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诗选
郑敏(1920-
),出版的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
渴望:一只雄狮 金黄的稻束
寂寞 来到 永久的爱
兽(一幅画) 雕刻者之歌
垂死的高卢人 Renoir少女的画像
一瞥 诗人与死(组诗)
晓荷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你是幸运儿,荷花 流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
它冲到大江的桥头
看着桥下的湍流
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
它听见时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
它回头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
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声像鼓鸣
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
狮子带我去桥头
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来到
那轻轻来到他们心里的
不是一根箭,
那太鲁莽了;
也不是一艘帆船,
那太迟缓了,
却是一口温暖的吹嘘,
好像在雪天里
一个老人吹着他将熄的灰烬;
在春天的夜里
上帝吹着沉黑的大地;
在幸福来到之前。
所需要的是
那么一种严肃与仁慈。
于是才能像幻境的泄露,
他们为赞美所惊愕,
你想象一座建筑那样
凝结在月夜的神秘里,
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的声音
好像互相挽着手
站在一片倾逝的瀑布前
只透过那细微的雾珠
看见彼此模糊了的面影。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兽(一幅画)
在它们身后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风度饲养着居民
贯穿它的阴沉是风的呼吸
那里的夜没有光来撕裂,它们
是忍受一个生命,更其寒冷恐惧
这渗透坚韧的脉管,循环在咸涩
的鲜血里直到它们忧郁
的眼睛映出整个荒野的寂寞
使你羞耻的是你的狭窄和多变,
言语只遗漏了思想,知识带来了
偏见,还不如让粗犷的风吹遍
和不怜悯的寒冷来鞭策
而后注入拙笨的形态里
一个生命的新鲜强烈。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不要知晓那飞跃的鸟,和它的鸣声,
还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间的微风
我的石头向我低语:宁静,宁静,宁静
我錾着,凿着,碰着,磨着
在黎明的朦胧里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默视着石面上光影游戏的白足
沉思着石头纹路的微妙地起伏
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见
一尊美丽的造像,她在睡眠,
阖上她的眼睛,等待一双谦逊的手
一颗虔诚的心,来打开大理石的封锁
将她从幽冷的潜藏世界里迎接
到这阳光照耀下的你们的面前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为了我的石头在向我说:宁静,宁静
开始工作时,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里没有会凋谢的花,没有有终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时,我重新回到你们之间
这里我的造像将使你们的生命增长
这不是遗弃,
是暂时的分离
说从无生命里唤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专诚和寂静
使他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时间里回旋沸腾的河流
我对于你们没有遗弃,假如有
只是因为我要在你们之间永远停留。
垂死的高卢人
(The Dying Gaul)
他好像突然地跌到了,在
死亡的拱门前,犹自用一只手臂
支撑那山样倾颓的身体,
生命的强烈的知觉正涌集
像为阴郁的云翳遮盖的前额,
啊,这里,垂死的高卢人在想着
生命里最后的一个思想,喝
着苦酒,独自地向死亡之杯呷啜
虽然你看见在他微俯的头额上
生命犹在闪动着明亮的双翼翱翔
但是已经开始的必会不断增长
落日放出最后的灿烂
但,远处绵延的峰峦
他的四肢,已沉入阴暗。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是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注:即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
