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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佐邦《诗词津梁》

 

前言

    这本册子,是在我为总政老干部学院几个分院诗词班和总参"桑榆诗社"讲课提纲的基础上整理起来的。我非诗人,更非诗词研究工作者。做梦也未想到离休下来,年过古稀,还讲诗词课。原来,总政老干部学院各分院的诗词班,大都请外面的专业教授、讲师来讲课。外面的人讲过了,眼睛就盯住里面的。1992年,总院出了本《诗词作业选》,登了我的几首诗词,被院长李伟同志看到了。外面请不到合适的教员,就叫我来滥竽充数。记得当年在抗大学习,同班的学员程度参差不齐,很高明的教员讲课,还有不少学员往往听得不甚明白,而班里的互助组长一讲,反而觉得易懂。原因很简单,大家生活在一起,共同学习,了解彼此学习的难易之处。和这道理相似,我和大家一样,开始学,比起从未接触过旧体诗的同志来,或许稍稍先走一步,对老同志起步登程的难易比较了解,所以大家听起来,觉得同他们的距离较近。于是这里讲罢,那边又请。要讲,就得准备。有的东西自己过去学过,但许多是现炒现买。讲课这差事逼着我重新学习,这书也就是边讲、边学、边整理、边修改出来的。
    30年代初,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家乡刮起一股读经的风。20多年后,读了《鲁迅全集》,才知道那是章太炎先生提倡的。我也沾了光,跟一位塾师学经,除学《四书五经》外,还学诗。我这洋学堂去的学生,受到特别照顾,他还给开讲。他教诗完全承袭旧时训练做科考试帖诗那套方法。对诗意的讲解不大重视,有的讲解很玄乎,我也听不大懂;而对格律却很注意。教诗时,老先生边用朱笔在诗本上圈点,边拉腔拉调地哼将起来。凡是音节点上的平声字,都要点上一个红点,要你吟起来也要拉长腔。有些平仄两读字,也要在字的四角的某一角画个圈,以示平上去入。所以背熟了《神童诗》、《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律诗和绝句部分)等,也就会辨认许多字的平仄声,初步掌握律诗的平仄配置。然后再学辨四声,背四声组词;背诗谱,学律诗的各种平仄格式;背《笠翁对韵》等书,既学对仗,又掌握平声30个韵部的常用字,还学些作诗常用的典故成语等;然后还学做对子--老师出上联,你应下联……这些东西学完了,才正式教你做诗。这套训练方法,是有来头的。过去科举考场上的试帖诗,不管你内容怎么高超,若在格律上违例,总是不及格的。
    做诗准备阶段那一套还没有学完,就上中学了,已经学过的也就丢了。革命、参军之后,甚至把那套视为封建的、反动的。40年代初,读到我们新四军陈毅军长的几首诗,还有苏北杨芷江、计雨亭等开明士绅唱和的几首诗,这才明白,旧瓶可以装新酒,旧体诗同样可以为革命服务。但是童年学的半拉子格律,不仅没有给我学写旧体诗以勇气,它那极苛繁的束缚,反而使我怯步。当时在部队做宣传、教育工作,写教材、编报纸、写宣传品,对象是战士和基层干部,还有人民群众和敌伪军士兵,工作需要,偶然也写点顺口溜、打油诗之类的东西。所以,我跟大多数老同志一样,做诗是从顺口溜、打油诗起步的。1946年秋,东北长春线保卫战结束,部队在北满休整,从延安来的同志那里,我读到了毛主席的《沁园春 雪》、《清平乐 六盘山》、《七律 长征》等诗词,虽然那时我的理解水平很低,但他那大气包举、喷薄欲出、一泻千里之概,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想把童年学过的东西检起来,试作旧体诗。那时实行"双轨制":工作需要,写顺口溜、打油诗;自赏自娱,学写旧体诗。后者,颇似少女写日记,偷偷地写。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那灵性,写出来的诗,不是平仄不合辙,就是削足适履,词不达意;同时受打油诗、顺口溜的习惯影响,写出的是"大实话",缺乏诗意,拿不出手。同少女写日记所不同的是,人家写了是作为永久纪念,保存起来的;而我则是练习着玩的,写了就撕。那时写的不像诗的诗,今天只保存了一首。驻军黑龙江呼兰县城,正逢中秋节,我们旅政治部的几个同志去游览城外的名胜钓鱼台,写了一首五律:"烽火祭中秋,钓台偕伴游。悲歌云震荡,怒啸水湍流。南满烟霾怖,北空晴朗讴。秋丛霜烂漫,林鸟引吭啾。"这首诗自己觉得照猫画虎,还有点像,就题在一位同志为我在钓鱼台照的相片后面,所以幸免于撕。辽沈战役开始,到团里去当政治处主任,天天打仗行军,哪有写"少女日记"的闲情逸致!战役胜利结束,因部队人员伤亡较大,总部特许我们在沈阳市休整一个多月,那时偶然忙里偷闲写"少女日记",写下的照例一撕了之。1990年,读了一本反映东北解放战争的长篇报告文学《雪白血红》,帮我钩沉出一首佚作。这书的《最后一战》反映沈阳解放的那一章里有这么一段:
    "11月1日上午,驻守在铁西区北路的东北第二守备总队(相当于师),派代表找到2纵5师14团,邀14团派代表去总队谈判。总队长毛芝荃副总队长佟道,要求承认其为'火线起义'。14团政治处主任王邦佐(注:名字颠倒了,是王佐邦)不同意,指令其交出防御部署图,撤到指定地点集中,毛芝荃和佟道说解放军有位'周政委'(注:应是'罗政委'),已经答应他们起义了。不谈了,去53军军部找这个'周政委'(注:应是'罗政委代表'),根本没有此人。下午又谈,一方坚持要求'起义',一方坚决不同意,言来语去迸出火星子。
    "'起义'还是'投诚',关系前途和命运,当然非同小可,是个原则问题。可是当14团部队逼近总队司令部,迫使警卫排放下武器后,也就没有什么'原则'可争执的了。"
    这段文字,除几处笔误外,基本属实。但遗漏了个有趣的情节:谈判不久就争吵起来。这时,忽然一条汉子端着冲锋枪大嚷大叫地冲上楼来,对我头顶上打了个单发,随行的同志掏出卜壳枪虎地站起,顿呈鸿门气氛,我示意大家收起傢伙,对毛芝荃说:"你们不想谈了吧,那我通知部队按原作战计划进行。"拿起刚接通的电话机佯作打电话。这下他慌了,吼着叫把打枪人捆起来,同时恳求继续谈判,态度也老实多了,对我提出的要求,由硬抗转为软磨。随行的侦察股长徐三航,一看这出戏一时收不了场,就悄悄溜下楼,将总队司令部四周地形及道路侦察清楚,下午率小分队出其不意地解除敌警卫排武装,三分钟解决问题。我第一次同敌人在谈判桌上打交道,觉得新鲜、有趣,还带几分滑稽,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挺剌激的",就填了首《西江月》:"正要瓮中捉鳖,却来虎穴龙潭。项庄迎我一枪丸,妄把鸿门搅乱。 早已包围收紧,更将捷径详探。蓦然帐主变南冠,不费唇枪舌战。"我要感谢那位报告文学的作者,帮我追忆起几十年前用陈词油腔谱成的顺口溜,虽然他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平津战役以后,部队南下,行军途中偶然谱个平平仄仄平,作为忙里偷闲的消遣。我们团的副政委任奇志同志,他童年也受过试帖诗那套训练,学业基本完成,不像我是半拉子工程,所以我就跟他学,有时在马背上、宿营地唱和一下。也是弄着玩儿的,自己觉得不值得记录,不值得保存,后来只追记了两首。
    解放以后,调到机关工作,兴趣转到读的方面来。大概是1951年吧,从《人民文学》上读到了屈原《九歌》及其评介,其恣意汪洋、想象飞腾的篇章,使我觉得,好像发现了长江、黄河的源头。于是就顺流而下,万里江河揽胜--按风骚、汉赋、晋魏古诗……的顺序读下去,作为业余的艺术鉴赏。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各种诗选,薄薄一本,每逢出差、住院,总要带上几本小说或史籍,另外带上一本这类诗选。正如钱钟书先生《谈中国诗》一文中所说:"中国诗是文艺欣赏里的闪电战,平均不过二三分钟。"(《钱钟书散文集》533页)所以常在读小说、史籍之余,来个"闪电战",调剂一下鉴赏韵味。那时除偶然跟战友唱和写首把应酬诗之外,很少主动写诗,因为觉得这太费事。一首不怎么像样的诗,往往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完成,有时迷住了,还弄得夜里失眠。越是眼高手低,越懒得写,越觉得搞"闪电战"适意!诗读得较多的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己"被解放"后。那时最喜欢读的是叙事井井、议论娓娓的白居易的作品,有时也读点清人龚自珍的诗。在那"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的日子里,哪敢吟诗!即使你扬颂"大好形势",偏有那些高手把它解读为"反革命黑诗"。但是,在那年代,只要是多少受过折磨的人,正如司马迁说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结"。