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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美创造学

作者:毛 翰

第五章 诗之思

  诗之思,即诗的思想,就是诗所表达的诗人作为思想者对这个世界的见地和理想。侧重抒发情感的诗,一向被称为抒情诗,侧重抒写思想的诗,一向则被称为“说理诗”。大概是由于“议论须带情韵以行”(1),这类诗,还常常被称为“理趣诗”。

 

  1、诗思的类别

  诗思千头万绪,概而言之,也可以一分为三:形而上之思,形而下之思,人生之思。亦即关于天、地、人三界之思。

  形而上之思
  形而上之思,是诗人作为思想者对于生命和宇宙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宇宙是什么?宇宙为什么存在?宇宙如何诞生?如何存在?由谁主宰?宇宙运行的规则由谁制定?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是谁?生命存在有何意义?生命由谁缔造?是否真有灵魂存在?是否真有命运存在?历史的演进是循着一个预设的轨道前行,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这是一些有着永恒魅力的问题,也是迄今为止以人的智力所无法解答的问题。

  圜则九重   天盖圆圆共有九层,
  孰营度之   是谁环绕它度量尺寸?
  惟兹何功   这个工程多么巨大,
  孰初作之   当初设计建造它的竟是何人?
  斡维焉系   斗柄的绳子拴在何处?
  天极焉加   天宇的顶盖架在何方?
  八柱何当   八根擎天柱相当于哪八座山峰?
  东南何亏   为何东南地势低洼?
  九天之际   天的中央和八方边际,
  安放安属   各在哪里相依相连?
  ……   ……
  厥萌在初   那人类当初的情形,
  何所亿焉   谁能臆测?
  璜台十层   瑶台高达十层,
  谁所极焉   是谁最后完成?
  登立为帝   女娲即位做帝王,
  孰道尚之   怎么登上的高台?
  女娲有体   以黄土造人的女娲,她自己的形体
  孰制匠之   又是由谁造成?
      ──屈原《天问》节选及其白话译文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什么存在?
  你若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郭沫若《凤凰涅槃》节选

  从屈原那一篇雄奇恣肆的《天问》直到今天,面对宇宙和生命的无穷奥秘,人们只能是猜测、感喟、困惑。诗人说,“上帝允许我们知道,世界如何存在”(2),其实,上帝的本意,更像是不大允许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如何存在,人类只是擅自掀开帷幕的一角,窥视那个神秘的世界。
  关于生命与死亡,关于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这也是常常萦绕诗怀,挥之不去的一个困惑,一个文学母题。生命无疑是对无生命世界的超越,一个不可思议的超越。作为一个物种,人在不断地进化着,人在打量着、思索着、把握着这个世界。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的不断繁衍不断进化的种群存在。如果说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其存在的意义是一个常数,那么,作为生命个体,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就几乎等于这个常数的无穷大分之一,就非常非常之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当我们追问生命个体的存在意义时,就只能体会到无限的伤感、无限的荒诞感: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古诗十九首》之十四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九

  生命始于无,终于无,只是一趟无目的的旅行,没有归宿,没有终极意义。在这尘世上,你所拥有的一切终将全部丧失,你所获取的一切终将如数奉还。面对生命的终极悲剧,人所能做的选择,无论是志在功业,及时建树,还是沉迷酒色,及时行乐,最后都将是一个虚。当那冬日里比人类更加无助的群鸦,聒噪着投向人间时,诗人也只能感到难以言状的悲戚: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有故乡者,拥有幸福!

  你站着发愣,
  回首往事,恍若隔世!
  你何等愚蠢,
  为避严冬,竟逃向人世?

  世界是门,
  通往大漠──又冷又哑!
  不论谁人,
  失你之所失,将无以为家。

  你受到诅咒,
  注定流浪在冬之旅程。
  你永远追求,
  像青烟追求高寒的天空。

  飞吧,鸟儿,
  唱出粗砺的荒漠鸟音,
  藏吧,愚人,
  在冰和嘲讽中藏你流血的心!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无故乡者,拥有痛苦。
        ──尼采《孤独》(飞白 译)

