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诗词鉴赏 >>  曹尧德屈子传

第四章 石洞读书 橘林赋诗

    屈平牵牛的办法很简单,趁山溪发早水以前,把河床向卧牛石的方向掘一道缺口,
把溪水引过来,直流到石牛身边,这样石牛的半个身子就浸在水里了,姑娘们可以成群
结队地骑到它的头上、脊背上和屁股上抡棒棰捣洗衣服。当众姐妹挖掘溪岸,开凿缺口
的时候,屈平率石登、汉生、昭春、牛仔、春伢子等小伙伴,手持小钉耙、小羊角锄、
小鹤嘴镐等工具前来帮忙,人多势众,干了不到三五日,石牛便被乖乖地牵了过来,成
了后世这个样子。为了感激屈平,也为了表达喜悦兴奋的心情,姑娘们你一言,她一语,
凑成了一首《石牛》诗:
     石牛只服屈平牵,
     牵到溪边卧千年。
     风吹飒飒无毛动,
     雨打嘘嘘流细汗。
     皮鞭任抽不回头,
     四只蹄子从未见。
     春草发芽难启口,
     数九寒冬三分暖。
     不问人间兴衰事,
     只供姊妹捣衣衫。
    公元前330年,屈平整整十岁,已经是乐平里官学里的高才生了。每天清晨,当
太阳公公娇羞地爬上三星岩,山醉林染,河欢水笑的时候,他背起藤包,雀跃出门,约
上石登、汉生、昭春等几个好友,花喜鹊似的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奔向学校。在学校
里,屈平学习很用功,成绩出类拔萃。他从不调皮捣蛋,总是儒雅斯文,少年老成。然
而,老师对他并不十分满意,他有两个致命伤:一是好提些稀奇怪诞的问题,常使老师
难堪;二是总看些与学业无关的书,诸如《孺子歌》、《庚癸歌》之类。老师曾将这些
情况反映给伯庸,伯庸似乎并不同意老师的见解,孩子兴趣广泛,知识面宽阔,有何不
好?一个学生,光学会课堂上老师教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以整个社会为课堂,
掌握先人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由于这一观点上的差异,伯庸并不对儿子作什么批评指
责,只是泛泛地谈了些该怎样学习的道理,因而屈平学习上的这两个特点,不仅没有改
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来愈突出,致使老师常常对其吹胡子瞪眼。入夏以来,屈
平经常放学回家很晚,开始,母亲认为孩子在学校里用功,心中暗喜。时间一长,便担
心会在外边跟野孩子们胡混,惹是生非,每每遣女媭去找。一天,掌灯时候了,还不见
屈平归来,修淑贤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时到门外眺望。天阴得像乌盆瓦碴,
愈来愈低,愈来愈暗,仿佛就要天地合而为一了。天边有闪电在蜿蜒,不时传来隐隐的
雷声。空中无一丝风,天闷热得蒸笼一般,人处天地之间,酷似笼屉里的馒头。空气的
湿度很大,抓一把能拽出水来。躁热,憋闷,窒息,宇宙似乎就要爆炸,一场暴风雨即
将来临……
    女媭见母亲焦虑不安,心似油煎。她听人说,这样的夜晚,路上常有野人婆出现,
她们专骗童男童女,卖给恶人,剖腹挖眼,或入药,或下酒……想到这里,她不顾母亲
阻拦,抓起蓑衣,冲出了家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其实,半个时辰以前,管家就已经
派家奴四处寻找去了。
    起风了,由小渐大,直至呼啸呐喊。林木、庄禾在风中摇摆,倾倒,发出凄厉的怪
叫。野兽的吼声随风传来,听得格外真切,吓得女媭毛发倒竖,浑身冷汗。但她不能畏
缩,不能后退,一心只在寻找屈平,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高喊:“平弟,你在哪里——”
然而,这呼唤,这呐喊,跟大自然的伟力——摇撼山岳的狂风,耀人眼目的闪电,崩塌
峰峦的惊雷——相比,实在是太微弱,太渺小了。她漫无目标地奔跑,跌跌撞撞地前进,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不时地摔跤跌倒。突然,狂风送来了阵阵樵歌:
     高高山上去砍柴,
     一砍砍上蟒蛇寨;
     蟒蛇不怕棍棒打嘞,
     樵哥不怕虎狼来!
