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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三十七讲 杜甫诗(四)

    十年候官时的杜甫是落魄的。他郁闷。郁闷要排解,所以便须交际,须发牢骚,甚至狂放地发牢骚。但是,无论外表上看来如何口无遮拦,杜甫心中还是有一条底线万万不允许自己逾越的。那是条文化人格底线。
杜甫交友其实十分拣择。上讲提到他和郑虔同访何将军,那何将军就不是个无文的武夫。请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
 

床上书连屋 阶前树拂云 将军不好武 稚子总能文
醒酒微风入 听诗静夜分 絺衣挂萝薜 凉月白纷纷
 

  何将军的家,文化氛围极为浓厚。何将军本人,对酒的兴趣远不及对诗的爱好。那诗也不会是金戈铁马之声,看结句便知。何将军山林整体,正是一个静谧的体味人生高境界的好去处。
 

  对于不属雅士的人,杜甫是蔑视的,而且如鲁迅所形容,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且看《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 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 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璧 华筵直一金 晚来横吹好 泓下亦龙吟
 

  这诗题目就非常古怪,两个人宴集关杜甫什么事,要去写诗?杜甫究竟是出席了这个宴集还是没有出席呢?捉摸诗的内容,那位任郡里法曹的刘九,是约了杜甫到石门一游的。石门秋水特别澄清,使人心地特别干净。然而,有位"能吏"--很有本事的下僚,是瑕丘县的郑大人,情报工作十分出色("能"嘛!),便"刚好"在这么片荒林里"逢"到了上级。他和上级关系真好,像一双玉璧啊(杜甫是用鼻子说出这话的)!瞧,他变戏法一样弄出一席"华筵"来,杜甫又从旁估算一下,总得花上三十两银子才办得出。--这时,诗句竟忽然跳到好像毫不联缀的内容上。这莫名其妙的转接大家怎么看呢?
 

  我们有个不大好的习惯,就是按已形成的思维定势去衡量作品。而这思维定势由于受到近百年来某些理论的误导,总是在诗歌里追寻社会思想,而不去体味作者的感受。读杜甫这诗,是必须体味杜甫的感受的。诗的前半,字里行间显得相当惬意,而且那时还觉得刘九法曹不是个势利人,同游而抒发逸兴,甚妙!然而,从横切进一位"能吏",便把前面的兴头一下子扫尽了。"逢联璧",原来他们彼此彼此!摆出所值三十两银的华筵,其间的揖让喧嚣可想而知;而杜甫在这等华筵中的地位,我们也很容易推出:他成了纯粹的多馀的人了!噢,是了,如果你碰到这尴尬场面如何应付?好个杜甫,教你一招:拿出横笛来,自顾自的吹个痛快!
 

  这诗够深刻的!几个人物都形神逼真地写出来了。假如搬上舞台演个小品,很有味的。
 

  杜甫诗水平高,学识、才华、技巧固然有关,人品尤其有关。从人品上说,大诗人的精神风貌是必须有众所认同的高境界的。杜甫颇注意提升自己的心灵境界。
 

已从招提游 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 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 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 令人发深省
      --游龙门奉先寺
 

  游寺庙,会产生一种和宇宙直接对话的感觉。而这种对话还有深浅之分。日间"已游"当然"已"有些领悟,而夜宿山寺,亲历那种宁静深邃同时又缤纷多彩的境界,和宇宙的对话就会进入更深的层次。山寺在高寒之地,下了"逼"字和"冷"字,是传达一种从生理到心理的感觉。从这些感觉中是可以引申出一些人生启示的,但杜甫没有说出是什么启示,倒是把"欲觉闻晨钟"的情景给予强调,强调它"令人发深省"。一般读者可能觉得很不满足,因为杜甫始终没写出所悟为何物。但事实上,杜甫不确定所悟为何物,才显得他真有所悟。凡是追求提升心灵境界的人都有同感:悟,是对宇宙人生自然运化的捉摸,用西方话语来说,是对本体的接近。倘把它指实为一些现象,就不是对宇宙总体的把握,就不是悟,而只是知了。杜甫这诗只是写了心灵所经历的一次洗炼,不勉强写出悟出什么道理,正是写出了他有所觉悟的情境。
 

