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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美创造学

作者:毛 翰

附录:关于陈年皇历,答陈年诸公

  痛感中学语文新诗选目的陈旧僵化,近年,我三草其文直抒拙见。先是《重编中学语文的新诗篇目刻不容缓》,见《诗神》1998年9月号,《南方周末》转载。其次是《陈年皇历看不得──再谈语文教科书的新诗篇目》,参与《星星》'下世纪学生读什么诗'的讨论,见该刊1999年4月号。三是《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中学语文教材新诗推荐篇目》,见1999年10月号《星星》和《语文学习》。
  现行中学语文所选新诗12首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艾青《给乌兰诺娃》《大堰河,我的保姆》、臧克家《有的人》、田间《假如我们不去打仗》、公刘《致黄浦江》、贺敬之《桂林山水歌》《回延安》、柯岩《周总理,你在哪里?》、郭小川《青纱帐──甘蔗林》、流沙河《就是那一只蟋蟀》、舒婷《致橡树》。此前有的版本也选何其芳《我为少男少女歌唱》、臧克家《老马》、贺敬之《三门峡──梳妆台》等。
  我的拙见有三:(一)编者缺乏审美眼光。如《天上的街市》质地平平,远非郭沫若的代表作;《给乌兰诺娃》可谓艾青的败笔,选这一首,简直是出诗人的洋相;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不如他的成名作《草木篇》。(二)作品陈旧或有问题。如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高'祖国的笑容这样美!'篇末标注'1959年7月,旧稿 1961年8月,整理',适逢三年饥荒;郭小川的《青纱帐──甘蔗林》写于阶级斗争年年月月天天讲的年头,如今读来,也不免有昨日黄花之感;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的构思,则与60年代的一首悼念英烈的诗如出一辙。(三)有的诗作或许不错,但20世纪中国新诗有更多更好的篇章,可以取而代之。我的感慨是,教材的编选还受着左的思想禁锢,过于强调作品的思想性(包括假大空和粉饰太平),轻视艺术性。过于注重诗外因素,如作者的身分地位,轻视诗本身。我以为,应该明确这样一个原则:教科书是为学生服务的,不是为诗人、诗史服务的;是教科书选诗,不是诗摊派于教科书。不能把最好的作品选入教材,是编者的失职;让质地粗劣之作充当教材,则是读者与诗的双重悲哀。
  我推荐的20首新诗是:刘大白《旧梦之群(三十六)》、何其芳《花环》、穆旦《森林之魅》、绿原《诗人》、流沙河《草木篇》、曾卓《我遥望》、余光中《乡愁》、黄雍廉《唐人街》、周涛《野马群》、傅天琳《梦话》、张新泉《渔人》、顾城《我总觉得》、许德民《紫色的海星星》、杨然《中秋月》、徐鲁《早安,朋友》、洛兵《晚钟》、丁可《农民老魏》、陆俏梅《南方唱给北方的情歌》,包括现行教材所选新诗建议保留的两首: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舒婷《致橡树》。
  拙文《陈年皇历看不得》等发表后反响强烈,一边是声援和喝彩,一边是指责和斥骂。我虽心地坦然,但面对指斥者僵化的思维定式,有意无意的曲解,和意气用事的行文,毕竟不能一笑了之。今得友人撺掇,且重读诸公论战文章,择要作答,重申一些本来简单明了的事实和道理,澄清是非,以正视听。

 