     高高山上去砍柴,
     刀儿磨得溜溜快;
     要砍就要砍上顶嘞,
     莫在半坡把刀甩。
     高高山上去砍柴,
     杉树柳树我不爱;
     要砍就砍檀楠木嘞,
     它是山中材中材。
     ……
    歌声愈来愈近,愈辨愈清晰,这是村西青山哥那粗犷的嗓门,高亢的歌声。听到这
樵歌,女媭顿时心中踏实了许多,胆子也壮了起来,眼前仿佛一片光明,拼命向着樵歌
传来的方向奔去……
    按照青山哥的指点,女媭来到仙女山对面的一个溶洞前。洞内射出了微弱的红光,
她循着光线躬身弯腰钻进洞去。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天然石洞,洞内别有一番天地——洞
壁像似刻满了浮雕图案,花草鸟虫,千姿百态。从洞顶悬下的钟乳石,如同朵朵白莲倒
挂,晶莹玉洁,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岩浆水像朝露,在顺着白莲花瓣一滴滴落下,叮
叮咚咚,比珠落玉盘还要好听。洞内幽静清凉,石凳、石桌、石床、石几,错落有致,
真是一个酷暑季节读书的好地方,难怪屈平会选中这里。女媭进来时,屈平正伏几酣睡,
吃水豆顺着口角流淌,鼾声匀称,微笑甜蜜,大约正在做着美梦。他的身旁放着一盏菜
油灯,灯油将尽,灯光如豆,周围堆满了书简。女媭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借着苟延残喘
的微光,翻阅着这些书简,不禁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什么溶洞,简直是浩瀚的书籍的海
洋——《楚公逆镈》、《子文歌》、《楚人歌》、《沧浪歌》、《优孟歌》、《越人歌》、
《徐人歌》、《接舆歌》、《孺子歌》、《庚癸歌》、《巫风》、《丧歌》、《断尾虎》、
《小脚神》、《楚声》、《渔夫歌》、《樵郎谣》、《蚕花曲》、《五谷调》以及《阳
荷》、《阳阿》、《采菱》、《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阳阿薤露》、《招魂》、
《涉江》等楚之歌曲,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民歌俚曲,其中有些甚至被列为禁书,老
师不准带进学校去读。
    女媭吃尽了苦头,方才寻见了屈平,他竟在这里酣然入梦,母亲在家里还不知急成
了啥样子呢。她真想冲上前去,拽着他的耳朵拉醒,扇他两记耳光,狠狠地教训他一番。
既至看了这堆山成岭的书简,她的满腔怒气顿消,爱心激荡,那颗本来就执着地爱着弟
弟的心,此刻简直要融化了。她真不敢相信,弟弟小小年纪,竟能读这么多的书!她在
为弟弟担心,担心他这小脑袋瓜承受不了如此重负,长此下去,是会累坏的。她轻轻地
吻着弟弟那稚嫩的脸蛋,欣赏着他那优美的睡姿,反复地端详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女媭愈看心里愈美,脸上愈喜,愈看愈感到骄傲和自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屈府的藏书极丰,伏羲、神农、黄帝的《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
的《五典》,记八卦的《八索》,记九州土地风情的《九丘》,记物的《诗》,记岁的
《时》,谈民之利害的《行》,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治国之善语的《语》,记前世
成败的《故志》,记五帝的《训典》,记九州之义的《数》,记夏之四时的《夏时》,
记殷商阴阳的《乾坤》,历代和春秋各国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
