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②,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③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①写于1922年8月10日,1923年3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发表,因
格式排错,同年同月25日重排发表,署名徐志摩;初收1925年8月中华书局版《志摩的诗》,
再版时被删。
②英国剑桥大学Clare学院。
③现通译“华兹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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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青年诗人徐志摩即将离开英国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就在返国前夕,他写
下了这首《康桥再会吧》。在这首诗里,诗人表现了对康桥难舍难分的依恋之情,他对
康桥的钟爱,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常有的喜悦和激动。祖国,是生养他的土地,那里有他
的亲人、朋友,他对祖国的感情,就象儿子对母亲的感情;康桥,则是诗人在外求学时
遇到的“难得的知己”,是他精神上的朋友。如果说,祖国是诗人永远的故乡,是他的
家,那里有他的“根”,那么,康桥同样也是诗人永远的故乡——精神之故乡,那里可
以寻得他精神上的“根”。
1920—1922年,徐志摩游学于英国剑桥大学期间,不仅深受康桥周围的思想文化气
氛的熏陶,接受了英国式资产阶级思想文化的洗礼,他还忘情于康桥的自然美景中,在
大自然的美中,发现了人的灵性,找到了天人合一的神境,待诗人离英返国时,康桥已
成了诗人“难得的知己”,诗人称康桥为自己永远的精神依恋之乡,此时的诗人,心头
盛满离愁别绪。在诗里,诗人热烈而又缠绵地倾诉自己对康桥的精神依恋。这里的康桥,
不仅实指诗人生活过、求学过的地方,它更是作为在“楼高车快”的现代生活之外的一
块精神净土而存在于诗人心中,它就是大自然,就是美和爱,就是和谐。诗人对康桥的
欣赏和赞美,实际上就是对大自然、对美和爱、对和谐的一种欣赏和赞美。徐志摩虽然
生活在现代都市里,却始终膜拜和迷恋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崇尚大自然的精神境界,
对现代喧闹繁杂的都市文明持一种拒绝的心理态度,“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
将我的心灵污抹”,他庆幸自己虽然生活在现代都市里,但心灵仍保持着自然纯洁的天
性,而“古风古色,桥影藻密”的康桥,一如诗人自己,也保存有大自然古朴的气息,
这,正是诗人和康桥能够进行精神交流和心灵对话的原因所在,昔日他们如神交已久的
知己终于走到了一起,肝胆相照、心心相印,今日别离时“依然能坦胸相见,依依惜别”。
诗人在同康桥神秘的精神交感中,同大自然“坦胸相见”的心灵默契里,体验到一种美
好的感情,体悟出爱的永恒:“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
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
把心心相印的情爱奉为人生至宝,奉为宇宙间永恒不变的美,这是诗人的一种人生信仰。
徐志摩的人生信仰在现实社会里不免显得单纯和虚幻,在他回国后不久,他的所谓“理
想主义”、“诗化生活”在现实中便开始碰壁,虽然他也悲伤和绝望过,但“他的一生
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胡适语)。康桥,它在诗人心灵上
深深打下烙印的,是那天人合一的神境,是大自然那脱离尘埃气、清澈秀逸的纯美精神,
是爱和美、肉体和灵魂的和谐一致,“总之此地,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亦不乏
纯美精神”,这种对爱和美的极切关注和热烈赞美,成为后来诗人生活及其诗歌创作的
“主旋律”。康桥,它对诗人在精神上的影响是久远的,它重塑了徐志摩,使徐志摩的
生命历程出现了转机,成为他的精神故乡:“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
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徐志摩《吸烟与文化》),回首往
事,诗人想到自己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康桥妩媚河身的两岸,正是妩媚的康桥激
起了诗人的诗情,鼓荡起诗人灵感的潮水,开始了他有意义的文学生涯:“我心我智,
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康桥美丽的自然景色同诗人的自然天性和谐美妙地
融合在一起,在这天人合一的神境里,诗人的心智、诗人的艺术天赋得到了开启,诗人
得以自由地感受着生命、感受着爱、感受着美。康桥,无愧为诗人永远的精神依恋之乡!
《康桥再会吧》是徐志摩一篇较为重要的早期诗作,它以一种近乎自传独白式的叙
述抒情方式,记录下了康桥对诗人在精神上深远的影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崇尚自
然、崇尚爱和美、崇尚和谐的思想观,体现了他的人生追求和美学追求。在艺术上,这
首诗采用细致的铺叙手法,表达出诗人对康桥真挚的爱恋,情感细腻而深切,但过分细
致的铺叙,往往容易产生艺术上的琐碎和幼稚,如诗中精心着意地长篇点数康桥之美以
及康桥在精神上对诗人的影响,却产生了太用力反而不就的效果。全诗意象繁复,情思
丰富驳杂,但由于在形式上缺乏统一性,不如后来写的《再别康桥》在形式的驾驭上达
到圆熟的境地。
(王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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