  一、答胡笳先生

  胡笳先生第一个出场,声讨我的谬见。他的《读毛翰〈陈年皇历看不得〉有感》,载《星星》1999年6月号。他坚持认为陈年皇历看得,不仅看得,而且非看不可,不看不行。他举例说,他的一位友人乔迁新居,家具、电器全部焕然一新,偏是印着球星乔丹照片的一本陈年挂历不忍割舍,继续盘踞其新居墙面'我儿子见他一眼,多吃一碗饭。'
  我原以为我的'皇历论'言之凿凿,无可辩驳,见有人对之'有感',就以为是有同感,待拜读其文,知是不同之感,便想见识见识他是如何施展辩才的。如今大学生论辩很是时髦,辩论赛事风靡亚洲,风靡中国,但我对这类论辩一向不以为然,觉得那只是一些舌辩游戏,有如蜀国高人调侃东吴来使'天有耳乎'、'天有姓乎'之类。论辩双方抽签选题,选得正题便是正方,选得反题便是反方,全无理念、是非可言。关于陈年皇历的论辩则不同了,这是一个严肃的论题,关系'下世纪学生读什么诗',以致自称近乎'夕阳红'的胡笳先生也表示'岂能不予关注?'不过作为'对方辩友',胡笳先生的驳论水准却让我失望。
  胡先生以为乔丹的老照片与其主人一道乔迁新居,就足以证明陈年皇历并非看不得,而且据说'缺了乔丹这样的正宗,我们父子连新赛季都懒得看了'。我想提醒胡先生,您是不是弄搅了,乔丹的老照片,是我所指的陈年皇历吗?拙文说'本世纪中国新诗有一首一尾两个高潮,近20年的辉煌成就,已使此前一些年头的作品相形见绌,某些流派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改革开放前流行的那种颂歌和战歌,大多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陈年皇历'是一个特指,并非简单地以时间划线,我想我已经表述清楚了,是不大容易搅浑的。在球迷那里,球星乔丹风采依然,显然不能算是陈年皇历。当今中国,应该算作陈年皇历的是另一类,譬如'李进同志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当年那张庐山仙人洞的照片真真是无限风光,想必也曾在胡笳先生旧居的墙面上盘踞过吧,那何止如今日乔丹,'见他一眼,多吃一碗饭'?见了她,还会凭添许多幸福感和革命斗志,还会浑身上下热血沸腾,生出许多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作斗争的邪劲呢!不知胡笳先生及其朋友的宽敞明亮的新居里,是否至今还虎踞龙盘着这幅皇历?缺了这样的'正宗','新赛季'还有什么看头呢?
  关于贺、柯的诗,胡笳先生的辩护是苍白无力的。关于《桂林山水歌》,胡文仅仅是在复述了我的一些论点之后感慨道:'贺敬之是否'真正的诗人'都值得一问了。'这叫什么辩护?贺敬之也是人不是神,是否真正的诗人,问问何妨?在饿殍遍野、万马齐喑的1959-1961年, 面对着祖国人民遭受的如此巨大的灾难竟视而不见,毫无感触,仍然扯着嗓子高唱'祖国的笑容这样美',这样的诗人是不是真正的诗人,难道不可以问一问吗?要是如此粉饰太平逃避现实的欺世之作的作者也能算作真正的诗人,那心忧天下、魂系苍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是什么呢?胡笳先生说:'不过,毛翰敢说,我不敢信。'过奖了,毛翰也是憋了好长时间不敢说的,棍子、帽子、辫子、鞋子还有局子什么的五子登科的滋味恐怕是不大好受的,殷鉴未远,难免余悸。否则,知识界对类似的杨朔式散文早有批评,为何一直不大波及诗坛当年几位大腕?
  至于《周总理,你在哪里》,胡说,这首诗与王洪涛先生的《莉莉──写给在抗战中牺牲的小女儿》只有一句'你在哪里'相同,这也怪了。1963年版的《莉莉》,其抒情主人公先后对着高山、丛林、河流问:'我的莉莉,她在哪里?'石头、树木、水滴分别回答,'莉莉,在我这里';1977版的《周总理,你在哪里》,其抒情主人公先后对着高山、大地、森林、大海喊:'周总理──'山谷、大地、松涛、海浪分别回答:'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两首诗的构思和篇章结构都很相似,怎么说只有一句相同?况且,即使没有王洪涛先生的《莉莉》在前,《周总理,你在哪里》的思想、艺术成色也不怎么样,也根本值不得作为经典作品灌输给中学生。据说牛汉先生主编这半个世纪的中国诗选时,就坚决拒绝选《周总理,你在哪里》,想必牛汉先生德高望重,作为选家,不会像毛翰之流乱来吧。
  胡笳先生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有感》一文先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迂回曲折,离题万里,着意夸耀他自己的那把《伞》,说是'1983年苏联出版的《中国诗选》,仅译介36家中国诗人佳作就有这首《伞》'。这真是可喜可贺,由俄国人排定的中国诗坛梁山泊英雄座次,胡先生已是三十六颗天罡星之一了,早该锣鼓喧天,广而告之,中国人编自家诗选也早该'走俄国人的路'了!何况还不止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还有'吕进教授为其圈点写进诗话,推崇之余……'云云。不过,这种有了一点成'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毛主席语录)的作派,在初涉诗坛的少男少女尚情有可原,在年届'夕阳红'的胡先生则不免有点贻笑大方了。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人在这世上活的年头多了,难免有撞一回运、中一回彩的时候,吃着人民的俸禄,当了多年专业作家,写出一首半首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的诗,在某个选本里占据个把两个页码,似乎不值得如此不择场合地到处张扬。谨此与胡笳先生共勉。