晋之《乘》、楚之《梼杌》,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艺、神话等文献资料和各种
图书及这些图书的各种版本,应有尽有,但却没有这些歌谣俚曲,女媭心里纳闷,弟弟
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家中不曾有过的书简?这里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书库!……
    近两年来,屈平时常去找樵夫、猎户、渔翁、蚕女、巫师、庙祝,向他们采集民间
歌谣,来这小溪畔的石洞里记录、整理、吟诵。大家见屈平热衷于楚地歌谣俚曲的搜集
整理,纷纷都将自己的藏书献了出来,供他学习,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吟咏的诗人、
歌手,达民之愿,抒民之情,为民呐喊。聚沙成塔,积腋成裘,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积
攒了这么多书,这是屈平成长的精神食粮。
    时光如驹过隙,转瞬来到了严冬。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多,常常
风雪交加,弄得人们耸肩缩首,懒得出门。风雪夜三更将尽,屈平仍在荧荧如豆的灯光
下伏案苦读。遵女主人的叮嘱,家奴将屈平居室的暖墙烧得烈火熊熊,因而室内室外迥
然有别,室内温暖如春,屈平灯下读书写字,毫无寒意;室外则狂风肆虐,玉龙翻飞,
周天寒彻。屈平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首刚采来的民歌,忽有一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
来到门前。屈平不无惊异地放下手中的笔,推开案头的简,站起身来,屏息谛听。这是
一位老者唱着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歌曰:
     赶快把天门大大打开,
     我要乘驾浓浓的乌云下来。
     我命旋风作我的先导,
     我使鹅毛大雪洗涤那空中的尘埃。
     你盘旋着已经降临下界,
     我越过空桑山跟随你来。
     ……
    歌声未落,敲门声已响。屈平犹豫片刻,起身前去开门。随着门扇的渐渐启开,狂
风送进一个粉妆玉雕的雪人。雪人毫不客气,取下斗篷,抖了几抖,与此同时,狠命地
跺着脚,并命屈平拿笤帚将他身上的积雪扫干净。雪人颇有些趾高气扬,仿佛他才是这
室内的主人,屈平是他的奴仆。屈平趁扫雪之机,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墙堵似的大汉。
这是一个驼背老人,披一头乱蓬蓬的散发,长长的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一个酒糟红鼻
子,一双绿豆细眼,一脸鸡皮疙瘩,真是又丑陋又邋遢,叫人既恶心又害怕。他自称是
巴山野老,要在此借宿一宵。
    屈平从不以貌取人,他深明“奇貌、奇才、奇人”的道理,对这位深夜破门而入的
不速之客十分恭敬,欣然答应他的请求。屈平料定这位可怜的老人昨日不曾晚餐,此刻
定然饥肠辘辘,急忙吩咐厨下烧饭。冒着腾腾蒸气的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了,置于老人
面前。屈平先将竹筷递过去,再盛一碗热粥,双手捧着呈献。老人的面孔板得紧紧,无
一丝笑纹,更无半点感激之情。他似乎并不满意这种接待,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半天不
饮不食,不言不语,弄得屈平很是尴尬,不知何处得罪了客人。二人相对默默,坐了有
一盏茶的工夫,野老突然吼道:“孺子无礼,老朽既冷且渴,无酒何以进食!……
    屈平恍然大悟,原来野老是在挑剔饭前无酒。他忙赔礼道歉,亲自下厨烫了一壶陈
