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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五十九讲 刘禹锡诗

蜀先主庙

天下英雄气  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  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  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  来舞魏宫前 

   “天下”“千秋”,思绪飞翔在极广阔的时空里;而一心所系,则无非“英雄气”。——刘禹锡生活在需要呼唤英雄的时代,放眼四望,却不见英雄,来到刘备祠庙,思绪就如此这般地触起。想当年,曹操对刘备说:“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时刘备还是个不显眼的人物。曹操可没看走眼,正是这位卖草鞋的“刘皇叔”,几经拚搏,成了“蜀先主”,“得”了位诸葛亮为“相”,成了曹操最强劲的对手。其“势”其“业”,都带着“英雄气”。刘禹锡临其庙而想其人,有觉其气“尚凛然”之感。然而继之一想,国运之兴衰,还得看后来人是否接得上班。刘备如此英雄,刘禅却极窝囊:被俘后,司马昭故意让他看“故妓”歌舞,问他思不思蜀。他答道:“此间乐,不思蜀。”留下了千古笑柄。想至此,刘禹锡只觉“凄凉”。这“凄凉”既针对古史,也针对唐史。唐太宗的后代们,也有许多“不象贤”之辈。全诗大半议论。其议论统观大局,扼住要点,锻成精警句子,透出仰慕和感叹。前六句气象雄阔,末两句有如“失势一落千丈强”,极能体现情绪。 

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农耕民族需要和平,且因需要和平而需要大一统。大一统的意义,与安定社会有关的,一是使边患距离国家中心地带尽可能更远些,二是尽可能减少内部纷争。古代文化人都深明此理。刘禹锡调职,从四川沿江东下,来到曾为江东割据政权江防要地的西塞山前,古今多少事,一齐涌上心头。须知,唐中叶最伤脑筋的社会问题就是藩镇问题。节度使们拥兵自重,王室实力衰微,无法控制大局。对于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们,刘禹锡预卜其命运是必然失败。刘氏的信心出于对人心所向的判断。而这判断又来自读史的收获。你看他把晋军破吴的战役写得多么轻容易举,你看他把分裂者的营垒扔在萧萧荒草之间,又是几许冷笑!“山形依旧”,蚍蜉撼树谈何易,何况山!但刘禹锡绝不是傻哈哈地唱太平歌的白痴。“几回”两字,充分估计到野心家们会忘记历史教训,还有可能捣乱,从而带来战祸、破坏、伤亡……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首句说山还在,就是说繁华已经不在。提起石头城外的群山,还有深意:孙权建都时,原就看中城边的山势,像龙盘虎踞,利于固守。然而六朝始终无法守住繁华,可见繁华消逝另有原因。次句写潮声,实有虚境对照:从前的石头城笙歌不绝,在喧闹之中,谁还注意潮声?而现在的涨潮退潮声,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石头城已陷于一片死寂之中了。末两句说月亮还保持旧习惯,直到夜深才进城,把今昔对比写得别出心裁,把感慨写得特别深刻。古人一般很少夜生活,只有特别追求享受的富贵人家才秉烛夜游,听歌看舞。刘禹锡把月亮拟人化,说它很有经验,觉得夜深才是更热闹的时分,于是养成了姗姗来迟的习惯。不过,它现在一仍旧贯,夜深才过女墙来,就有点滑稽了。它是真的不知人事改,还是特意回来旧梦重温或者倾情凭吊呢?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本是豪门大宅之地,如今一片野草闲花;更有一抹斜阳,似是邀人凭吊。荒凉冷落一至于斯!而豪宅中之燕子,海外归来,却早已不见了雕梁画栋,惟有栖身于寻常百姓家。

   ——同是一种兴亡感慨,一个新奇的意象便使这诗千古流传。 

竹枝词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竹枝词》这类诗,可谓“效民歌体”,没什么重大内容,读者读它如看风俗画便可。看风俗画,要看地方特色,看作者如何传当地人物风神。读《竹枝词》亦当如此。首二句,其色其声其景足以衬出人物心情之自由欢快。后两句是“诗家语”,用女主人公的口气写,不是作者在“反映”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欺凌”,诸如此类。刘禹锡没有我们的革命家那么高的觉悟。他只是“画”出那里的村姑的风情。你细心听听那语气吧,那女子分明在撒娇哩! 

最后,请看看刘禹锡这首《柳枝词》:

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诗原是从白居易的《板桥路》改成的。白作如下:

梁宛城西二十里  一渠春水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  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诗最忌废话多多。试比较两诗,自可得许多诗家妙谛! 

  好  诤  言

    第五十九讲“刘禹锡诗”。选讲的七首诗,除后二首“效民歌体”聊备一格外,其他五首都是梦得诗中的佳作名篇,又都是怀古伤今,或因伤今而怀古,另有怀抱之作,集中表现了刘禹锡政治家的锐敏,历史家的洞察,哲学家的深邃,文学家的伤感和革新家的探问。诚如兄评《蜀先主庙》所说,“这‘凄凉’,既针对古史,也针对唐史。唐太宗的后代们也有许多‘不象贤’之辈。”兄评诗习惯于从诗作的大背景、诗人的主要经历里,探索该诗所蕴含的作者的生命体验,并将它阐发出来,属于诗的文化阐释,也许是“底蕴”所规定,所要求的。成功处在于既有历史深度,又有鉴赏者的眼光,创作实践体味,不落别人窠臼。如评《石头城》说“旧时月”不知人事改,“还保持旧习惯,直到夜深才进城,把今昔对比写得别出心裁,把感慨写得特别深化。”深得此诗真谛,是全讲点睛处。而欠缺处是往往以今揆古,陷于穿凿。如评《西塞山怀古》说刘禹锡预卜拥兵自重的野心家“命运是必然失败。刘氏的信心出于对人心所向判断,又来自读史的收获”等等,未必符合于诗的实际。

   我认为这四首怀古诗都散发着伤感情调和萧瑟氛围,这正是中唐以后衰气在诗人心灵中自觉或不自觉的流露。如果说,刘和同时代大诗人比(如元、白)独异处,正在于他政治家预见和历史家的洞察,确实能感知时代真实脉搏,并准确、自然地表现在诗中。从《西塞山》的情调和氛围说,很难说刘氏有信心。“几回伤往事”,正包括“后人而复哀后人”的意味,更包含诗永贞革新失败的生命体验在内。至于“山形依旧”句,绝非“冷笑”野心家“蚍蜉撼大树”。“依旧”与上句“几回”遥遥对应,使上下句浑然一体,将对东吴覆灭的历史感叹延伸到目前现实上来,而以“萧萧芦荻秋”的象征景色作结,对上句“四海为家”是示警,也是反讽。《唐诗纪事》中称该诗是元、白、刘、韦(楚客)以南朝兴废事各赋金陵怀古诗,刘诗先成,白居易评价说:“四人探骊龙,子先得珠,所馀鳞爪何用耶?”馀人皆辍笔。这事实未必可靠,但刘这种充满历史更替的现实预感,未必其他三人都有,这正是政治家得先几之兆的眼光独到处。

  文斌`02.12.5

 

来源 中华诗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