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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二十四讲 李白诗(二)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嵋山月歌

  李白有幸生活在盛唐。自秦以后,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最得到尊重的就是唐代,尤以盛唐为代表。唐太宗把政治和文艺区分得清清楚楚。他认为只要政事处理得好,你唱什么"亡国之音"也不可能把国家唱亡。他的子孙也不干预文艺创作。由于政事真的处理得较好,国家安定,人民生活较好,因此盛唐文化人较易形成宽广的胸怀,积极而自信,有充沛的活力向自己的理想目标奋进。他们不大重视僵死的教条、规范,没有勉强的权威崇拜,毫无顾忌地张扬个性,使文艺界与诗坛都出现一派百花齐放的景象,生意盎然。
 

  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才容得下李白张扬其更独特的个性。
 

  李白的家庭给予他的教育和经济支持都是上等的。他在峨嵋山上熟习古籍,涉猎奇书,学习剑术,浸淫在中华文化氛围中成长。他的胸怀特别宽广,对理想非常执著,他的自信心最强,他的活力无与伦比。教条被他轻蔑,偶像受他搬弄。因此,与同时代人相比,李白更能成为时代精神的代表人物。
 

  《峨嵋山月歌》是李白告别峨嵋山,出蜀而开始为前程奔走时创作的,是首《毕业歌》。
 

  "毕业歌"很难写得好:一方面要表现即将远走高飞的兴奋,另一方面要表示对故园的眷恋,分寸不易掌握。而李白则掌握得很好。
 

  月只半轮,并不美满,可说是残缺。"半轮"二字加在"秋"字上,更造成秋也残缺之感。这就透出"世事难全"的惆怅。然而又只轻轻带过,不见得沉重。这就见出分寸。
 

  连续几个地名一晃而过,使读者恍如也乘了那船,在夜色中顺流而下,迎着江风,向着目标,何等轻快,又何等豪迈!但是,那倒影落在江心的半轮秋月,一直在脉脉送行,情长如此,谁能不以情相报?故园的情丝始终牵系着游子。然而游子之游实在是去履行重大的人生义务,相形之下,这缕缕情丝便显得似有如无了。
 

  一夜船行,渝州在望。然而天亮了,月落了。那带着万缕情丝的江中月影何以不见了呢?遗憾!不过,遗憾而已,不是悲伤。诗中的那"君",是月。有以为是指一位友人的,是谬说。前面毫无铺垫,后面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是何章法?"峨嵋山月歌",始终不可离月。
 

  借着半轮秋月五个地名,李白就恰到好处写出"毕业"时的生命体验,豪宕而优雅。
 

  也许有个李黑曾经这样写过:峨嵋山月照残秋/影入平羌江水愁/夜发清溪向三峡/教人东去西回头//--大家比比看,小心颠倒黑白!这么悲切切的,你干脆留级不就得了,毕什么业?
 

  也许又有个李红这样写过:峨嵋山月驾西风/影入平羌去意浓/夜发清溪向三峡/渝州迎接太阳红//--请问母校哪儿对不起你?这么扬长而去!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日出入行
 

  这诗所展现的李白世界观,文学史家往往说是唯物主义。其实是货真价实的道文化的观念。道文化即易学所概括的文化,其基本观念是:宇宙万物是全息的自然生命流程(每个小系统都和上级大系统具有本质相同的结构和运化),人的作为必须顺应自然运化而又应预见到运化的趋势。《日出入行》诗意,相当于一篇学习心得,写出李白对道文化的领悟:任何人都做不到与道同样永恒。道是自然运化,草木、四季都不是由一个什么具体事物主宰的。能为主宰的只有道。因此,传说羲和以六龙驾驶日车,鲁阳公一挥戈把太阳赶退几十里,都不可信。做人不要逆道违天,而要和宇宙万物一起禀受自然的浩气,循道而行。
 

  循道而行决不是消极。李白对自己估计极高,深信只要循道而行,发挥自己所拥有的天资和素养,就一定可以创一番极大的事业。
 

  这首诗虽表述思想,但情绪化了,具象化了,于是也就写得有意境而且有境界(能造成深层心灵震荡是有意境,能"不隔"地展示高质量生命是有境界,详参《美在生命》上编第三章与下编第五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兴废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古风(其一)
 

  从这首诗一头一尾看,李白是在给自己的生命追求定位:做文化史上的第二个孔子。
 

  有学者以为"李白早年以匡济天下为己任,志似不在删述;可能作于晚年"。
 

  我则以为人的志趣可以多样,尤其在青少年时代,忽而想做政治家,忽而想做学者,忽而更想既做政治家又做学者,这是常有的事。李白这首诗有些观念深受东汉讲正统的大儒影响,应该是在读书期间骤然热血潮涌而写出的。
 

  古代的文章、文学、文化,往往被界限不清地谈论。李白以孔子为榜样,可见是从文化史的角度去评述诗经、楚辞、司马相如、扬雄以及建安魏晋南北朝作品的价值的。他的判断不是纯文学史的判断。
 

  在如何实现人生价值的问题上,唐代文化人自然希望自己能在治世中建立功业。但他们心中很明白,这功业是要建立在顺应文化传统的基础上的。文化人最最关切的是文化传统。文化传统才是治世的根本。治世,由皇帝及其手下官员操作,而其操作实际接受着其文化素质的指挥。孔子被称素王,何以故?就因为大家觉得他不曾以王者身份行事却以其学说指导了所有王者行事。孔子是在产生诗经这样的文化高潮中整理出正统的学说来的,李白觉得,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低潮后,盛唐社会的现实已经宣示一个新的文化高潮来到了,兴奋之馀不免也做个"素王"之梦。

  这一讲的内容颇能引起思考:最具创新活力的李白原来是在中华文化传统根基上成长起来的,我们又该怎样选定自己的路呢?

 

友 好 诤 言

 

  《李白诗》(二)析《峨嵋山月歌》,文字和该诗一样轻快,掌握李白感情分寸恰到好处,别出心裁的设诗对比,明白畅晓,具见兄幽默风格。而析《日出入行》这首哲理诗却太抽象,太简要,普通听众、读者难于理解。李白是杂家,《日出入行》表现了道家的"任自然";而《古风》(一)如兄所说,又隐隐以"素王"自命。道、儒、仙、侠、酒汇合在李白身上,不仅不矛盾,反而形成他非常驳杂、非常独特的个性。兄说他在《古风》(一)中"是从文化史的角度去评述诗经楚辞……等作品的价值。"这是现代人的评判,李白不可能有清晰的文化界限意识,但着眼于诗的社会政治教化功能是极明显的,《古风》诸作便是代表。而且从"吾衰竟谁陈"的语气看,不大像少时读书期间所作;不管是李白自己还是后人将这首置于59首古风之冠,作为纲领,"给自己的生命追求定位",应该是深思熟虑之作,也很难说是"骤然热血潮涌而写出"。
 

文斌
2001.4.4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