瑟寂寥是无法想像的。

  这是初到凉州时的感受,那大失所望的语气涵着多少凄怆与无奈!

  "羌笛何须怨杨柳"--

  "怨杨柳"不是怨那些杨柳,应理解为用杨柳曲的调子表怨。唐人习惯用笛子吹出杨柳曲表怨别之情。在"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凉州,响起苍凉哀怨的笛声,吹的是思乡的杨柳曲。如果是一个初到凉州的戍兵,会感到多少有点安慰。但是,如果是一个久驻凉州不断失望的戍兵,他就会感到厌烦了。厌烦,生自高度的怨恨。怨到什么程度?怨到要说"何须怨"的程度:根据长期以来的经验,无论怎样怨都无济于事,绝望了!造成绝望的原因是:

  "春风不度玉门关"--

  在中华文化传统的熏陶下,人们提起"春风",就会感到"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一片生机,而人也仿佛对前途充满希望。现在作出个判断:玉门关外的凉州没有春风。这一方面是顺着前句来个抬杠:你吹什么折杨柳?这里连春风都来不到,哪里有杨柳让去折啊?但更要紧的是:没有春风的关外,一切生命都只好在摧残中挣扎。人,也一样!前人指出,这句诗是说"恩泽"没施到征人身上,不错。

  第三四句一气呵成,传达的是久戍凉州后那种深深的怨。"怨",这字是全诗的线索。而全诗最传神之笔,是"何须怨"这个短语。最传神之笔,古称"诗眼"。"眼睛"秋波流转,便令人颠倒思量!

  全诗的时间和空间都有大跨度,掌握这跨度就不难体会作品的情思。王之涣估计不是个戍兵,他是在极同情戍兵的情感支配下写这首诗的,所谓"感同身受",王氏的确也把戍兵的生命体验丰盈地传达出来了。


友 好 诤 言

  第十五讲《王之涣诗》,评王之涣两首绝句,只48字,却用了整整一讲,与三言两语评王维《老将行》不同,一是别有会意处;二是这两个短章也确是"潜藏了尽量多的内容",评论者有用武之地。

  《登鹳雀楼》,会意处在"精神的超越"。有人认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代表了中华民族精神的一个方面;福智兄却从诗人"思维之眼"中,会意到生命的自我超越,认为中国的文化人"毕生践履,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向着一个崇高的目标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诗句所蕴含的并非某个哲理性结论,而是追求一种生生不息、永远向上、自己掌握着自己去"实现人生价值"的行动。我的理解,这也许是唐诗的"底蕴",也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底蕴",福智兄将该诗丰富的内涵诠释到一个新的高度。

  福智兄诠释《凉州词》抓住"怨"为全诗线索,以"何须怨"为最为传神的"诗眼",从玄宗朝"落户"戍边的政策背景,中国画"散点透视"、时空浓缩的构图特色落笔,来诠释这28个字中所蕴含的征人久戍的生命体验。诠释者别出机杼,将传统诠释诗人自下游向上游、由上及远眺望黄河的特殊感受,理解为戍边者沿"黄河远上"长途跋涉到凉州的心理感受。"怨"自景生,景中含"怨",有了这充分铺垫,因而第三句"怨到要说'何须怨'的程度"和第四句造成绝望的原因,也就顺理成章,一气呵成。

  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梦雷特一样,文艺欣赏本身正是欣赏者主观审美感受的反映。"诗无达诂"也由此产生。但我认为欣赏、诠释的多样性,并不妨碍古今读者对此诗本质上理解的一致:首二句,不管从诗人、或从征人亲身体验的角度,无非都是为戍边者布置一个苍莽浩瀚、雄浑悲凉的典型环境。后二句,不管是诗人同情的"怨",还是征人来自生命感受的"怨",都要通过诗人笔下传达,终属"代言体"作品(无法证实王之涣曾从征戍边)。至于究竟以谁为主体(诗人、征人)来理解更恰当、贴切,读者有自己的选择,无须争辩,也难争辩出高下。

  我倾向于传统理解。一、因为它多一个黄河源远流长的闲静仪态,而且远、近配合,荒寒中透露出壮美,全景并非"冷落萧瑟寂寥"。二、从全诗意境体会,"何须怨"不作怨到"绝望"理解,作自我解嘲未始乎不可。"怨"是含蓄的,并未失"盛唐之音"特色,将它和后来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从军北征》等诗中情景比可知。   

文斌2000.10.30.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