  二、答诸葛先生

  1999年10月出版的《华夏诗报》总第127期,不吝篇幅,发表了一篇火药味很冲的檄文《不废江河万古流--评毛翰等有关'中国诗歌教材的讨论'文章》。作者自称重庆人氏,署名诸葛师申。笔者孤陋寡闻,虽同在此城中,却雾重不知处,未能拜识其为何许人也?或谓,此为作者化名。我便有点儿纳闷了:既然跃马上阵, 又是大义凛然的勾当,就该亮出真名头,报出'来将何人',是为大将风度;何必扯一个假旗号,蒙面登场,隐形出战,使无论胜负,都不免被人小瞧。
  虽隐形蒙面,不合游戏规则,诸葛先生的气还是挺壮的,一手拿棍子,一手拿帽子,棍术凶狠,帽不虚扣,显得娴熟老辣,训练有素,大有梁效遗风。
  诸葛先生的帽子计有:'一贯反对政治标准第一','他的政治标准与我们的完全不同','很明显,他是否定左翼文艺,延安文艺,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社会主义诗歌的','社会主义文艺如日月经天,不是你几板斧就砍得了的'……哇,真吓死人了!只此几条,我辈打右派、关牛棚、入另册,就不必喊冤了。看来,'近20年的辉煌成就,已使此前一些年头的作品相形见绌',这话是不好乱讲的。《桂林山水歌》等'王杨卢骆当时体'是'社会主义诗歌'(此标签一贴,谅尔等不敢不闭嘴),是'不废江河万古流'(而不是季节河,更不是逆流),是不可'轻薄为文哂未已'的,否则就要叫'尔曹身与名俱裂'了!
  不过,且慢,乱扣帽子,乱打棍子,小心自己脱不得爪爪!如果有人告诉你,毛泽东也曾否定'王杨卢骆当时体',你还敢乱扣乱打吗?这可不是蒙你。毛泽东1965年7月21日在给陈毅的一封信里说:'但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他还很不友好地调侃新诗,说给二百块大洋也不看。这无异是对五四以来的中国新诗的彻底否定吧?这被否定的,也应该包括了《桂林山水歌》等'社会主义诗歌'吧?(很抱歉,以别的方式反驳诸葛先生比较费事,还是他老人家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使用起来省时省力。为了打鬼,借助钟馗。他老人家生前就预料到他的话有如此威力。如今余威犹存。只要诸葛先生们在世一日,这余威就不妨借用一日。)
  在拙文《陈年皇历看不得》里,我曾着重攻击'一九五九年七月,旧稿 一九六一年八月,整理'的《桂林山水歌》,在饿殍遍野、万马齐喑的年头,高唱什么'呵!桂林的山来漓江的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诸葛先生当然也就此重点反驳。他为《桂林山水歌》辩护的办法很多。例如,为了淡化'生活'与'歌'的刺眼的反差,诸葛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三年灾害时期是困难的,但也不是毛翰所夸大的一团漆黑。那几年有天灾,有苏联逼债,有工作失误……'我不知道,这里关于造成'三年灾害'的三条原因的归纳和顺序,与1959年失事于庐山的彭德怀元帅'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说法,与今人'没有天灾,纯粹人祸'的考证(参见金辉《风调雨顺的三年──1959-1961年气象水文考》,载《方法》杂志1998年第10期),究竟谁的判断更接近于客观真实?诸葛先生既然姓了'诸葛',想必有孔明的大智慧,不会如我辈愚民天生只配接受别人的教化和灌输吧。
  为了替'祖国的笑容这样美'找根据,他还把1964年10月试爆成功的第一颗原子弹,1968年底才建成通车的南京长江大桥,以及省略号里没有逐一列举的许许多多的辉煌成就,统统记在这三年的账上。这真是一个创造!虽与革命浪漫主义的1958年,有人为了证明粮食亩产十万斤,把周围几十上百亩地的稻谷都集中堆到一块地里,做法有点儿雷同,但毕竟不乏创意,因为前者是'空间'上打主意,后者是在'时间'上想办法,不能算抄袭。不过,以诸葛先生的智慧,这证据找得还不够 。仅仅拘泥于经济建设方面,有唯生产力论之嫌,还不妨算算政治账,譬如此前咱们打了多少胡风份子、右派份子和右倾机会主义份子,仅诗歌圈就有绿原、曾卓、艾青、公刘、石天河、流沙河、公木、邵燕祥等等等等,(按诸葛先生的算法,则还应包括此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所横扫的一切牛鬼蛇神。)尚能如此,就更为雄辩,咱们祖国的笑容就更为灿烂了!