一瞥
Rembrandt: 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优美的是那消失入阴影的双肩,
和闭锁着丰富如果园的胸膛
只有光辉的脸庞像一个梦的骤现
遥遥的呼应着歇在矮门上的手,纤长。
从日历的树上,时间的河又载走一片落叶
半垂的眸子,谜样,流露出昏眩的静默
不变的从容对于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个偶然的黄昏,她抛入多变的世界这长住的一瞥。
注:此诗是关于荷兰画家伦伯朗的一幅叫《门口的年轻女子》的画的。
诗人与死(组诗)
一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手指
折断这冬日的水仙
让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绿的,葱白的茎条?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拳头
把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让生命的汁液
喷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灭
是那创造生命的手掌
又将没有唱完的歌索回。
二
没有唱出的歌
没有做完的梦
在云端向我俯窥
候鸟样飞向迷茫
这里洪荒正在开始
却没有恐龙的气概
历史在纷忙中走失
春天不会轻易到来
带走吧你没有唱出的音符
带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梦境
天的那边,地的那面
已经有长长的从伍一
带着早已洗净的真情
把我们的故事续编。
三
严冬在嘲笑我们的悲痛
血腥的风要吞食我们的希望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脚跟
试探着道路的漫长
伊卡拉斯们乘风而去
母亲们回忆中的苦笑
是固体的泪水在云层中凝聚
从摇篮的无邪到梦中惊叫
没有蜜糖离得开蜂刺
你衰老、孤独、飘摇
正像你那夜半的灯光
四
那双疑虑的眼睛
看着云团后面的夕阳
满怀着幻想和天真
不情愿地被死亡蒙上
那双疑虑的眼睛
总不愿承认黑暗
即使曾穿过死亡的黑影
把怀中难友的尸体陪伴
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从云端走下
承认生活的残酷
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承认幻想的虚假
生活的无法宽恕
五
我宁愿那是一阵暴雨和雷鸣
在世人都惊呼哭泣时
将这片叶子卷走、撕裂、飞扬入冥冥
而不是这冷漠的误会和过失
让一片仍装满生意的绿叶
被无意中顺手摘下丢进
路边的乱草水沟而消灭
无踪,甚至连水鸟也没有颤惊
命运的荒诞作弄
选中了这一片热情
写下它残酷的幽默
冬树的黑网在雨雪中
迷惘、冷漠、沉静
对春天信仰、虔诚而盲目。
六
打开你的幻想吧,朋友
那边如浩瀚的大海迷茫
你脱去褪色的衣服,变皱
的皮肤,浸入深蓝色的死亡
这里不值得你依恋,忙碌嘈杂
伸向你的手只想将你推搡
眼睛中的愤怒无法喷发
紧闭的嘴唇,春天也忘记歌唱
狭窄、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瞎眼的甬道里
踱来踱去,打不开囚窗
黄昏的鸟儿飞回树林去歇栖
等待着的心灵垂下双翼
催眠从天空洒下死亡的月光
七
右手轻抚左手
异样的感觉,叫做寂寞
有一位诗人挣扎地看守
他心灵的花园在春天的卷末。
时间卷去画幅步步逼近
只剩下右手轻抚左手
一切都突然消失、死寂
生命的退潮不听你的挽留
像风一样旋转为了扫些落叶
却被冬天嘲讽讥笑
那追在身后的咒骂
如今仍在尸体上紧贴
据说不是仇恨,没有吼叫
漂亮的回答:只是工作太忙。
八
冬天是欣赏枯树的季节
它们用墨笔将蔚蓝切成块块
再多的几何图也不能肢解
那伟大的蓝色只为了艺术的欢快
美妙的碎裂,无数的枝梢
你毕生在体会生命的震撼
你的身影曾在尸堆中晃摇
歌手的死亡拧断你的哀叹
最终的沉默又一次的断裂
从你脆了的黑枝梢
那伟大的蓝色将你压倒
它的浪花是生命纷纷的落叶
在你消失的生命身后只有海潮
你在蓝色的拥抱中向虚无奔跑
九
从我们脚下涌起的不是黄土
是万顷潋滟的碧绿
海水殷勤地洗净珊瑚
它那雪白的骸骨无忧无虑
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已经过去
你在耐心地等待一场电火
来把你毕生思考着的最终诗句
在你的洁白的骸骨上铭刻
不管天边再出现什么翻滚的乌云
它们也无能伤害你
你已经带走所有肉体的脆弱
盛开的火焰将用舞蹈把你吸吮
一切美丽的瓷器
因此留下那不谢的奇异花朵
十
我们都是火烈鸟
终生踩着赤色的火焰
穿过地狱,烧断了天桥
没有发出失去身分的呻吟
然而我们羡慕火烈鸟
在草丛中找到甘甜的清水
在草丛上有无边的天空邈邈
它们会突然起飞,鲜红的细脚后垂
狂想的懒熊也曾在梦中
起飞
翻身
却像一个蹩脚的杂技英雄