酿老酒,命厨师又加了两个菜。野老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直至屈平把盏,他也毫
不谦让,有滋有味地品评着,吞咽着。三杯热酒下肚,野老面红心躁,放肆地敞开胸襟,
伸直双腿,将脊背依在墙壁上,眯起了双眼,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我心中郁结着无穷忧思,
     孤独地长叹越来越悲伤。
     愁思纠缠心情难以舒展,
     这茫茫黑夜多么漫长。
     ……
    野老似乎在发泄胸中的郁闷,这样没头没脑地唱过一段之后,伸过酒杯,屈平给他
斟满,他举杯在手,一饮而尽,咂巴咂巴嘴唇又唱:
     宇宙多么渺茫无边无际,
     天地多么广阔无与伦比。
     听不见的声音还可感触,
     无形的事物却不能造出。
     道路遥远漫长无法估量,
     忧思难以断绝缥缈绵长。
     悲愁总是悄悄伴随着我。
     神魂飞逝心情才会舒畅。
     我要乘着波涛随风而去,
     走向彭咸所居住的地方。
     ……
    野老就这样唱了又饮,饮了又唱,直至将一壶老酒全部喝光,方才用餐。野老的这
些歌,屈平似懂非懂,但却兴致极浓,听得津津有味。休看野老已近古稀之年,食量却
相当大,屈平准备的饭菜,他几乎吃了个盘了碟光。
    酒足饭饱之后,野老放肆地翻阅屈平的书简,查户口似的寻长问短。直到这时,他
脸上才第一次现出了笑意,张开蒲扇似的右掌拍着屈平的肩,翘起棒棰般的拇指赞屈平
少而博学,将来必有大作为。他坦诚地指出,这些民谣俚曲很重要,它是成材的基础,
屈平小小年纪不仅掌握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而且能够走向社会,深入民间,搜集整理,
实在是难能可贵。他衷心地希望屈平不要局限于这个范围,视野要宽阔些。他说,读书
好比游泳,要选择既宽且深的江河湖海,到那儿去搏击风浪,在知识的海洋中拼搏奋进。
讲解中,野老如数家珍般地念出了一串书名,屈平虽过目成诵,无奈野老说得太快,放
鞭打机枪似的,难以记全。即使勉强记住的这些,也有许多只知其音,不辨其字,不解
其义。听野老这番侃侃而谈,闻野老所数的这一大串书名,对眼前这位邋遢的老头,屈
平不禁肃然起敬。他向老人深施一礼,口尊“恩师”,请他复述那些尚未记清的书名。
野老变得和颜悦色了,跟刚进来时判若两人。他先是闭而不答,继而微微一笑道:“夜
早过午,老朽奔波一天,早已筋疲力尽,该休息了。”
    屈平的心透亮如水,自然明了野老的心意。人家既不情愿传授,自己也就不好勉强
相求,强扭的瓜不甜呀!……
    野老既要休息,却并不上床,等屈平给他烧水洗脚。热水端来了,野老坐于矮凳之
上,将双脚伸进水盆里,命屈平来洗。他说,既尊“恩师”,这点恭敬之心还是该尽的。
其实,出于对老者的敬重,对他渊博知识的崇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为了求
书索文,掏他腹中的学问,即使野老不开口,屈平也会这样做的。洗脚之后,野老又提
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要屈平先上床给他将被窝暖热,然后再给他偎脚。屈平依野老要
求欣然而为,野老心满意足,睡前赠他两句诗:“学海万里勤是舟,书山千仞志为梯。”
    野老进门时,解下斗篷,腋下是一个用棕绳编制的口袋,口袋不大,但却异常精致,
袋内装得鼓鼓囊囊。这口袋像野老的影子,总是随他而动——野老脱下斗篷,抖抖上边
的雪,漫不经心的一抛,棕口袋却提在手中;屈平给他扫雪,他将棕口袋从右手换到左
手;饮酒时,棕口袋置于体右;吃饭时,棕口袋倒于体左;洗脚时,右手按在袋口上;
睡觉时,口袋置于枕下。这鼓鼓囊囊的口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竟如此宝贵,屈平在猜