  为了替《桂林山水歌》打圆场,诸葛先生真是煞费苦心:'他透过对桂林山水的赞美,不只抒发了革命者的豪情壮志和对困难中的祖国的热爱……同时还以睿智的目光,注视着当时困难中‘大地的愁容',但他并不因短暂的困难而‘愁眉紧锁',而是讴歌‘大地的愁容春雨洗,/请看穿山明镜里/桂林的山来/桂林的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红旗万梭织锦绣,/海北天南一望收!'以‘笑容'对‘愁容',以红旗为地北天南织锦绣,这是何等襟怀!'
  诸葛先生差矣!你以为诗人看到了'困难中的祖国'吗?你以为诗人'注视着当时困难中‘大地的愁容''吗?差矣!差矣'大地的愁容'1949年就被'春雨洗'干净了,你怎敢说1959年的中国大地还有'愁容'?如果1959年的中国还有'愁容',那也一定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愁容!这可不是抬杠,我把《放歌集》从头读到尾,绝对没有读到诗人笔下祖国的任何困难和愁容,有的,只是对大跃进大好形势的由衷颂扬,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无情鞭挞。要我从《十年颂歌》中挑出几节来读给你听吗?'请问呵,/──千里灾区何处有?/红旗下──/一片歌声笑声中!……//呵!/我的欢笑的/豪迈的/南方!──/共和国呵,/这就是你/一九五九年的/壮丽的/面容!''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在我们/大跃进的/万马丛中:/有那么几个/‘心病'患者,/有那么几个/‘好龙'的叶公──/强大的东风/使他们/捧心闭眼,/群众运动的火焰/使他们/肉跳心惊──/什么‘得不偿失'呀/什么‘太快、太猛'……/一样的/现实,/两样的/眼睛。/我们──/‘太快'地/改变一穷二白,/他们──要‘失'掉/资本主义的幻梦……/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此心/向右倾……/但是!伟大的现实,/怎么能够/颠倒?/真理/又一次/警告他们:/此路不通!/结论是──/我们:前进!/他们:治病。……'(引自《放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130、134-136页)可叹彭德怀元帅为民请命,无力回天,失事之后,还要受这'真正的诗人'的嘲骂。
  要证明1959-1961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诸葛先生还有一条雄辩的理由:'毛泽东的《长征》,过雪山草地,饿死、冻死、战死了多少红军,毛泽东没有凄凄切切‘愁眉紧锁,黯然垂泪!'而写下了‘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这里,诸葛先生可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1959-1961年,中国人民也一路遭遇敌机的狂轰滥炸和敌军的围追堵截吗?也天天渡天险、攀铁索、爬雪山、过草地吗?战争年月难以避免的军人伤亡,与和平时代平白无故的饿殍遍野,能够同日而语吗?按照诸葛先生的意思,面对几千万饿殍,唱'祖国的笑容这样美'似乎还很不过瘾,还应该唱'更喜饿殍遍九州,诗人见此尽开颜!'诸葛先生真是大手笔,大气魄,'充满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毫无'悲观消极的情绪',几千万同胞无疾而终,在他看来算得了什么?据说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伤几十万人,热衷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而心无旁鹜的'狗头军师张'也曾叫嚷:'抹掉一个唐山算得了什么!'诸葛先生与之相比,那气魄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幸亏这诸葛不是那诸葛,至今还沦落市井,怀才不遇,这种人如果得遂凌云之志,窃得相印,入主朝政,我辈草民百姓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更为不堪!
  其实,除了厌恶阿谀、粉饰、假大空,我的诗观没有那么偏激,我也从来没有对郭沫若、艾青、臧克家、田间、李季、何其芳、公刘诸位前贤的'严重歪曲与否定',对近20年的现代诗'乱吹一通',诸葛先生是大手笔,用不着为了论战的方便,在此处耍小聪明。
  《华夏诗报》发表诸葛先生的革命大批判文章的同一期第四版,有《流沙河笑话连篇》一文,介绍流沙河先生以打油诗做对联,其中尤以'琴瑟四王爬到高处,魑魅二鬼站在左边'一联最有味道,建议诸葛先生闲来无事时,品读品读,于作人作文或许有所裨益。