  有故乡者,拥有幸福;无故乡者,拥有痛苦。可是谁能拥有故乡呢?生者不过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死者倒像是回归了故乡。
  “自然及其法则在黑夜中隐藏,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顿成光明。(3)”但牛顿能阐释某些自然法则,却阐释不了宇宙与生命存在的意义。关于这类形而上的问题,科学家无力解决,哲学家也无力解决。据说自维特根斯坦以后的哲学家都只能将它搁置起来,敬而远之。诗人的智商当然也难以企及这类问题,于是,诗转而思考社会,思考人生。

  形而下之思
   形而下之思,是诗人作为思想者对于社会的思考,对于人的群体存在即社会存在的思考。诗在作社会思考时,关注的是社会现实是否合于理想,包括民生暖寒、政治清浊、制度正误,以及社会精神状态是否健康等。
  作社会思考时,诗思主要体现为一种忧思。其价值主要体现在社会批判,而不是歌功颂德。正如孔夫子只说诗“可以怨”,却不曾说诗“可以颂”,不曾给谄媚之徒以诗邀宠以任何理论依据,这是极具先见之明的。怨歌,还是颂歌,乌鸦之歌,还是喜鹊之歌,诗的思想价值立见高下。乌鸦之歌深刻,喜鹊之歌浅薄;乌鸦之歌高贵,喜鹊之歌卑贱;乌鸦之歌永恒,喜鹊之歌速朽。因而,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与充斥媒体的谀上欺世的颂诗相比,蔡其矫(1918- )的忧思之作《川江号子》和《雾中汉水》就显得格外珍贵。多多(1951- )的这首《无题》,抒写诗人在十年浩劫中面对没完没了的血腥和恐怖,内心的那份忧思和绝望,尤为不可多得:

  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
  一个阶级的箭手仍在发射
  那空漠的没有灵感的天空
  那阴魂萦绕的古旧的中国的梦

  当那枚灰色的变质的月亮
  从荒漠的历史边际升起
  在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击声……
     1974

  令人欣慰的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已经有了不少这样的作品,如白桦《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叶永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骆耕野《不满》、林贤治《悲剧的诞生》等等。试看江西诗人徐东明(1963- )这首《知识分子》:

  你们读过许多书
  其实 没有任何一本书比你们
  更耐读

  你们像蜡烛一样燃烧
  智慧之光
  让整个世界变得深刻
  文质彬彬
  囊空如洗
  一身傲骨
  击之有声 常常
  用劣质烟大口大口地过瘾人生
  吐出来的都是些
  国忧 民患

  敢为天下先 以一种
  姿态
  站在一个世纪的节骨眼里
  无数次 你们用头颅
  撞响历史的回音壁
  而焦头烂额的总是自己

  每一次劫难之后 该平反的
  不该是你们
  而是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历史
  斯文扫地
  又被纸糊的花轿抬起来
  谁能知道
  在你们破碎的心里 留下过
  多少补丁

  该仰天大笑
  该长歌当哭
  你们的痛苦 在于
  你们用人类的良知改造社会
  结果往往被社会改造

  面对如此坦白直率,根本不屑于婉言曲喻闪烁其辞的真歌真哭,任何解说都显得多余了。箴言式的诗语行行递进,刚劲潇洒,自有一种赤裸的美,自有一种不容分辩的逻辑力量,足让一切华丽的谎言黯然失色。或许有细心的读者会提出诗中对知识分子的评价过于理想化,其实并非所有知识分子都是一身傲骨,敢为天下先的。那么,应该说,诗人根本就没把那种一身软骨或媚骨,明哲保身甚或卖身求荣者算作知识分子!
  有时候,诗可能淡化特定的社会内容,转而关注人性,关注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抒写其忧思:

  我总觉得,
  星星曾生长在一起,
  像一串绿葡萄,
  因为天体的转动,
  滚落到四方。

  我总觉得,
  人类曾聚集在一起,
  像一碟小彩豆,
  因为陆地的破裂,
  迸溅到各方。

  我总觉得,
  心灵曾依恋在一起,
  像一窝野蜜蜂,
  因为生活的风暴,
  飞散在远方。
      1982.6

  这是顾城(1956-1993)的《我总觉得》。“童话诗人”用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对世界的现状充满遗憾和忧虑,一咏三叹,寓意于象,祈祷人类永是团结,永是欢聚,永是依恋。(4)