测,在纳闷……
    一夜无话。所谓一夜,不过打个盹,闭闭眼罢了,夜里野老折腾得屈平太久,太苦
了。鸡叫头遍,野老便起了床,不洗刷,不梳妆,未用早餐,只跟屈平打了个招呼:
“将此口袋暂留贵处,老朽瞬息即归。”说完便扬长而去了。然而,屈平等啊,等啊,
一直等了半年之久,终不见巴山野老归来。他打开棕口袋看看,里边装的全是书,而且
尽是些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书,风雪夜野老所提的那些书,自然也在其中,如《巫
阳曲》、《灵氛调》、《彭咸传》、《伯夷传》等等。从此,屈平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崭
新的知识领域,展现着一片繁花似锦的天地。他如饥似渴地刻苦攻读,依照巴山野老的
指示,以“志”梯来登千仞书山,用“勤”舟来渡万里学海……
    姚妹子是个苦命的女子,在湛家吃尽了人间苦,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叫王青的青年农
民将她赎出来,二人成了亲,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对仁慈善良的婆婆也十分孝敬。
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艰难,倒也和睦平安。这一年楚国大旱,蝗虫成灾,连
长江和汉水也浅下去数尺,许多地方秋天庄稼颗粒未收,穷苦百姓被迫背乡离井,逃荒
谋生。王青家更是困苦不堪,其母因饥饿所致,卧床不起,眼看就要离开人世。王青救
母心切,一天夜里潜入湛宅,未及行窃,被家丁发觉。撕斗中王青失手伤一人命,被捉
入狱,关进死牢,只待秋后处斩。
    王母惊闻噩耗,一命归阴。姚妹子含泣忍悲,变卖了家产,殡葬了婆母,乞讨为生,
常往狱中探望丈夫。
    临刑之日,王青被绑赴法场。此刻,他万念俱灭,只盼早赴黄泉,与慈母相见,就
连催命鼓响过三遍也充耳不闻了。午时三刻,刽子手刚举起屠刀,随着一声“且慢”的
高喊,姚妹子披头散发地闯进了法场。邑宰大怒,命人将其拖走。姚妹子双膝跪于邑宰
面前,连连叩头,泣号撼天震地。她哀求邑宰,在丈夫未死之前,割下发辫,留作纪念,
以缅怀夫妻之情。邑宰闻听此言,深受感动,此乃节妇之举也,理当表彰,便应允下来。
姚妹子手捧王青发辫,向邑宰发问道:“启禀大人,不知死囚罪犯,该遭何刑何律?”
    邑宰答道:“按律该遭一刀之刑。”
    姚妹子理直气壮地说:“如此说来,大人该释吾夫还家!”
    “这……”邑宰愕然,“一派胡言!……”
    姚妹子从容辩解道:“适才我夫已受一刀之刑,幸赖苍天保佑,大人施恩,不曾毙
命,倘若再来一刀,大人岂不就要违背刑律了吗?”
    邑宰瞠目结舌,虽不甘就范,但既有律条,他自然不肯违犯,加之他同情案由,顾
惜百姓,便不了了之。处理好善后事,瞒过上司不难。
    姚妹子智救丈夫这出戏,全是由屈平导演的。
    凤凰溪雷劈石南岸,有一突兀巨石,走近细看,却像一座米仓,仓下面还有一个豁
嘴,活像梭米的漏斗,人称米仓口。相传古时大旱,天柱山山神曾于七里峡口点石为仓,
指沙成米,救人饥困,助民度荒。有一贪婪之徒,嫌山神赐米不足破口大骂,惹山神盛
怒,从此仓口便不梭米,而梭沙子。
    至今,漏斗里仍每日窸窸窣窣地向外滚着白米似的细沙。
    却说楚遭大灾,田地歉收,农民、樵夫、渔郎、船姑无不面黄肌瘦,啼饥号寒之声,
利剑似的穿刺着屈平这颗并不饥馁的童心,他跑到米仓口去,面对堆堆细沙垂泪,感叹
道:“米仓口呀米仓口,你为何不梭点白米出来,你不见百姓户户无米,家家断炊吗?……”
    过了些天,村子里传说天柱山神又显圣灵,有人从米仓口背回白米,填饱了肚皮。
正在这时,屈府管家发现仓库里的米在逐日减少。老管家心中纳闷,莫不是山神从屈府
暂借,来赈济灾民吗?他不敢声张,只是暗暗地观察着。
