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慕容宝弃都出走,行至阱城,适与赵王麟相遇。麟不意宝至,还道他亲自出讨,顿
致惊溃,奔往蒲阴。宝不遑追击,但驱众北趋,到了蓟城。随从卫士,散亡略尽。惟慕容隆
部下四百骑,留卫行幄。慕容会率骑兵二万人,方至蓟南,闻宝已入蓟,乃进城相见。父子
叙谈,会语多讽刺,面上亦很觉不平。宝俟会退出,即召农隆二人,入语会不平情形。二人
均说道:“会尚年少,专任方面,习成骄盈,所以有此情状。臣等执礼相绳,料彼也不致生
异了。”除非立会为太子,或可释嫌。宝虽然许可,心中总未免疑会,遂欲夺会兵权,归隆
统辖。隆恐会有变,当面固辞。宝犹分拨会众,给与农隆。又遣西河公库傉官骥,率兵三
千,助守中山,一面尽徙蓟中库藏,北趋龙城。
魏将石河头引兵追宝,驰至夏谦泽,得及宝军。宝不欲与战,会抗声道:“臣抚练士
卒,正为今日,今大驾蒙尘,人思效命,乃狡虏敢来送死,太违情理。兵法有言:‘归师勿
遏。’又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彼犯二忌,我得二利,若再不战,益启寇心,龙城亦岂
可长保么?”宝乃从会言,列阵拒敌。会出当敌冲,使农隆二军,分攻魏兵左右,三路夹
击,大败魏兵,追奔百余里,斩首数千级。隆尚未肯罢休,再追至数十里外,夺得许多甲
仗,方才回军,归途语故吏阳璆道:“中山城积兵数万,不得伸展我意,今日虽得一胜,尚
令我遗恨无穷。”说着,慷慨太息,泪下数行。独会经此一捷,骄夸愈甚,隆不得不从旁训
勉。会非但不听,反加忿恨,又因农隆俱常镇龙城,名望素出己右,恐宝至龙城后,大权必
在农隆掌握,自己越致失势,乃潜谋作乱。幽平二州士卒,统已受会牢笼,不愿归二王节
制,遂向宝陈请道:“清河王勇略过人,臣等愿与同生死,今请陛下与太子诸王,留住蓟
宫,臣等从清河王南征,解京师围,还迎大驾便了。”宝似信非信,默然不答。大众退后,
宝左右进言道:“清河王不得为太子,神色已很是不平,且材武过人,善收人心,陛下若从
众诸,臣恐解围以后,必有卫辄故事,不可不防。”卫辄拒父事,见《东周列国》。宝点首
示意。侍御史仇尼归,系会私党,探悉宝情,便私下告会道:“大王所恃惟父,父已异图,
所仗在兵,兵已去手,试问将如何自全呢?不如诛二王,废太子,由大王自处东宫,兼任将
相,匡复社稷,方为上策。”双方谗间,怎得不乱?会尚犹豫未决。
宝语农隆道:“我看会已有反志,今若不除,难免大祸。”农隆齐声道:“今寇敌内
侮,中土纷纭,社稷危如累卵,会镇抚旧都,来赴国难,威名远震。逆迹未彰,若一旦加
诛,不但父子伤恩,人心亦必将不服呢。”宝慨然道:“逆子已不顾君亲,卿等兹恕,尚不
忍诛,一旦变起,必先害诸父,然后及我,后悔恐无及了。”农隆为妇人之仁,不知弭乱,
宝既知子恶,仍不加防,是亦妇人之见而已。话虽如此,但也不肯急切下手,仍向龙城进行。
到了广都黄榆谷,时已天晚,因即驻宿。农与隆二人为卫,卧至夜半,忽有一片哗噪
声,从外而入。隆急忙起视,见有十数人持刀进来,料知有变,便欲返身入报,不防背上已
中了一刀,痛彻心窝,立致晕倒,接连又被一刀剁下,自然断命。时农已拔甲出来,跨马欲
遁,偏被那强人阻住,用刀乱斫,农急忙闪避,左臂已着了刀伤,忍痛走脱。背后却有数健
卒相随,代抱不平,俱奋力留拒强人,格翻几个,赶去几个,独擒得一个头目,仔细辨认,
正是侍御史仇尼归。当下将他捆住,牵送慕容农。农已窜入山谷,健卒亦跟了进去,待至追
及,由农讯问仇尼归,供称为会所遣。农乃裹创待晓,然后出山,返报慕容宝。
宝夜间闻变,正在惊惶,突见会踉跄趋入道:“农隆谋逆,臣已将他二人除去了。”宝
知会有诈,一时不便叱责,乃佯为慰谕道:“我素疑二王,果然谋变,今得除去,甚好!甚
好!”此时倒还有急智。会喜跃而出。翌晨,由会排齐兵仗,严防他变,始拥宝就道。建威
将军余崇,请收殓隆尸,载往龙城,会尚未许,经崇涕泣固请,方得邀允。即由崇殓隆入
棺,用车载行。适慕容农自来谒宝,并押献仇尼归。宝不令农诉明情迹,但伪叱道:“汝何
故负我?”遂令左右将农拿下。仇尼归乐得狡赖,只说农等为逆,拒战被擒,宝即令释缚,
仍复原官。约行十余里,正要午餐,宝召群臣同食,且议加农罪。会方就坐,宝目顾卫军将
军慕舆腾,暗嘱杀会。腾拔剑出鞘,向会行刺。会把头一低,冠被劈去,略受微伤,身子向