  心灵的洗炼,在中华文化传统意识里,是个很重要的内容。中华文化人,只要他有自觉性,就会毕生注意其心灵的洗炼。试翻开《论语》,其第一则就是"子曰"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孔子所说的"学",是对宇宙人生自然运化的整体的领悟;所说的"习",是以对整体领悟之所得投入日常生活的践履。"学"决不能把宇宙人生全部领悟,"习"则不断验证、加深、完善、拓展所得的领悟。比方我领悟到人生境遇有顺有逆,那就提高了处顺境或处逆境的清醒度,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较恰当地处理;在处理中反过来也必然加深对宇宙人生总体的领悟。总之,孔子所说的"学习",是指在践履中提高悟道的水平。悟道是可以产生人生智慧去应付各种事态和境遇的,正如孔子自我介绍的: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能够不断加深对道的领悟,产生人生智慧,这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里说的是提升文化人格的事,不是学知识的事。至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须知这"朋"指志同道合、水平相近的朋友,不是随便一个同吃酒打牌的人。前面讲"说""乐",后面的"不愠"就是指保持悦乐。"不知"的"知",在《论语》中提到"知"某人,大多是指某人得到赏识,被有权力者相中。孔子说,君子的品格要这样:自己只管尽力去"学习",不断提升悟道水平,却不计较是否被权力者相中。儒家"学习"的目的固然是在悟道的基础上去治世,但要看是否有机遇。没有机遇时就别心烦气躁。
 

  《论语》这开篇一段话,可说是儒家学说的纲领,它浓缩着中华文化传统的关于做人的基本意念。后来的学者、文化人对孔子学说领会得有深有浅,而真正做得了中华文化代表人物的人如杜甫者,其领悟必较深。因此,杜甫游佛寺,也是在儒佛相通的求道的观念上去纪游的。《游龙门奉先寺》自有其心灵洗炼的生命体验,是须得亦有心灵洗炼自觉之人才有相似的感受的。

 

友 好 诤 言
 

  中秋后一天信及两讲杜诗早收到。兄信中自称只是"放火者",只放一堆火,引人注意,便称完成任务,而我却"拍马挺枪,大呼'我来也'……。"看来我又落圈套了。其实,真正"放火"的是我。兄打鱼,我破网;兄建构,我解构,"双簧"的妙处便在这里。所不同的是兄凭悟性思维,感觉(或曰"灵感")优先、生命体验入手,我因赋禀差、悟性缺、感觉钝,只能下点死气力,走学院派路子,步武前贤罢了。噍,我这次又"拍马挺枪",放火来了!
 

  这两讲八首诗,依我看,七首五律似兄为《醉时歌》作脚注,以证实杜陵野老在"十年候官"时期的"有一段时间,只写些应酬诗、发牢骚诗和打发牢骚的游览诗"。因《醉时歌》注家定在天宝十三或十四载(754――755),即"候官"的结束期,而这七首五律多作于"候官"前期(只《杜位宅守岁》、《游何将军山林》二首,大抵写于天宝十三年前后),《醉时歌》可看成"十年候官"这段时期的"小结",所以兄将它作为这一时期的"主题歌"来剖析。该诗以结构上的参差分合,对应情绪上的激荡骚动,这里不细说。我的理解,如果说它是杜陵野老的"狂"与"放",并非"狂""放"在痛饮忘形、师友尔汝(郑大杜约二十岁)、放浪形骸上,而是"狂""放"在以打破一切价值标准的方式来抗议现实中价值标准的颠倒("有道"坎坷,"有才"何用),愤世骇俗地将"孔丘、盗跖俱尘埃"等量齐观这个层面上。这在李白或许是常态,而在"乾坤一腐儒"的杜甫,却不能不说是愤激之极的"变态"了。说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神气",似言重了些,"濒于绝望",恐怕也未必,他还劝郑博士"不须闻此意惨怆"呢?深入到"底蕴"层面上看,只能说在杜甫眼里,"儒术"主要是用世的,不仅仅是"提升文化人格",即道德修养,如其不用世,"儒术于我何有哉"!
 