    又过几日,米仓口梭米的事得到证实,又有几个穷家小户去那里背回一点白米。于
是穷苦百姓纷纷前来米仓口敬神求米,一时人来人往,香火不断。虽则大家只得到一撮
半合,或者是一小把,但能够果腹充饥,也都虔诚地感激山神的大恩大德。
    屈府管家见仓米在迅速减少,颇为惊慌,每日望天祈祷,求山神慈悲饶恕,但却无
济于事。一天夜里,管家将家丁分成两拨,一拨秘密监视米仓,一拨乘夜色来到米仓口,
藏在附近的石洞里,欲看个究竟。石洞里的家丁苦熬了一夜,直到五更鸡鸣,才发现峡
口悠悠晃晃走来一个人影,似乎这个人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大家误认为山
神到了。只见人影轻轻卸下包袱,置于米仓口豁嘴下,转身便走。家丁们偷偷爬上去,
伸手一摸,果然是上等白米。他们窜出石洞,追赶人影。追呀,追呀,好容易在凤凰溪
畔追上了——这哪里是什么天柱山神,原来是屈府的平少爷!……恰在这时,米仓监视
的家丁也追来了,他们于天亮前听到米仓有响动,急忙上前察看,发现是平少爷背米出
门,就跟踪而来了。至此“山神散米”的真象大白,闻者无不拍手称绝。
    伯庸被从郢都请了回来,平儿从小心中装着穷苦百姓,自然无可厚非,他循循善诱
地教导说:“平娃,你这样做,能济几人贫困?你年尚幼,该好好读书,学古圣先贤治
国安邦之道,通晓民间疾苦,以便将来振兴楚国,使家家丰收,人人足食,天下饥民云
合而归,这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啊!
    ……”
    从此,屈平更加专心苦读,常废寝忘食,不辨晨昏寒暑。
    屈平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密友,大家常聚一处,属文吟诗,言志抒怀,纵论天下时势。
一天,江北望霞峰麓的景柏与汇南巴村的昭春结伴来访,屈平不在。女媭带客人找到读
书洞、照面井、玉米田,均不是,最后在香炉坪背后的山坡上找到了屈平,他正在橘林
中培育橘树苗。这是一处规模壮观的橘林,橘树依山而植,层层叠叠,蓊蓊郁郁。这是
一处年轻的橘林,树龄多在十岁以下,枝叶繁茂,泛着油绿的光;叶片肥厚,苍翠欲滴;
青滚滚的枝干显示着它的勃勃生机,一枝枝,一棵棵水萝卜似的,掐一指,直冒绿汤。
看到这橘林,令人想到棒实实的小伙,水灵灵的姑娘,斗虎的牛犊,翱翔的雄鹰,穿云
的燕子,撒欢的羊羔,嫩绿的草地,欢唱的溪流……
    三人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一旦相聚,如胶似滚。相约来至一块林间草坪,或坐,
或立,或卧,赏橘苗,观橘林,品甘橘,任思绪骏骥似的狂奔,凭激情瀑布般的倾泻,
屈平出了个“试论七雄天下”的题目,三人一起口头作起文章来。酝酿片刻之后,屈平
与昭春齐推进造诣最深的景柏先说。景柏今日心绪不佳,本不打算吟诗作赋,但不作有
失礼节,只好借题发挥,议论起来:“当今天下,七雄并存,各显神威。为了捷足先登。
列国君王争夺能臣谋士,颇费心机。而七雄之中,各具其长,尤以魏国君贤,齐国民富,
秦国兵强,而我们楚国,只不过国土辽阔而已……”
    听了景柏的这番议论,屈平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那颗极强的自尊心被景柏戳了一枪,
淋漓着滴滴殷红的鲜血。
    昭春正欲插言,景柏又侃侃而谈:“自先灵楚庄王后,我楚国日渐衰弱,现已疮痍
满目,危在旦夕!……”
    屈平觉得,景柏正在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不禁反问道:“纵然如此,又
当如何?我辈岂能袖手旁观!富强的祖国可爱,而危难中的祖国呢?”
    一句话勾起了景柏心中的隐秘,他再也不愿将苦闷压在心底折磨自己了,便坦诚地
对屈平说:“楚材晋用,此乃常事。我已与昭春弟谈过,以春秋仲尼先师为榜样,游说
六国,择贤君而事之,完成统一九州大业,以遂今生宏志!”