  三、答沙无藓先生

  成都有一张很不起眼的油印小报《琴与剑小诗》,近期中缝刊登一'诗讯',说广州、重庆、北京有三家与之志趣相投的报刊纷纷载文,'批驳《星星》诗刊等掀起的否定革命诗歌的歪理,申张正义,保卫革命诗歌'云云。该小报自己也接连载文'遥相呼应','旗帜鲜明地驳斥《星星》诗刊等掀起的否定革命诗歌的歪理邪说',一副'正义在手,仇恨在胸'的模样,煞是可爱。
  譬如其中连载的署名沙无藓的文章说:'《桂林山水歌》前已有对民歌体的无理诟病,但谤者意犹未足,便力图从创作该诗的时代背景上打开缺口,指责此诗写于1959年7月,整理于1961年8月,这一时期正遭天灾人祸,诗人还歌唱‘祖国的笑容这样美'岂非有意粉饰?岂非毫无心肝?……究其实,有许多事情是事后才明朗化的。那个时候能够洞悉灾难的起因七分出自人祸?只道是‘暂时困难'。到了1961年8月抗灾之举方兴未艾,整理旧稿,难道能将‘笑容'该成愁容?更重要的是,有政策失误造成的严重后果,自然令人痛心,但对祖国大好河山,仍秉赤子之情,同时借大自然的生机来振奋勇往之心,也是古今诗家常有的事。辛弃疾在南渡后国势日蹙中仍有‘春如十三女儿学绣'的丽句,能说他没有时时‘挑灯看剑'吗?显然,攻其一点,为的是在你鼻子上涂白粉,诬其伪,乱其真,如此而已!'
  领教了!(在下就是那个谤者。)原来'有许多事情是事后才明朗化的',当时并未'能够洞悉灾难的起因七分出自人祸'。可是转念一想,还是不大明白:既然顶着诗人桂冠,以政治抒情诗为业,就该对时代风云政治得失有自己的独立观察、思考和判断,从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不是甘做弄臣,惟龙颜是瞻,一味高唱谀词颂歌。未能洞悉人祸,便来粉饰太平,这粉饰就有理了?未能洞悉人祸,便来讴歌人祸,事后就可以毫无歉疚和忏悔,就可以永远盘踞教科书了?彭德怀元帅没有诗人桂冠,他在1959年却'能够洞悉灾难的起因七分出自人祸',有一首与'祖国的笑容这样美'迥异其趣的民歌:'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就与彭德怀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面对这位心有良知、面无佞色的血性汉子,你的辩护还能气壮如牛吗?
  诗人为什么要写诗?诗的社会功能是什么?白居易说:'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听见了吗?'保卫革命诗歌'的沙翁们,诗的社会功能不仅在于阿谀和粉饰,还在于见国风之盛衰,闻王政之得失,知人情之哀乐,使君臣亲览,修废补阙,乐忧逸劳,进而使社会臻于至理,致于升平。阿谀粉饰未必总是有利可图的,因为一味阿谀粉饰,使君臣不能亲览而斟酌焉,招致欺君误国之罪,也可能让'尔曹身与名俱裂'的。
  '辛弃疾在南渡后国势日蹙中仍有'春如十三女儿学绣'的丽句',这就能成为我们的诗人在饿殍遍野的年头高唱'祖国的笑容这样美'的理由吗?辛弃疾戎马一生抗敌救亡,写过多少壮怀激烈之词:'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才是辛词的主旋律。如果没有这个主旋律,面对国忧民患无动于衷,年年沉溺于'春如十三女儿学绣'的绮词丽句,辛弃疾就不成为辛弃疾了。可我们的诗人除了阿谀与粉饰,面对饿殍遍野的惨象(桂林山水所在的广西就够惨的),可有一句半句太息掩泣怜悯苍生'为人民鼓与呼'的作品?
  '整理旧稿,难道能将‘笑容'改成愁容?'──整理旧稿,将笑容改成愁容又有何妨?我们这位诗人在1976年10月30日写下的《中国的十月》,其中有些句子,如'《炮打司令部》,/伟大新战役的号令'、'‘走资派还在走',/路线斗争呵,/复杂激烈'、'看天安门上/华主席在向我们挥手'等,1979年4月5日的修改稿中不是删改殆尽了吗?何以在哀鸿遍野的年头绽放的这一朵灿烂的笑容,就是铁定不能改呢?
  至于'借大自然的生机来振奋勇往之心',我想还是免了吧!一天等于二十年,砸锅化铁说疯话,勒紧裤腰带反右倾,我们的心够'勇往'的了,何用再来'振奋'?
  '诬其伪,乱其真'?果真岂可乱,实伪何须诬!鼻子上的白粉,自己不涂,别人涂得上去吗?
  有一个说法,说是这些沙翁们平素写的分行文字质地很差,不登大雅,常常被《星星》退稿,于是对《星星》怀恨在心,总想找茬,这回总算找到了一个搀和的机会。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个说法,我觉得这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自编一张'琴与剑'小报,抚琴弄剑(琴艺差一点没关系,剑法一定要狠毒),老有所乐,且'申张正义',不是很好吗?人家才不屑于去凑那个散布'否定革命诗歌的歪理邪说'的什么《星星》呢?