  人生之思
  人生之思,介于形而上之思和形而下之思之间,既是关于人的自然本质的,也是关于人的社会本质的,是诗关于人的形而上的自然存在的思考和形而下的社会存在的思考相叠印的部分。关于人生的诗思,多追问人生的意义,探询人生的理想,打量人生的姿态。“少年是艺术的,/一件一件地创作;//壮年是工程的,/一座一座地建筑;//老年是历史的,/一叶一叶地翻阅。”刘大白这首小诗(5),可以说是关于人生诗思的一个范例。曾卓(1922-2002)的《我遥望》一诗也相当典型: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而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拥有美好青春的人们,便相信自己会永远拥有青春的美好,此时,遥望六十岁,自会觉得非常遥远。真的有一天年届花甲,抵达了那个陌生的港口,仍然不会有归属感,被青春放逐的人们,心里仍然会认定,只有青春岁月才是自己亲切的故乡。人不能从老年回到童年,人也不能从他乡重返故乡,沈园柳老、物是人非的故乡已不是本真的故乡。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上,人都为乡愁所困。(将时间转换为空间,则是此诗构思的契机。)这里,不难见出一位在人生航程中被政治风暴蹂躏多年的诗人关于人生思考的深度。
  而当诗人的人生之思,接近于那个形而上的层面时,诗便可能闪现若干神性之光。试看洛兵(1967- )这首《晚钟》:

  晚钟敲响从城市那边
  飞来宁静的翅膀
  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
  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

  晚钟敲响从夕阳的眼中
  流出宁静的凄凉
  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
  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

  晚钟敲响从新月的梦里
  落下宁静的忧伤
  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
  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

  晚钟敲响从天堂上面
  传来星空的回荡
  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
  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

  向晚的钟声里流淌出来的,是生命体验的真,宗教精神的善,和哲人情思的美。这是一首妙处难与君说的歌词,也是一首韵味无穷的诗,其诗境淡远,情思明澈,须以诗心去体味。生命的悲凉与旷达,人生的忧伤和释然,融会于款款诗行间,须以诗魂去检阅。其诗句平易淡雅,决不故作高深,但诗中那丰富的情蕴、意蕴和美蕴又决不是你能轻易穷尽的。譬如,“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有家,有的人没家?有家的人就幸福,没家的人就不幸吗?那“家”仅仅是作为风雨的掩体,华灯的寓所,天伦和情爱的小巢吗?它会不会也是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如果作为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夕阳下那一抹黛色的远山,迷朦的地平线,抑或那茫茫草原上的点点篷帐,茫茫大海上的点点珊瑚礁,岂不是一个更好的所在?如此想来,这两句也不妨理解为:“留恋世俗的人,请回你们的家/飘然尘外的人,请走进那夕阳”。平中见奇,境远思幽,出神入化,这分明是一种艺术的至境。还有那“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处处透出诗的睿智,令你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乃至教你怎样体验生命,参悟人生,教你如何面对生活,珍惜真情,珍惜曾经拥有的一切。在向晚的钟声里,天籁流啭着的诗人情思,从现实的城市,掠过夕阳、月光,直到遥远的天国,一程程地步入空灵幻美之境。

  2、诗思的品质

  深刻和独到,这是诗思应该具备的两种基本品质。
  诗要有深刻的思想,而不是肤浅的思想,深刻的思想才有力量,才有价值,这是不言而喻的。
  诗要有独到的思想,诗人就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诗思必须跳出常轨,另辟蹊径。不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不是重复流行思想,不是阐释当权者的思想。“上面咋错,下面咋错,我有啥错?”《复写纸》的这种尴尬不应当属于诗人。
  这种深刻而独到的诗思,闻一多的《玄思》一诗恰好作过形象的描述: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在昏暗、压抑的时代氛围里,一种桀骜不驯的思想,恰似“黄昏的沉默”中,从古寺钟楼里飞出的形迹怪异的蝙蝠。“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这是思想的光荣;“老在天空里兜圈子”,则是其无奈和所以苦恼。而对于正统说教,任何独立思考都可能是异端,都会显得“古怪”而“不伦不类”。
  但诗思要做到深刻与独到谈何容易!试读这首唐诗:

  汉王有天下,欻起布衣中。
  奋飞出草泽,啸咤驭群雄。
  淮阴既附凤,鯨彭亦攀龙。
  一朝逢运会,南面皆王公。
  鱼得自忘筌,鸟尽必藏弓。
  咄嗟罹鼎俎,赤族无遗踪。
  智哉张子房,处世独为工。
  功成薄受赏,高举追赤松。
  知止信无辱,身安道亦隆。
  悠悠千载后,击柝仰遗风。
       ──刘知几《咏史》