殒坠
无声
十一
冬天已经过去,幸福真的不远吗
你的死结束了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
疯狂的雪莱曾妄想西风把
残酷的现实赶走,吹远。
在冬夭之后仍然是冬天,仍然
是冬天,无穷尽的冬天
今早你这样使我相信,纠缠
不清的索债人,每天在我的门前
我们焚烧了你的残余
然而那还远远不足
几千年的债务
倾家荡产,也许
还要烧去你的诗束
填满贪婪的焚尸炉
十二
没有奥菲亚斯拿着他的弦琴
去那里寻找你
他以为应当是你用你的诗情
来这里找他呢
你的白天是这里的黑夜
你的痛苦在那里消失得
无影无踪,树叶
幸福地轻语,夜莺不需要藏躲
你不再睁开眼睛
却看到从来不曾看到
的神奇光景
情人的口袋不装爱情
法官的小槌被盗
因此无限期延迟开庭。
十三
在这奥菲亚斯走过的地道
你拿到这第十三首诗,你
痛苦而愤怒,憎恨这朕兆
意味着通行的不祥痕迹
然而这实在是通行证的底片
若将它对淮阳光
黑的是你的睑庞
你的头发透明通亮
你茫然考虑是不是这里的一切
和世间颠倒
你的行囊要重新过秤
然而鬼们告诉你不要自欺
现在你正将颠倒的再颠倒
世间从未认真地给你过秤
十四
你走过那山阴小道
忽然来到一片林地
世界立即成了被黑洞
吸收的一颗沙砾
掌管天秤的女神曾
向你出示新的图表
天文数的计量词
令你惊愕地抛弃狭小
人间原来只是一条鸡肠
绕绕曲曲臭臭烘烘
塞满泥沙和掠来的不消化
只有在你被完全逐出鸡场
来到洗净污染的遗忘湖
才能走近天体的耀眼光华
十五
那为你哭泣的人们应当
哭泣他们自己,那为你的死
愤怒的人们不能责怪上帝
死亡跟在身后,一个鬼祟的影子
你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像蚕丝
如果能织成一片晴空……
但黑云不会放过你的默想
雷爆从天空驰下击中
你的理想只是飘摇的蛛网
几千年没有人织成
几千年的一场美梦
只有走出祭坛的广场
离开雅典和埃及的古城
别忘记带着你的夜行时的马灯。
十六
五月,肌肤告诉我太阳的存在
很温存,还没有开始暴虐
我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谁在主宰
拖延,是所有这儿的大脑的策略
尸骨正在感觉生的潮气
离开火葬场已经两个月
污染的大气甚至不放弃
那从炉中拾回的残缺
也许应当一次又一次地洗涤
用火焰,
用焚烧
这里没有檀木建成的葬堆
也没有洒上玫瑰、月季、兰花的娇艳
只有沉默的送葬者洒上乌云般的困恼。
十七
眼睛是冰冻的荷塘
流水已经枯干,我的第69个冬天
站在死亡的边卡送走死亡
天边有驼队向无人熟悉的国度迁移
欢乐的葡萄不会急着追问下场
香醇的红酒也忘记了根由
一个个音符才联成合唱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温柔
整体不过是碎片的组成
碎片改组,又产生新的整体
短视的匠人以为到了终极
围上眼睛,任肢体在大地横陈
蚕与蛹,毛虫和蝴蝶的交替
洒在湖山上,像雨的是这个“自己”
十八
他们用时间的极光刀
在我们的身体上切割
白色的脑纹是抹不掉
的录像带,我们的录音盒
被击碎,逃出刺耳的歌
疯狂的诗人捧着淤血的心
去见上帝或者魔鬼
反正他们都是球星
将一颗心踢给中锋
用它来射门
好记上那致命的一分
欢呼像野外的风
穿过血滴飞奔
诗人的心入网,那是坟。
十九
当古老化装成新生
遮盖着头上的天空
依恋着丑恶的老皮层层
畏惧新生的痛苦
今天,抽去空气的汽球
老皮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它昔日的生命已经偷偷逃走
水生的它是我的痛苦的死亡
将我尚未闭上的眼睛
投射向远方
那里有北极光的瑰丽
诗人,你的最后沉寂
像无声的极光
比我们更自由地嬉戏。
晓
荷
八月的破晓
陪伴着新开的荷花,
时间在犹疑中
回顾、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断地旋转着,
花瓣在看不见地运动着,
含苞而又开放,
风微微地摆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红晕,
在那微红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静穆,
只有水珠
在铺着银绒的绿叶上滚动
碧玉的盘子上银色的流动
有时
被风带到另一个碧玉盘上,
在沉寂中发出雨滴声。
脚步的声音
都被小径上的长草吸没,
但一片微黄的杨树叶
在悄悄地飞舞、旋转,
飘下来了
大地蓦地经历了
一次无声的寒颤,
时间并没有停止,
秋天
已经到了树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开,
仿佛说
让每个生命完成自己的历程
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时
结束了一个乐章
虽然夏天绿色的衣袂
已经从草地上拂过,走远了,
为什么不能在画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斓,
和萧疏而笔直的树林,
生命里有多少
遗忘时间的荷花,
尽管已是入秋了,
仍从容地舒展开花瓣,
走完自己的历程。
最终将残败的荷叶