  四、答金绍任先生

  又有一位唤作金绍任的拍马出阵,在《华夏诗报》总第129期发表一篇《'轻薄为文'的典型》,其中有'毛翰们奇谈怪论的大暴露'一节。其意犹未尽,又将此文作了一些增删,改题为《〈星星〉的蚍蜉与毛翰的第九种自杀》,发表在《芙蓉》2000年第1期。古语有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星星》的蚍蜉'如何徒劳撼树不干我事,'毛翰的第九种自杀'和'奇谈怪论',且容分辩。
  “毛文的一个奇离之处,是居然要将名作《周总理,你在哪里?》打成作者柯岩的一条罪证,一件赃物。”奇离与否,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还是把这两首诗全文照录在这里,劳海内外方家费心甄别吧:
  先看王洪涛《莉莉──写给在抗战中牺牲的小女儿》(原载《诗刊》1963年12月号):
  遵照妈妈的嘱咐,/按照移灵的地址,/我擦干了眼泪,/来到太行山区。
  我跨过千座高山,/叩问每一块岩石:/你说!你说!/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石头不语,/向我示意:/你看!石壁上有她/刻写的标语:/坚决抗战!/减租减息!/她在这里发动过群众,/她把火把点在人心里。
  我穿过道道丛林,/摇着每一棵树木:/你说!你说!/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树木肃立,/摇动树枝:/你看,树皮上有她/小小的指印,/树根上有她/晶莹的汗滴。/她在这里植树造林,/她在这里种谷采菊。
  我涉过道道河流,/询问每一点水滴:/你说!你说!/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河流不答,/浪花跳起:/你看,水面上有她/花白的头巾,/浪花上有她/划船的英姿。/她在这里送过游击队,/她在这里沉过鬼子。
  我走过千山万水,/访遍太行山区,/我得到的回答啊,/都是同一的话语:/莉莉,在我这里!/莉莉,在我这里!
  莉莉啊,莉莉,/我的好宝贝!/高山是你的形象,/树干是你的身躯,/花草是你的衣裙,/涛声是你的笑语。/太行在你的脚下,/你在太行的怀里。
  再看柯岩《周总理,你在哪里?》(原载《人民日报》1977年1月8日):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你的人民想念你!
  我们对着高山喊:/周总理──/山谷回音:/'他刚离去,他刚离去,/革命征途千万里,/他步步紧跟毛主席……'
  我们对着大地喊:/周总理──/大地轰鸣:/'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不见那沉甸甸的谷穗上/还闪着他辛勤的汗滴……'
  我们对着森林喊:/周总理──/松涛阵阵:/'他刚离去,他刚离去,/宿营地上篝火红呵,/伐木工人正在回忆他亲切的笑语。'
  我们对着大海喊:/周总理──/海涛声声:/'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不见海防战士身上,/他亲手给披的大衣……'
  我们找遍整个世界,/呵,总理,/你在革命需要的每一个地方,/辽阔大地/到处是你深深的足迹。
  我们回到祖国的心脏,/我们在天安门前深情地呼唤:/周──总──理──,/广场回音:/'呵,轻些呀,轻些,/他正在中南海接见外宾,/他正在政治局出席会议…'
  总理呵,我们的好总理!/你就在这里呵,就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你永远居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你永远居住在人民心里,/你的人民世世代代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
  王、柯二诗构思雷同,并非我一个人的看法。1999年11月,我参与主编的《新中国50年诗选》研讨会在北京中国作协大楼召开,与会的诗评家杨匡汉先生对诗选的批评意见之一,就是'为什么要选《周总理,你在哪里?》,这诗是模仿王洪涛的嘛!'众人哄笑,笑他大概很久不看《星星》了,全不知外间正为此事吵得闹热。我只解释说,此书的编选原则有别于课本,是七分精品三分史料。
  其实,就算没有模仿或雷同的问题,《周总理,你在哪里》就是一首好诗吗?别的不说,用'革命征途千万里,他步步紧跟毛主席'来概括周恩来的一生,说得过去吗?众所周知,毛泽东五十年代以后犯过许多严重错误。'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邓小平《对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意见》)事实上,在毛泽东错误地发动的多次政治运动如反右扩大化、大跃进、反右倾乃至十年文革中,周恩来都曾有保留有抵制,尽量保护党内外干部,维护生产的正常秩序,力求把损失减少到最小。一口咬定周总理'步步紧跟',究竟算是对周总理的赞美和歌颂呢?还是对周总理的讽刺和污蔑呢?对此,柯岩先生想必心有所虚,不然,此诗在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时,她为什么要把这两句改为'革命征途千万里,他大步向前不停息'呢?那么,这一改就改对了吗?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征途中,在'文化大革命'包括'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征途中,周恩来都是'大步向前不停息'的吗?