  刘知几(661-721)在唐高宗至玄宗期间,任史官20余年。撰《史通》49篇。对过去史书体例、史法的利弊,多有精辟的论述。《唐书》有传。
  “读史可使人明智”,作为史学家的刘知己以一则历史故事,咏叹封建社会里英雄人物功成身退的处世之道。
  汉高祖刘邦一介布衣,起于草莽之间,终于亡秦灭楚,夺得天下,凭的是什么?凭的是他能够驾驭群雄,包括后来被封为淮阴侯的韩信,以及英布、彭越等。天下一朝平定下来,这些人都被封王封侯。可是,诚如庄子所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正像古语所说,“飞鸟尽,良弓藏。”夺得了天下,手握重兵的功臣们也难免要被猜忌被翦除,遭受杀身之祸,甚至灭族之灾。只有张良大智过人,功成之后远走高飞,及早隐逸山林去了。英雄处世,进退有道。张良懂得止于当止之时,这就使他免于横祸,乃至千年之后,人们还在仰慕他的风范。
  这便是史学家兼诗人刘知几的感慨和思考。可是这里有多少深刻和独到的见解呢?
  历代开国皇帝,为确保自己刚刚得来的皇位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往往都要设法翦除那些曾经为他南征北战夺得天下的一代功臣。那么,英雄人物的处世之道就只能是这样的:天下动乱时,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天下安定后,便激流勇退,明哲保身。尽管这是多么的不公正。
  然而,臣自有臣的悲愤,君也有君的苦衷,读刘邦《大风歌》,我们就读到了这种苦衷。你怎能保证那些兵权在握的重臣不觊觎皇位、不想取而代之呢?自从司马氏代魏,六朝政权就这样相继取代着,直到李渊父子取隋而代之。于是猜忌与血腥便永无止境。这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君主专制制度的可怕宿命。
  只有近代民主共和制度的建立和真正实行,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地由人民选举产生,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宿命,避免这种悲剧的重演。──由于历史的局限,刘知几的思考难以达到这个水平。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为了我狂暴的激情,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但,天空,
  仍然倔强地保持着
  她固有的色泽,
  这蓝色是她的灵魂。

  现在,
  天的尽头流泻出一片红光,
  蓝天的嘴唇,
  流泻出一片红光,
  这是美丽的云吗?

  我知道,
  这是血液在无声流淌,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她被杀害了吗?

  只有在现在
  她才肯流露出巨大的痛苦,
  和这玫瑰色的创伤。

  中国的天空,
  你的创伤都是美丽的。
  我的心胸如此沉痛,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1979

