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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五讲 白居易诗(一)

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  玉楼宴罢醉和春  姐妹弟兄皆列土  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曼舞凝丝竹  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  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  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眉山下少人行  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  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  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  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  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  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  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  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  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  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  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扣玉扃  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  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  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  一別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  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  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  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  釵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  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诗人叙述别人的故事,自己也全身心投入。白居易要写出唐玄宗的心路历程,就必须作“情感化装”,以唐玄宗的身份、性情、行事方式去重新经历那个缠绵悱恻而又血泪交流、貌似普通却又导致天翻地覆的故事——长恨:长远的遗憾。

   白居易一把就抓住了“重色”。如何“重”法?“思倾国”:想要的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绝代佳人可遇不可求,所以有“求不得”之恨。

   “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确有绝代之感。

   绝代佳人难得,所以有特殊的恩宠。白居易首先记起的是“赐浴华清池”——此地和整个悲剧故事关连太大了。

   “肤如凝脂”,是《诗经》描写美女的一句诗,加上温泉水之“滑”一洗,令人遐想那股青春魅力。以下几句,古称香艳,级数并不高。

   “从此君王不早朝”,似乎已把“求不得”之恨消解了,然而却种下更悠长、更深远之恨。

   “姐妹弟兄”都得封赏,乃致一贯重男轻女的社会势欲反常,夸张的话显出激愤——激愤不一定要剑拔弩张,有时眼珠一翻示人白眼反而更有力。

   白居易写到骊山上的生活,心中定有神仙不如之感。而接着押几个入声韵字,简直就像“鼙鼓”之声,把一切欢愉敲碎。

   交代贵妃之死仅仅四句,草率么?不。白居易写《长恨歌》要明白唐玄宗的心思,我们读《长恨歌》也要明白白居易的心思。情感波澜关键不在此。

   写贵妃死状也是难题。太惨,伤害诗美,破坏整首诗的基调;太随便,又失去悲剧氛围。白居易聪明地透过唐玄宗的眼去看,于是只看到头饰和脸庞上的血泪。

   玄宗的“看”法也极有当场感:先“掩面”,后“回看”,其痛苦有足够的空间让人意会。

   史学家往往很迂腐。

   老一辈的迂腐表现为“红颜祸水”论。白居易好像不属于这类。他明明指示,那 “皇”“重色”,才有这故事的搬演,不是哪只狐狸精硬潜进宫中闹事。

   新一辈的迂腐表现在“有罪假定”论:凡做皇帝的都是本质上与人民为敌之人。白居易好像也不属于这类宝贝。他很聪明,不去议论历史,只一心一意讲爱情故事。

   女主人公没了,男主人公心情如何?朝朝暮暮怎么过的?白居易带了我们走进唐玄宗的心灵世界去了。——记住:一切景语皆情语!

   叛乱终于平定了,有没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兴奋?最初会有的。但是,一到马嵬坡,“沾衣”而“信马”,哪里还有情绪?

   回归旧日的宫廷,物是人非。贵妃在时,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三千等于零;贵妃如今不在了,那三千呢?仍然等于零。人之相与,贵于知心。“回眸一笑百媚生”未必就是一切。玄宗追怀杨玉环,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在此白居易又一次展示他的聪明,他和李隆基一样对此只字不提。他只心里滴着血去设想散落在宫廷每个旮旯的追怀如何出没于春风秋雨之间。

   李隆基此时已是被架空了的“太上皇”。他的生命体验是另具一格的。未来并不属于他。一切都在老化,一切都在没落。寻梦,可谓典型;寻不到梦,更可悲!

   然而一个盛载着美好人情的故事,中国人的情怀是不允许它一悲到底的。我们一定要为美好的故事找到它到达美好境地的途径,哪怕这途径多么超现实。

   于是,人们就有道士寻找太真的传说,于是就有白居易情深款款的对此传说的加工记录。

   道士的热心肠,美;仙山环境,美;太真的居处,美;太真的仪容,美;太真有节制的冲动,美;太真之念旧情,美中之美,美,美。白居易走笔至此,恐怕已忘掉这两人的特殊身份了。很革命很革命的读者我不知会怎样,就一般人来说,我们可以直面那两个人——李隆基和杨玉环之间的生死恋。

   感谢白居易,他不但以非常晓畅的语言写出一种皇家气象,更在这皇家气象中透露出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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