低垂在水中,
那里有雪白的藕节。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幽灵就缠住我的脚步
我全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热的目光
年轻的星辰不应如此迅速的冷却
你们那茂盛的黑发
难道已化成灰烬
那鲜红的嘴唇
难道已滴尽了血液
你们的肢体充满弹性
如今却已经随风飘散
没有骨灰,没有灵位
啊!上天赐给的生命
竟成一场狞笑的误会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谁又能将风雨摧落的苹果
重接上枝头,还给我们
那青春的嫩须,还给母亲们
那曾在腹中蠕动的胎儿?
今年这里的绿叶又已成荫
蔷薇疯狂地爬满篱墙
玫瑰的红,茉莉的白,
野花的娇黄和深紫
都照常来到
惟有你们的脚步声
只出现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们的梦中
我怕走上这条小径
却又抵挡不住你们的召唤
从这里我曾走向疯狂了的你们
我的胸腔因此胀痛
现在血已流尽,只剩下
尸体上苍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将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长。
你是幸运儿,荷花
你是幸运儿,将
纯洁展示给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护
即使被顽童践碎
你那肤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毁
像地壳发怒埋葬了庞贝。
有人必须每天把自己涂上
乌鸦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黄的天幕下飞旋
白天躲在阴湿的岩洞
倒悬着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弹不会曲飞
因此并非致命的杀手
言语无孔不久。
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
从那扇荒芜的墙上飞溅向各方
直到死伤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还挂着歌颂的笑容
感激的泪水已冻成冰
那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内的梦想之国
垂幕放下,剧场已空
只余下混乱的回声
是怨魂们的嚎叫
和角色们的台词
疯狂了的乐队
在万古的宇宙间进行
不会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们一遍遍地聆听
不知如何才能将剧情扭转
打断角色的演说
噪音要滤去,寻求和谐
也许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无数不和谐的和谐
希望没有熄灭
这也许是生存的另一个本能。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还在开
那被刀割过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里
喷出暗红的血,花朵
带来沙漠的愤怒
而这里的心
是汉白玉,是大理石的龙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洁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苍白的青春面颇
多少疑问,多少绝望
只有花还在开
吐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六月无声的
沉沉的,闷热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死之哀悼
死之恋念
死之悬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里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无穷
没有悔恨
没有犹疑
那最翠绿的枝
最纯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坛上
等候无情的屠宰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世界的弥撒钟声
震惊了外空的星辰
惊问: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选自《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与死亡对称》和《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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