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
缝,一点
光,一分
钟。
一天到晚老“想飞”(同名散文),总想“云游”(同名诗歌),总是以忘情而淋
漓尽致、潇洒空灵的笔墨写他所向往之“飞翔”的徐志摩,竟然在这首诗中绝决然宣称: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那四面八方的风;”
岂非咄咄怪事!
徐志摩在他为数并不算很多的诗文中多次描写过“飞翔”,“飞翔、飞翔、飞翔”
(《雪花的快乐》),这几乎已成为他个人创作心理的某种挥之难去的深刻情结,也成
为其诗歌本文中反复出现的,某种充满动感的“姿势”和“幻像”,成为一种经由个人
私设象征而沟通整个人类的飞翔之梦,并上升到公共本体象征的“原型意象”。
而于各种各样的飞翔中,尤为令徐志摩神往的恰恰是那种庄子“逍遥游”式的“怒
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的“壮飞”!他宣称:“要飞就得
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
的飞……”
何其壮观!何其逍遥!
然而,此刻,作者竟宣称放弃所有这些壮观和逍遥,宣称无疑象征自由的“阔的海
空的天”“我不需要”?!这里面,满溢着诗人理想幻灭的几许沉重?几许“浓得化不
开”的悲凉?
在这里,一个天真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的希望显得如此的卑微,渺小而可怜:不再是
“壮飞”和“云游”的奢望,而只是“一分钟”的时间,“一点光”的明亮和“一线天”
似“一条缝”的希望。
作者接着以破折号强调并刻划出一幅令人终身难忘的画面:一个小孩——“小孩”
当然是纯真、新鲜、生命刚开始,希望刚萌生,绝对应该拥有更多的光明,更美好的希
望、更开阔的自由与更长远的生命力的“宁馨儿”——“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一点
光,一分
钟。”
这个画面具有一种类似电影中镜头“定格”的强烈视觉效果,象明暗反差极大的黑
白片镜头,感官刺激尤其强烈。
“一分钟”这一时间意象,在这里同时起到了两种作用:一者,“一分钟”对应作
者前面宣称的“我只要”,仿佛总算达到了如此卑微可怜、时间上仅需“一分钟”的希
望;另者,“一分钟”本身作为表达客观物理时间长度的语词,势必在读者的阅读想象
中,留下短促而凝固暂停的“定格”般的阅读效果。
这首诗歌,明显使用了为西方“新批评派”所推崇的“反讽”的手法。在语言陈述
上,深究一点的话,则是使用了“反讽”方式中主要的一种“——“夸大陈述”性的
“反讽”。所谓“反讽”,就是正话反说,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谓“夸大陈述”,则是
假情假意地夸张,然而,却大言若反,暗示相反的性质。我们正应该从“反讽”的角度
来更好地理解这首诗歌。
诗歌一开篇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般先声夺人的几个“我不要”的宣称,无疑正是
一种“夸大陈述”。诗人正是因为太想要“阔的海空的天”了,才会这样说,才会象一
个顽强爬伏追求的小孩那样,孜孜以求“一条缝”、“一点光”、“一分钟”。可以说,
追求光明的的可怜、卑微而顽强执着正反衬出一片“阔的海空的天”——这“自由与光
明”的象征——对于每一个有生命的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这首诗歌不但在局部语言技巧上使用了“反讽”的手法,在整个诗篇总体结构安排
上,也同样成功地使用了“反讽性”的“张力结构”。
标题“阔的海”与最后所追求的结局,构成了“反讽性”的强烈对比效果。诗歌句
子的展开和排列,从“阔的海空的天”开始,最后可怜巴巴地被挤兑成“一条缝”似的
狭窄的时间的短暂的时间。作者明显有意识地在句子排列上注重视觉效果的强调,整篇
诗歌呈现出“倒三角形”(B)的形状。“缝”、“光”、“钟”排成整齐而局促的一条
线,“一分钟”的“钟”最后孤零零地单独成行……所有这些,都不难见出诗人独具的
匠心和深刻的寓意,足以让读者想见追求光明与“阔的海空的天”之艰难,又充分揭示
出此种追求对于人之必然而然的“天性”性质。
(陈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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