  文学史家说杜甫"十年困守",兄以为应说成"十年候官"。我则认为"困守"重在一个"困"字,而"候官"则未必"困",玄宗时的长安是世界的大帝都,"候官"者多如过江之鲫,孟浩然、李白辈都曾"候"过,却未必都"困"。兄所列举"候官"时的种种心态,"困守"中皆然:没有"不断产生的新希望","守"不下去;又正因处在"困"中,所以虽有"雄心,已不敢太张扬"。这长长的十年,杜甫创作了许多极有价值的诗,应酬、游览、落魄、发牢骚只是其中一部分。七首五律中,后人屡屡称道者,多是"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句,因为杜甫常凭感觉优先方式,以形容词居句首,居主语位置,充当施动者,且这两句更充满生命活力。这七首诗,放在同时代的三、四流诗人笔下,可能是绝唱;而在杜集中,和他后期律诗比,却显得平常,特色不显著(一般选家都不顾)。如时间充裕,能较全面介绍杜诗,不妨慢慢道来,但讲座主持人恐未必能让兄有如此宽松时间供施展。如兄是将它为《醉时歌》作脚注,未免浪费时间、篇幅,也有可能对《醉时歌》是误导。李、杜是唐代诗歌的一个制高点,李、杜集中能表现这制高点的诗作不少,这是李杜之所以成为李杜的根本原因,选诗者必须首先以此为切入点,来"一览众山小",经典重读和个案研究的意义正在于此,不知兄以为然否?
 

  在七首五律讲析中,我很欣赏兄以悟性思维来诠释《游龙门奉先寺》一诗,说"这诗只是写了心灵所经历的一次洗炼","不确定所悟为何物,才显得他真有所悟。"我的理解,杜甫以悟性接通天人之间的精神渠道,读者只能从自己的生命经历出发来悟其所悟。兄高明处是不作结论,却向读者指出了如何去了解中国古典诗歌东方韵味的途径,一句话,即靠"对宇宙人生自然运化"的总体把握。这和读者文化积累的深厚程度有关,这里不多说。兄的悟性思维中又包含着感觉优先的原则。感觉,是人认识世界的第一个回合,也是阅读作品的第一印象。读古人诗,固然不能"按已形成的思维定势去衡量作品,"而必须凭自己的生命体验,去体味古人彼时彼地(即时、地、境)的感受,但总得有蛛丝马迹可供寻思(如前人记载或与实境相符史料),不能空穴来风想当然耳。兄第四讲诠释《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一诗,似全凭想像,先作假设,然后一一坐实。我不了解唐代官制,究竟从何证明郑是刘的"下僚",又怎样证实这"直一金"的"华筵",是郑为谄媚上级而事先备好?说该诗前后的"兴头"不同,也不尽然。《全唐诗》和其他版本杜集,该诗第四句都是"鞍马去相寻",下加注云:"一作到荒林"。我手头仅有的浦氏《读杜心解》释题云:"此逐层叙事之诗。一、二石门领起。三指刘、四含郑。'相寻'络绎之义也。五、六叙宴集,下一'逢'字,连己在内。结乃酒宴乐凑之趣。'龙吟'为'横吹'生色,亦与'秋水'相顾。"我认为这很合原诗思维逻辑。兄说浦氏"太崇拜少陵",古时注杜诸家,有不崇少陵的吗?兄说少陵"对不属雅士的人……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这恐怕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将少陵"圣化"了,即如兄用来说明杜彼时"孤身落魄"的《杜位宅守岁》一诗,据《困学纪闻》记载:"位,李林甫诸婿也。"那时李正擅权,所以浦氏说,"'盍簪'、'列炬'其炙手之徒与?"我不否认,少陵是以"冷眼旁观"的"孤独者"写该诗(后四句可证),但他既在"阿戎"(称呼就不大平凡)家守岁,就不大可能"连眼珠也不转过去",须知杜甫也是一个正在"候官"的凡人。
 

  以上云云,都是在破网、解构,爰以证实我是"放火者"。其实,在这"上下交征利"的年代,能听兄的讲座,并点击这网页的,已不简单了,何必藉"放一把火",以引人注意。至于兄诠释《论语》开篇第一则,正所谓"六经注我",不同的儒家学派正是由此而来,很盼兄将它系统整理出来后拜读。

文斌
01.10.23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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