我为化解这"郁结",就自己偷着哼哼。以前懒得写诗,这回又开始作"少女日记"了。这"日记"只能记在心里,不能写在纸上。刚被流放到山丹军马场,一来由于高原反应,一来那"郁结"在胸中横冲直撞,成宿睡不着。便在被窝里哼了两首七绝:"辞妇吻雏强自欢,残暑夜雨别长安。祈连六月漫天雪,迁客身寒心更寒。""遥夜沉沉似水冰,寒禁梦破鼠窥灯。晓来霜送冷侵被,门外马嘶人喝声。"也许"结郁"发散了,心里舒坦了,就睡了几夜好觉。于是我发现了作诗还有如此妙用--可以化解"郁结",得睡安生觉!此后常作"枕上偶成",但多数都忘记了,那两首写在心扉上的怎么也忘不了。离休之后,收集以往写过的诗,首先想到的是这两首。正如韩愈所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
    韩愈又说:"余事作诗人"。离休之后是地道的闲人,这才开始较系统地学诗词。学的重点不是写作,而是学会读。因为自知缺少诗人那灵性,做不了诗人,而读诗词,则是我所爱好的艺术赏析。过去读诗词,囫囵吞枣,现在细嚼慢咽,深深体会到:读古文难,读古诗词更难。要真正弄通一首诗或词的意蕴,往往涉及有关各种知识、学问,于是就去读其他书籍。说来也怪,在读诗词--读典籍的往复循环中,过去觉得读"懂"了的一些诗词,而现在反而觉得"似懂非懂"了,正是在这"似懂非懂"中,获得一种亦真亦幻的星云状态似的美感,为它的艺术魅力所吸引。过去的所谓"懂",好像尝到所有白酒都是辣的;现在的"似懂非懂",似乎能品出"茅台"、"五粮液"、"二锅头"来了。积以时日,才逐渐体会到李白的词气豪放,杜甫的思力深刻,王维的神韵淡远,白居易的议论畅快,李商隐的含蓄蕴籍,苏轼的比喻络绎┅┅。过去只知道诗难写,现在体会到品赏诗更不易!
    漫游诗词王国,成了我离休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至于写,除唱和应酬之外,我很少动笔,只是在心中有那"郁结",不吐不快时,才偶然谱上一首或几首。我非常赞成聂绀弩同志的写诗带有娱乐性的说法,决不自找那不想写或写不出来而硬去写的苦差事。可以说,我的"诗词怡性"是封闭式的。出来讲课,才走出自我封闭的圈子,领略到今天诗词界的斑烂多彩,尤其是离退休老同志的"老有所学"活动中掀起的那股"诗词热",使我大开眼界,大为感动!
    近年来,许多老年大学开了诗词课;报刊上发表的老干部诗词越来越多;不少单位出版了《红叶》、《秋韵》、《桑榆情》、《犹春集》之类的老干部诗词选集;有的还出版了个人诗集。在离退人员群体中出现这股"诗词热",有其历史的、时代的和诗歌本身发展的根源的。"诗赋怡情",自古以来是中国士大夫"致仕"的传统的高雅文化生活,有其悠久的历史;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旧体诗的造诣颇深,留下许多不朽的作品,老同志视为学习的样板;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使老同志无限鼓舞,而许多不良现象,又引起忧虑和愤慨?quot;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汉书.艺文志》);文艺界"二百"、"二为"方针的贯彻,为老同志作品的面世开劈了广阔的园地;"五四"以来的新诗歌运动,有巨大发展,成就斐然,但远未达到其成熟阶段,而旧体诗"一蹴而至崇高境界,以后就缺乏变化,而且逐渐腐化。"(《钱钟书散文集.谈中国诗》532页)但她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永恒的艺术魅力,正如地下埋藏千年的莲子,一遇泥水,跟新种子一样发芽生长。┉┉诸多缘故,使这股"诗词热"现在方兴未艾,老的离退休人员又把接力棒交给后来者。这,无疑是诗词走向大众的可喜现象之一。若老同志中的诗词爱好者与社会各界诗词爱好者携起手来,对诗词这一优秀的民族艺术加以普及和提高,剔其历史腐滓,赋与时代新质,对其形式,进行积极而谨慎的改革,使这一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艺术瑰宝发扬光大,再现辉煌,这对提高人民的爱国主义觉悟和道德情操,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会有重大贡献。