    屈平万没料到,两位挚友竟和自己的志趣出现了偌大的分歧,真是水清能见底,镜
明难照心。屈平纵然心胸坦荡,也难以容忍这种见异思迁,抛弃祖国的人。他后悔自己
过去只是在诗文上交才华出众的朋友,却忽略了一个人心灵的美丑。
    女媭送来了酒菜,要弟弟陪客人饮酒咏诗,她走进橘林摘橘子给客人尝鲜。酒真是
个好东西,它能使人兴奋激动,让人忘掉痛苦和悲哀,消除人与人间的隔膜与嫌怨。三
杯酒下肚,沉寂消解,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酒也就喝得心酣意畅。三个人喝得兴致正浓,
忽有一条双头蛇从草丛中窜出,直袭屈平。景柏眼疾手快,抓起身边屈平育橘苗的锄头,
狠命打去。景柏的手艺真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两个蛇头上,一个既断且续,另一
个则崩离数尺。蛇身先是蜿蜒,继而痉挛,很快便僵直不动了。三人碰怀相庆,欣喜若
狂。为感谢景柏舍身相救,为赞扬景柏见义勇为,屈平连敬三怀,景柏俱都一饮而尽。
然而乐极生悲,酒落愁肠之后,景柏竟伤心落泪起来。原来,当地有句谚语:“打死双
头蛇,活不到天黑。”景柏正为此而忧伤。屈平不信这些,他借题发挥说:“斯蛇双头,
此时爬这,彼时爬那,到处害人,实在可恶!景柏兄为民除害,何以会有灾难降临呢?”
景柏只顾伤心,没听出屈平这话的弦外之音。昭春像中药里的甘草,是个和事佬,有他
在,保证矛盾不会激化。他见情势不妙,劝住了两位好友,不再继续喝酒。他以幽默滑
稽的语言安慰景柏,三言两语便令其破涕为笑了。恰在这时,女媭摘来了蜜橘,于是三
人品橘作诗。昭春颂橘树之风貌,景柏赞红橘之甘美,屈平则将橘树的形美质优糅合一
处,取象立意,咏物托志,写成了一首《橘颂》。
    《橘颂》突出了两个重点,一是表达了“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禀性坚贞不移,
在南国的土地上生息)的深厚爱国情感和强烈的民族意识;二是表达了“苏世独立,横
而不流”(选离浊世,超然孤独,善自约束,绝不放纵自流)的守志不移、严于律己的
高尚情操。这些思想感情的表达,都寄托在对橘树的赞颂之中。
    橘树有一个生就的天性:只适应于生长在南方的土地上,倘若移植到淮北去,叶子
虽然相似,果实的味道却截然不同。橘树的这一特殊习性,在屈平的心目中显得十分宝
贵,因为他是一个爱土爱乡的人,因而后来遭谗被放,坚决不肯离开这块养育他的热土。
屈平找到了自己的品行和橘树的习性的共同点,歌颂橘树,寄托自己爱国守志的情感。
    在这首诗里,屈平不仅赞颂了橘树特殊习性的可贵,也赞美了它的外貌和内质的美:
它有梗直的干,且纹理很美;它有碧绿的叶,素白的花,金黄的果;它“精色内白,类
任道兮”(皮色精纯,内瓤洁好;多么像君子仁人立德怀道)。这外美与内美的统一,
使它“姱而不丑”(出类拔萃,无比美妙)。屈平正是要以这橘树为光辉榜样,既重外
美,更重内修,将自己修养成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
     秉德无私, (你保持美德,没有私欲,
     参天地兮。 品行高尚与天地同齐。)
     ……
     年岁虽小, (你虽然年纪轻轻,
     可师长兮。 却能作我的师长。
     行比伯夷, 你的品德好比伯夷,
     置以为象兮,我永远向你学习,对你敬仰。)
    屈平朗诵着,无数红光柱透过枝叶罅隙,射进橘林,染红了草坪,橘林内变成了一
个红彤彤的世界,三人无不惊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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