  这是梁小斌的《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作为卷入文革的那一代受害者兼施暴者的代言人,“我”对那个特定时代的主客观世界作着深刻的反思,不妨看成是一篇诗体的忏悔录。“蓝色的天空”,这应该是我们辉煌的文明和美好的理想的象征;流血的蓝天下痛苦的忏悔者,则是曾经被煽起邪教般狂热的人们。北岛有名句,“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与之相比,这里中弹流血的蓝天的诗象,已是反其意而用之了。十年浩劫中,被煽动起来参与打砸抢乃至杀人吃人的人们,是不能以一句“上当受骗”的说辞,就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的。就像当年侵华战争中参与杀戮暴行的日本法西斯军人不能推卸其个人责任一样。一些人的骨子里本来就有作恶的动机,本来就有伺机实现不洁欲念的心理期待,这使他们格外容易被煽动起来,汇入恶势力。“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这首《好汉歌》(其实是《绿林好汉歌》,或者就是《强盗歌》)正好作为其心动和行动的写照。
  此诗也因其深刻而独到的思想品质而成为杰作。
  1997年,克隆羊在英国问世之后,克隆牛、克隆猪、克隆狗、克隆猴……在世界各地相继诞生。从克隆哺乳动物到克隆我们人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克隆人呼之欲出。如果不是政界、宗教界及一些社会势力的竭力阻挠,甚至立法禁止,克隆人恐怕早就哇哇坠地了!其实,是否克隆人,这与政治无关,政要们不假思索地反对克隆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宗教界反对克隆人是出于其既定的信仰,不能容忍人类侵犯造物主的专利。社会学家反对,则是害怕克隆人一旦降临这个世界,会引发道德、法律、伦理、人道等多方面的问题。
然而,只要用心想一想,就会发现,关于克隆人的许多忧虑,都是臆想出来的,都不过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我曾经撰文,申述了赞成克隆人的一打(12条)理由:
  一、道德、法律问题根本就不能成为阻挠克隆人的理由。我们知道,作为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道德和法律是为社会的秩序和进步服务的。道德、法律不是一成不变的天条,一旦现行的道德和法律阻碍社会的进步,人们就有权修改它。道德、法律乃至社会制度都像是地上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路一旦走出来了,却成为一条戒律,蛮横地拒绝一切另辟蹊径的意向。而人们常常会忘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不是人类前进的脚步,必须忠于既定的路,而是只有有助于人类进步,路才有其存在的意义!道德和法律一般都只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适用,不必要求克隆人时代仍然原封不动地套用今天的道德和法律,就像今人不必恪守上古群婚时代的道德和法律一样。上古时代,血亲通婚不足为奇,是道德和法律认可的,甚至是鼓励的;今天则谓之乱伦,要受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群婚时代,群婚是道德的,也是合法的;一夫一妻时代,婚外恋就是不道德的,重婚、群婚就是不合法的。
  堕胎道德吗?为什么阻止一个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据说是因为这世界已经人满为患。可是,既然这个世界人满为患,我们这些先期到来的人,为什么自己不想着及早逝去,腾出空间给后来者?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祛病健身,益寿延年,恨不能吃了唐僧肉,万寿无疆,长生不老,即便到了风烛残年,耳聋眼瞎,大脑萎缩,甚至近乎植物人,还希望能苟延残喘,不肯撒手人寰,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世界上耗着,还为一个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安乐死问题争论不休,却忍心将天真无邪的、对人间充满了美好憧憬的胎儿们残杀于母腹之中?我们征询过胎儿们的意见吗?当然不用征询,因为先入为主,我们主宰着这个世界,堕胎的药和杀人的手术刀就操在我们这些先入者手里。──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这样假冒伪劣的“道德”,我们却已经接受了,至少是默认了。
  克隆时代自会有克隆时代的道德,用不着今天的我们去作杞人之忧。既然今天这个时代的道德充满伪善,破绽百出,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侈谈道德规范呢?
  二、克隆人便是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吗?如果当初上帝一念之差,本来就是让人类以另一种方式繁衍后代:即从亚当身上取一根肋骨克隆亚当,从夏娃身上取一根肋骨克隆夏娃。尔后,或因情窦自然绽开,或因那条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合欢阳台,都纯粹是为了生命的快乐和浪漫,完全不涉及生命的复制和延续。而当有一天鬼使神差,人类忽然破坏了上帝预设于两组生殖细胞之间的避孕机制,第一次以受精方式,孕育出一个既不完全像亚当、又不完全像夏娃的不伦不类的新的生命个体,全世界的主教、政要和社会伦理学家们是否也要大惊失色,惊呼“异端”、“另类”,惶惶不可终日呢?
  反对者说:“克隆是对人的生命的亵渎!”果真是这样吗?恰恰相反,传统的精卵结合从而受孕的生育方式,才是对人的生命的亵渎呢!想想吧,迄今为止,人的生命与其它动物的生命一样,往往是作为情欲发泄甚至是兽性发泄(强暴)的副产品,这是多么令人尴尬的情景呀!而克隆技术的实施,恰恰意味着生命的净化,人的尊严的恢复和免遭亵渎!
  三、克隆人时代到来,并不意味着传统的婚生方式的终结,传统的婚生方式不可能、也不必要予以废止。那时,人类很可能实行生育方式的“双轨制”,婚生与克隆并行不悖,就像许多植物既可以用种子种植,又可以用块茎栽培一样。而在可以预期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克隆只会作为婚生的一种补充,作为少数不育者此路不通时的另辟蹊径。克隆派并不妄想取婚生而代之,让下一代人类都出自克隆实验室和生产车间,婚生派又有多少理由一定要将克隆技术扼杀于萌芽状态呢?
  就算克隆人可能有些负面影响,我们就有理由予以禁止吗?现在全世界的汽车每年轧死几十万人,中国的汽车每年轧死六七万人,我们能因此禁止汽车的生产、销售和运行吗?
…………
克隆人的思考,关乎社会,关乎自然,关乎我们人类自身,不容回避。为此,我写下了组诗《克隆人八章》。其中第四首如下:

  全能的主呀
  这只羊不是您亲手缔造
  您的孩子中没有多莉
  宽恕他们吧
  是他们冒用了您至高无上的权力
  您是至尊的天神
  但您要学会神权与人权分享
  您是至尊的君主
  但您要适应君主与民主共存
  您要知道
  得意忘形的人们有时甚至会质问
  究竟是该上帝忠于人类
  还是该人类忠于上帝

  宽恕他们吧
  战争、腐败、毒品、专制……
  既然您缔造的这个世界并不美妙
  那么,让人类自造一个世界
  也不会更坏到哪儿去

  克隆出一个白痴
  还可以克隆一个天才来补救
  克隆出一个恶鬼
  还可以克隆一个擅长捉鬼的钟馗
  克隆时代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也许莫过于
  克隆出另一个
  让人类不得不供奉的
  上帝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1998年7月,新华社《60分钟杂志》要做一期关于克隆人话题的电视节目,两名电视记者远道而来,专程采访我,因为在当时众口一词反对克隆人的声音中,我是他们所发现的唯一撰文支持克隆人的中国人,他们通过互联网搜索,见到了我发表在《南方日报》上的那篇《坦然迎接克隆人》。

  3、诗思的提炼

  诗思必须新奇,力避俗套,发人所未发,见出诗人独到的见解;诗思必须深刻,力避肤浅,见出诗家过人的洞察力。“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可言。”(6)
  在诗的创作过程中,倘能意在笔先,意到笔到,脱口而出,一挥而就,完全不须苦吟,不用涂改,那固然好,但更多的时候,诗思的确立并不能一步到位,就像打高尔夫球很难一竿成功。诗思往往需要有一个逐渐提炼的过程,前人称之为“炼意”。
  如何进行“炼意”呢?“炼字”、“炼句”从而“炼意”自是一条通途。陶潜“悠然见南山”,贾岛“僧敲月下门”,早已为人所乐道。“‘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7)”如今也是人所共知。而宏观地全局性地炼意,更可能造成诗的意气风发,意满全境,而避免有句无篇的遗憾。诗之意,与诗之字句的关系,毕竟是主从关系。“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8)
  而且,既然情思的表达,一凭语言,二凭意象,诗思的提炼,就不仅需要借助语言,还需要借助意象。如果语言的提炼可以称为“炼字”、“炼句”,意象的选裁,则不妨称之为“炼象”(9)。尽管语言是营造意象的材料,二者常常密不可分,古人所谓“炼字”、“炼句”,有时已经包含了“炼象”的意思,杜甫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应该也是“象不惊人死不休”,但是,强调“炼象”对于炼意的重要性,将“炼象”一条单列出来,还是必要的。
  就意、象二者而言,无论意在象先,以意取象,还是象在意先,窥象得意,诗的炼意过程与炼象过程是不可分割的,是同一的。
  古今中外诗坛大家是如何提炼诗意的,我们难以知晓,因为我们所能见到的已经是其诗作的成品,我们见不到其运思、炼意的过程。只是偶尔从作者圈改过的作品手稿上,或者其先后发表的作品的不同版本中,可能窥见一二。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我自己的习作的形成过程,有的却能清楚地记得。
  例如,前面提到过的那首小诗《鹿回头》,其诗意,是我1999年3月21日在海南三亚与几位朋友一道夜游“鹿回头”景点获得的。记得当时,我有心觅诗,窥象寻意,围着鹿回头雕像转了两圈,忽有所悟。便告诉同行的朋友,我有一个发现:那逐鹿的猎手,本想满足食欲,结果却满足了情欲。朋友大笑。动机在猎食,效果在猎艳,猎手倒也不虚此行。但是,如果不经提炼,径以此意入诗,立意未免不高。这有欠高雅的立意,犹如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对此耿耿于怀。第三天从海南飞重庆,峰回路转,思绪变换了一个角度,从调侃猎人,转而寄同情于猎物,立意顿时得以升华:谴责、困惑或无奈,关于弱肉强食,关于这世界的冷酷和伪善……一首哲理小诗诞生了:“梅花鹿回眸一笑/变成了美丽的少女/秀色依然可餐/弱者总是委屈//这世界欲壑难填/你能逃到哪儿去/逃过了人家的食欲/逃不过人家的情欲”。
  还有一个更早的例子。记得那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感于一个自然现象:江河滚滚一往无前,急于投向大海的怀抱,可是待它入海之后,却平静了,澄澈了,又蒸腾为云,逆向西行,回到内陆,化作雨水,重归山川大地。──此中分明有诗意!然而,诗意究竟何在?人生追求的盲目与彻悟,西西里弗的宿命与徒劳,他乡游子的故国故土之思……这些立意可能都不错,一时又都未能安顿停当。寻思之中,忽然悟到,这世上还另有一种河流是特立独行的,是宁愿注入沙漠也不肯投奔大海的,诗思遂于山重水复迷茫困顿之处,见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落,于是便有了这首《塔里木河》:

  海河奔天津去了
  长江奔上海去了
  珠江奔广州去了

  为追寻海市的仙境
  为向往不夜的霓虹
  为眷恋花城的春色

  只有你哟塔里木河
  独自走着自己的路
  默默地注入了浩瀚的沙漠

  久违了,明月的顾盼
  惊鸿的倩影,你却不悔
  不悔一个执拗的选择

  你相信大漠需要你
  正如你也需要守着大漠
  在百川归海的喧嚣中个性独特
     1980

  如果说《鹿回头》的炼意结果是诗思的脱俗入雅,终成正果,《塔里木河》的炼意结果则是诗思的旁斜逸出,别见洞天。
  最后,关于诗思的提炼,还有一点需要强调的,那就是,在同一首诗里,诗思应该单纯,主题应该集中,不可两意并出,前后矛盾,造成混乱。
  风靡至今的《弯弯的月亮》,是一首颇具民歌风的当代创作歌曲,与优美的旋律相得益彰的是它的优美动人的歌词: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呜──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
  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
  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
  呜──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喔,故乡的月亮
  你那弯弯的忧伤,穿过了我的胸膛
  呜──

  可是,这歌词的主题却前后冲突。它有两重主题。第一重主题是赞美故乡,思念故乡。由遥远的夜空下那“弯弯的月亮”、“弯弯的小桥”、“弯弯的小船”和“童年的阿娇”等意象共同组成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故乡,那梦幻般的童话般的故乡,是乡愁、乡恋的对象,是游子的精神家园。第二重主题则是对故乡的贫穷落后现状的不满,“还唱着过去的歌谣”的“今天的村庄”是游子的难堪之所,伤心之所。这就造成了情思的不可协调的冲突和别扭。沉浸于甜美回忆和想象中的诗心,忽然一转,充满惆怅,连先前微笑的月亮也变成了“弯弯的忧伤”,连阿娇初恋时幸福的泪水也变得苍凉而苦涩了。这里,第一主题是浪漫主义的,温婉轻灵的,第二主题是现实主义的,冷峻沉重的。如果以这两重主题各做一首诗歌,各自都可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但把两个相悖的主题放到同一作品中,则不免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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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清]沈德潜《说诗晬语》。
  (2)张学梦《联络科学•世界如何存在》。
  (3)[英]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为牛顿写的墓志铭。
  (4)1993年10月8日,在其旅居地新西兰的奥克兰岛,仿佛当年项羽掐去一朵虞美人然后自刎乌江,顾城和谢烨的悲剧发生了。震惊的诗坛久久不能平静,缅怀者有之,愕然者有之,声讨者亦有之。在评说这一事件的连篇累牍的诗文中,我欣赏何来的冷静和睿智:“追逐梦幻的离世者/……为自己设计过/一块永远找不到的墓地/谁埋葬在自己的诗歌中/(即使那诗歌如何朦胧)/谁埋葬在自己的精神里/(即使那精神如何残缺)/谁就不再需要任何祭品和悼词/我们又何必要用平凡的哭泣/去扰攘那个终于没有长大的孩子/抚平一片蓝色的海/轻轻地覆盖起他和他的梦吧/然后重新打开他以往的诗集……”
  (5)宋末蒋捷《虞美人•听雨 》或许为刘大白此诗所本。其词云:“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6)[清]黄宗羲《论文管见》。
  (7)王国维《人间词话》。
  (8)[清]叶燮《原诗》。
  (9)“炼象”一词,古代诗论似不曾言及。孔孚(1925-1997)在《谈提炼──答〈黄河诗报〉》一文中,将“炼象”与“炼字”、“炼句”并举,可能是首创。该文所署的写作时间是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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