    我们总政治部老干部诗词爱好者的队伍,也不断扩大。老干部学院的各分院,大都开了诗词课程,成绩显著。总院和有的分院,分别出了几册诗词选集,其中有不少思想性、艺术性都比较高而且格律工整的作品。这些作品的作者,有的是原来具有较好的古典诗词功底的老同志,也有不少是从当年的"枪杆诗"、"顺口溜"、"快板书"起步的。几年工夫,达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但是学诗词与学书法、绘画等课程相比,收效不如那些课程快。这并不奇怪。书画与诗词虽同属于文化艺术范畴,都要掌握艺术技巧,但是作诗词需要广泛的知识积累、诗词美学修养、一定的生活功底等等。就艺术技巧来说,也不像前者那样直接,掌握它需要花更长的时间、下更大的功夫。另外,我们在学习方法上也多少有点急于求成。主要是没有学会读诗词--从中把前人的遗产拿过来,就急着去学作诗词;没有学好诗词这门语言艺术的内涵之前,过早地去学它的表现形式-----格律,其中平仄又成了拦路虎。有的虽然学会了格律,由于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构成诗词诸要素的学习上,仍按写文章的套路来写诗词。习惯于逻辑思维,不善于形象思维,致使"以文为诗",作品缺乏诗味,成了带格律的文章,押韵的革命口号和词藻。
    张仲行先生说:"作诗词,大难有两种,一是要有宜于入诗词那样的情意,二是要有选用适当词句以表达那种情意的能力。与这大难相比,弄清格律是小难。大概是因为大难如烟云,远而模棱,小难如衣履,近而具体,几乎所有喊难的,所喊的都是格律。"(《张仲行作品集》第二卷225页)可见这种现象带有普遍性。
    诗词虽然是高难度的语言艺术,但是根据这些年学得成功的老同志的经验,可以这么说,入门并不难,登堂入室也是可以的。他们除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生活功底之外,还具备两个重要条件:一是有浓厚的兴趣,二是有耐心。这兴趣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浓厚的。先是读了些诗词,想试试,写出来象那么回事,但不合辙;再读、再练,有进步;于是愈读愈练愈来劲;后来就有点着迷了。浓厚的兴趣是在读诗词----作诗词的良性循环中逐渐培养起来的。耐心,也是在学习中慢慢养成的。起初,不知深浅,往往急于求成,一旦情趣投入之后,就体会?quot;诗难,不易写,经历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毛泽东诗词集》244----245页)于是放长线,钓大鱼。在一个时间单位内,他们适应老年人的特点,学得"少而精";而在长年里,则"勤而久",勤读、勤练,持之以恒,行之有素。三五年初见效,七八年大见效。 "余事作诗人",我们离退休老干部可谓"闲能",但不可能全作诗人,然而具备了上述条件,作诗人也并非难事。离退下来,若是无所事事,十年、八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我的这本册子就是根据这些同志成功及走弯路两方面的经验,以毛泽东诗论--"诗要用形象思维","律诗要讲平仄"--为纲,参照当代方家学者--钱钟书、王力、张中行等有关著作,以及欧阳中石主编的《古文体知识及诗词创作》有关章节,撰写而成的。在撰写过程中,得到李伟院长的鼓励和支持。解放军报社离休老干部杨子才、李家许、常恒强同志,长征出版社总编辑吴纪学同志,总参北极寺休干处桑榆诗社刘振堂、郑明哲同志,或录文以示,或发箧而授,或披阅指疵。尤其是子才同志,以其对古籍和诗词的博学强记,不惮其烦为所引古籍和诗词校勘,避免了我许多记忆上的错误和引录的疏忽。而96高龄的孙毅老将军挥毫题词,总参桑榆诗社增以条幅,顿使蓬荜生辉。在此一并表示由衷的感谢!
    一开始就说,我当诗词教员是不够格的,至多只有学习互助组长的水平;我又是一个封闭式的诗词爱好者,对当今诗词界学者名流的高见知之甚少。因之,这本书的错误和缺点肯定不少,殷切希望广大读者给予批评指正。

                                              作者
                                          1999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