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以后,错误就越来越多了。'某些诗人却'步步紧跟',颂歌、战歌层出不穷。例如,当彭德怀为'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而忧心忡忡早生华发的时候,贺敬之却豪情满怀唾沫横飞:'呵!点起来!/点起来!──/我们的/千万座/小高炉!''看我们/几千万/钢铁大军,/伟大的创举──/‘小土群'!……''一九五九年/八月的天空呵──/此刻/是更加纯净,/总路线的灯塔,/更加光明!/呵,山,/分外青,/旗,/分外红。/历史的车轮,/更快旋转!/跃进的战马,/四蹄生风!/……呵!公社的红旗──/满天高举!/高炉的火光──/遍地熊熊!/千里──/烟云滚滚,/万里──/汗雨飞空!/定额呵──/突破!/突破!……/产量呵──/上升!/上升!……/右倾分子们!/他们/是输定了!/现实,/对他们/那灰色的心/是这样无情……'(《放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123、137-138页)可直到今天,陈年诸公还把这种东西称为'革命诗歌'、'社会主义诗歌',不容他人有任何不敬之辞,相约'奋起保卫'!这帮人是不是吃错了药!
  金先生为《桂林山水歌》辩护,费了更多的口舌和心机。其辩护理由之一,是'桂林人民经过公议,将《桂林山水歌》刻于石上,立了一块诗碑。新诗作品获此殊荣是罕见的。'这一条似乎不大切题。江山也要文人捧,把一些捧场的诗文刻到自家山头,招徕天下游客,增加旅游收入,有多少殊荣可言?不知那块诗碑上是否连'1959年7月,旧稿 1961年8月,整理'的字样也一并刻上了?不知桂林的导游小姐向游客们夸耀这首诗时,是否也讲解其中关于土高炉'遍地熊熊'、浮夸风'定额突破突破'和右倾分子'他们是输定了'之类的背景资料和象征意义?听说武汉大学校园内年年三月樱花盛开,游人如潮,但游人们都不愿提及一个事实,那太让人败兴了,这许多樱花树是当年日寇攻陷武汉后,在这里住院养伤的鬼子兵所栽。
  '在社稷倾覆、生民涂炭的安史之乱期间,杜甫除了写有《三吏》《三别》等啼血之作,也写有不少明丽欣悦的风景诗,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等等。''被毛翰嘉许为‘真正的诗人'的屈原和秋瑾,都是终身没有见过祖国脱离苦难,可是除了‘太息'和‘愁杀',也‘还能写出别样情怀的诗句'。'金先生在这里也一再运用类比法,试图说明在哀鸿遍野的年头高唱'祖国的笑容这样美'是正确的,是有先例的。用心良苦,忠心可嘉。但这种类比却显然是不严密的。'除了……也……',这是一道小学生的造句题:'杜甫除了《三吏》《三别》,也……''屈原除了‘太息',也……''秋瑾除了‘愁杀',也……'这些句子都造得不错,可是我们的诗人在生民涂炭的年头,'除了什么,也……'呢?这个句子你金先生造来我们看看。别说《三吏》《三别》,就连《一吏》《一别》(如亩产几十万斤的《浮夸吏》,右倾分子蒙冤刺配被扫地出门的《无家别》)也没有?《一吏》《一别》也没写过的诗人,一声'太息'、一句'愁杀'也不曾有过的诗人,有什么资格同人家老杜、屈子和鉴湖女侠攀比呢?没有'除了……'只有'也……'的诗人,难道也可以嘉许为'真正的诗人'吗?另外,'两个黄鹂鸣翠柳'并非写于安史之乱期间,而是写于安史之乱平定的第二年,正因为战乱平息,水路畅通,避难蜀中的诗人才能看到远道而来的'东吴万里船'泊于门前,'即从巴峡穿巫峡'、'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愿望就要实现,诗才如此'明丽欣悦'的。杜甫在战乱期间或许也写过别的'明丽欣悦'之作,但至少这一首不是。建议金先生找一本唐诗启蒙读本,悄悄读一下,免得信口雌黄,贻笑大方。
  '《桂林山水歌》初发表时,我是一个早已忘记了吃饱饭是什么滋味,饿得两腿浮肿,既失学又失业的初中毕业生。偶然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了此诗,我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感染,原本暗淡的周围环境仿佛都亮堂了许多。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精神升华了。'哇!读诗还会产生如此奇效,真是诗家的光荣,读者的运气!看来,金先生饿得还不够,就算再饿三年,直饿得形销骨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黄泉路上走一遭回来,只须把'祖国的笑容这样美'的符咒一念,也都能够诈尸还阳,升华精神,昂扬斗志。万幸的是,金先生没有偶然读到当时《人民文学》上不肯刊登的彭德怀的那首没有笑容的民歌,也没有读到蔡其矫的《雾中汉水》'……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用雾巾遮住颜脸,/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否则,一定会两眼一黑,七窍生烟,精神崩溃,顿时气绝身亡的。
  金先生此文标题所谓'毛翰的第九种自杀',是对拙作《自杀的八种方式》的演绎。'写诗玩赏自杀方式,是毛翰对自己诗人价值的自杀;轻薄为文,狂妄而胡乱,是他对自己学人价值的自杀。希望毛翰先生能走出自杀的怪圈。'多承教诲,但毛翰写诗为文,恶习已经难改,先生不必再存希望。来而不往非礼也,本该有所回敬,但金先生显然也过了孺子可教的年龄,从免。

  五、答柯岩先生

  柯岩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了,她2000年2月16日给《星星》诗刊主编杨牧先生写了一封公开信,发表在《华夏诗报》总第130期。这封信主要是以前辈师长的口吻,训斥、教导、恐吓杨牧先生,兼及其他众人,包括在下。
  柯岩先生这样教训杨牧:'你在发表那些以极不负责和极端轻蔑态度侮辱、中伤那些前辈诗人和已故诗人的文字时,你想过他们的这些诗曾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么?知道这些诗人和他们的诗教育了几代人健康成长么?能想到直到今日他们在人民群众感情中的分量么?'我就想,她说的是'这些诗'是哪些诗 ?《天上的街市》《老马》《给乌兰诺娃》等抒情小诗,似不足以担此重任、享此盛誉,那么是《桂林山水歌》这种粉饰太平,和《十年颂歌》这种讴歌土高炉、鼓噪浮夸风、咒骂彭德怀的大作么?不知杨牧先生如何,坦白地说,浅陋如我者,还真不知道'这些诗'在历史上曾经起了什么作用?没有它,中国的历史就不前进了?中国人民就精神危机了?这些诗,在这几十年历史上的作用,即便不是'负',大不了,也就像公社食堂的'瓜菜代',虽或聊胜于无,但是否曾让'几代人健康成长',那真是天晓得!鬼晓得!柯岩先生沉醉于昔日的美妙幻觉也太深太久了:'能想到直到今日他们在人民群众感情中的分量么?'她说的这'人民群众'是谁?难道那么多公开表示不喜欢,公开表示厌恶,甚至'以极不负责和极端轻蔑态度侮辱、中伤'的人们,包括广大中学师生,都不是'人民群众'吗?难道只有胡笳、诸葛师申、沙无藓、金绍任诸公,以及那位年届八旬还伏枥恋栈的《华夏诗报》的野曼先生,才是'人民群众'吗?
  柯岩先生训斥杨牧:'众所周知的是:现在如果谁手里有一分刊物的话,谁就拥有了组织作者并进行各种正当与不正当交换的资本;既可以进行正确的舆论导向,也可以进行错误的舆论导向。前述你们的所谓讨论,不就是一个明证吗'愿主编《星星》的杨牧先生与总编《华夏诗报》的野曼先生共勉。这也许还是柯岩先生的经验之谈,她也曾主事《诗刊》有年,交换和误导,怕也不是莫须有的事。
  柯岩先生还保留着文革年间流行的抓辫子的习惯,拙文标题借用了刘禹锡的一句诗'请君莫奏前朝曲',她就气势汹汹地'顺便请教一下,难道《星星》诗刊和毛翰先生真的以为我们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吗?不是刚刚才庆祝过我们建国50周年吗'我想,以柯岩先生的文学常识,应该明白,这条辫子是不大容易抓得住的。首先,所谓'前朝',只是文学修辞意义上的一个借用,一个比喻,并非实指。文革左祸结束,改革开放伊始,中国人民不是欢呼'第二次解放'吗?如果这欢呼没有错,将'第二次解放'之前的那一段历史比喻为'前朝',又有多大错误呢?其次,柯岩先生认为'现在已经改朝换代'的说法不对,那柯岩先生是认为'现在没有改朝换代'吗?如果柯岩先生认为现在没有改朝换代,那么请教一下:我们现在是什么朝,什么代?你柯岩先生该不会认为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是50年一贯制的封建朝代吧?
  我与诸公素无私怨,自忖也并非好事之徒,实在是目睹'陈年皇历'年复一年地误人子弟,于心不忍。拙文《陈年皇历看不得》唐突了诸公,尤其是唐突了贺、柯二位,我心有不安。我本来也可以举郭小川的诗为例,但郭小川先生已辞世多年,我更不愿说出任何不敬的话来唐突逝者。虽然他的许多诗的时代局限也是毋庸讳言的。我过去编诗歌选本,有人问我,为什么不选郭小川的名作《团泊洼的秋天》?我说,你自己读读吧:'……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战士的心头放射光华。/反对修正主义的浪潮,正惊退贼头贼脑的鱼虾……//在明朗的阳光下,随时都有对修正主义的口诛笔伐……'曾经广为传诵的名篇,如今竟是如此难以卒读!
  我们可以谅解诗人,其时代局限不应该完全由他们自己负责。反胡风、反右、反右倾接踵而来,诗坛凋零殆尽,'偌大一个中国,只剩下两位诗人:郭小川和贺敬之,也还是勉强跟上形势,适应着六十年代初‘大跃进'余威的气氛的。'(《公木诗学经典》第465页)但谅解并不意味着要继续奉之为经典。当年适应着大跃进反右倾余威的梦呓般的东西,今天又怎能适应这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下一代提供更好的精神食粮,替换诸公那些过时之作呢?诸公为什么那么自恋,那么敝帚自珍呢?诸公真的以为自己当年那几'步步紧跟'的东西,足以流芳千秋、哺育万代吗?
  柯岩先生教训杨牧:'不要在堂皇的口号下卷入错误思潮,也不要怕被人讥讽为不时髦,要明白时髦从来是一种肤浅。更不要追风,风是那样的无定向,不但会使你疲于奔命,有时还会被它吹向深渊呢!'真是谆谆教诲,语重心长,没有亲身体会,痛切感受,这番话是说不出来的,这其中想必融会了柯岩先生大半生的经验教训。我相信,她这里不仅是在训斥别人,也是在反省自己。譬如,她会不会反思:50年代的新诗创作,一窝蜂地向民歌学习,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郭沫若、周扬主编的《红旗歌谣》作为大跃进民歌选,当时谁能怀疑它的革命性、先进性?可是其中充满了浮夸之辞,连毛泽东看了,也说《红旗歌谣》水分太多,民歌还是旧的好。既然大跃进民歌早已难逃大跃进殉葬品的厄运,当年那些向民歌学习的产物,时髦如《三门峡──梳妆台》《桂林山水歌》者,是否也水分不少,气数有限呢?
  柯岩先生教导我们:'时代进步了,教材的改变与改革是应该的,也是必需的,关键是怎么改?是坚持教育的正确方向还是彻底否定革命传统,大搞历史虚无主义?'看来,柯岩先生与我们还是有可能沟通的:她也承认'时代进步了',既然承认时代进步了,应该就是承认自己落伍了,因为作为诗人,他们在新时期并无新作,并没有随着时代进步而进步,作为惯唱颂歌的诗人,他们并没有为中国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唱一曲新的颂歌。(是歌喉嘶哑了?还是心有抵触情绪?我们不得而知。)承认时代进步了,自己落伍了,可见她并不是惟我独尊,不会以为只有坚持《桂林山水歌》才是'坚持教育的正确方向',只要否定《周总理,你在哪里?》就是'彻底否定革命传统'。这很让我们感到高兴。我们当然要尊重历史,当然不能搞历史虚无主义,否则,我们盖那么多历史博物馆干什么?正是历史博物馆,而不是语文教材,适于存放一些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至于我草拟的中学语文新诗推荐篇目,作为一己拙见,并不完善,但与'陈年皇历'不可同年而语,却是无疑的。我非常希望柯岩先生能放下前辈盟主的架子,心平气和地将二者作一比较。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也许,从此以后,您会心悦诚服,知今是而昨非,可怜天下莘莘学子,不再计较个人得失,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欣慰。

                          2000年愚人节定稿

  (原载《书屋》2001年1月号,《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1年第2期,《名作欣赏》2002年第1期)

 

来源 古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