外一掠,竟得逃走。腾不及追杀,慌忙奉宝急奔,飞驰二百余里,得抵龙城。时已夕阳下山
了;会号召徒党,追宝至石城,终不得及,乃使仇尼归为前驱,径攻龙城。宝令壮士夤夜出
击,得破仇尼归。会且上书要求,请诛左右佞臣,并求立为太子。宝当然不许,惟乘舆器物
及后宫妾御,不及随宝进城,尽被会掠去,分赏将吏,擅置官属,自称皇太子,录尚书事,
引众再攻龙城,以讨慕舆腾为名。宝登城责会,会跨马扬鞭,意气自如,且令军士鼓噪扬
威。城中将士,见会如此无礼,统皆愤怒,开城迎战。天下事全仗理直,理直自然气壮,一
鼓作气,锐不可当,便将会众杀退。毕竟人心未死。会走还营中,到了夜半,侍御史高云,
又从城中潜出,带着敢死士百余人,袭击会营。会众大乱,相率逃散。会不能成军,只带十
余骑奔往中山。开封公慕容详,怎能容会,立将会拘住斩首,并派人传报龙城。宝乃颁令大
赦,凡从前与会同谋,悉置不问,使复旧职。免罪尚可说得,复官未免太宽。又论功行赏,
封侯拜将,共数百人。命慕容农为左仆射,兼职司空,领尚书令,进高云为建威将军,封夕
阳公,养为义儿,追赠高阳王隆为司徒,予谥曰康。龙城一隅,暂得少安。
惟邺城尚被围住,积久未退,慕容详尚有能耐,坚持到底。魏主珪因军食不继,命东平
公仪撤去邺围,徙屯钜鹿,筹运粟米。慕容详又暗遣步卒,出袭魏营,虽然魏主有备,杀败
守兵,但终因粮道未通,解围自去,就食河间。详还道是威足却魏,竟僭称皇帝,改元建
始,用新平公可足浑谭为车骑大将军,领尚书令。此外设官分职,居然备置百官。且闻慕容
麟出屯望都,即遣兵掩击,逐麟入山,擒麟妻子还都。燕西河公库傉官骥,本奉燕主宝命,
助守中山,见上文。及详既僭位,便思逐骥。骥与他反抗,遂致互阋,结果是众寡不敌,为
详所杀。详尽灭库傉官氏,又杀中山尹苻谟,诛及家族。惟谟有二女娀娥训英,娇小玲珑,
幸得走脱,后文自有表见。天生尤物,不肯令其遽死。详既得逞志,便即淫荒,嗜酒无度,
横加杀戮。所授尚书令可足浑谭直言进谏,适值详酒醉糊涂,竟不分皂白,喝令左右,把谭
推出斩首。官吏等当然不服,均有异言,详更使人监谤,遇有私议政事的人员,不论贵贱,
一体处斩。自详僭号以后,但阅一月,所诛王公以下,已五百余人,内外屏息,莫敢发言。
城中又复饥迫,百姓欲出外觅粮,偏详下令严禁,不准出入,因此人多饿死,举城皆恨
详无道,欲就近往迎赵王麟。麟与详相去几何?百姓亦但管目前,未遑顾后。详尚未察悉,
但因城中乏食,遣辅国将军张骧,率五千余人赴常山,督办粮糈。慕容麟伺隙复出,招集丁
零余众,潜袭骧军。骧正在灵寿县,严加督责,戕害吏民,众心浮动,一闻麟至,都去欢
迎,连骧部下各兵士,亦弃骧就麟。骧仓皇窜去,麟即引众掩至中山,城门不闭,得一拥直
入,城中兵民,见麟到来,无不喜慰,从前被杀诸大臣家属,乐得乘机报怨,各引麟趋入伪
宫,往捉慕容详。详醉后酣寝,未及逃避,即被大众七手八脚,把他捆住,牵出见麟。详尚
睡眼模糊,不知为何人所执,但听得一片杀声,才开眼一睁,那刀光已到颈上,未及开言,
头颅已落。得做醉鬼,详亦甘心。又搜杀详亲党三百余人。麟复僭称尊号,听民四出觅食,
大众才得一饱。
魏主珪闻中山变乱,即遣中领军将军长孙肥,带领轻骑七千人,潜袭中山,得入外郛。
麟忙集众出拒,肥始退去。麟复率步骑四千,追至派水,由肥麾众返击,彼此各有杀伤。麟
丧失铠骑二百,肥亦身中流矢,两造统收军引还。魏主珪移驻常山九门,军中大疫,人马多
死,将士多半思归。珪觇知众意,便语众将道:“前闻丑提作乱,本即北返,嗣因燕主悔
约,丑提乱亦得平。从珪口中了过丑提。我意决拔中山,再作归计,今全军遇疫,岂天意不
欲我取中山么?但四海以内,人民众多,无处不可立国,诚使我抚驭有方,谁不悦服?目前
病死多人,也不足顾恤呢。”语不足法。诸将始不敢再言。珪即令抚军大将军略阳公拓跋
遵,引兵再袭中山,割取禾稻,捆载而还。中山失禾,饥荒益甚。慕容麟不能安居,因率众
三万余人,出据新市。
魏主珪已进兵攻麟,太史令晁崇进谏道:“今日进军,恐防不吉。”珪问为何因?崇答
道:“纣以甲子亡,故后世称甲子日为疾日,今日适当甲子,不宜出兵。”珪笑道:“纣以
甲子亡,周武不以甲子兴么?”崇无言可对。珪即启行至新市,与麟对垒。麟不免心怯,退
屯派水,依渐洳泽立营,意图自固。彼此相持数日,魏兵进压麟营,麟不得已开营出战,一
场交手,哪里敌得过魏兵?二万人死了九千余,逃去一万余,单剩得数十骑,随麟奔还。麟
妻子前为详所拘,未曾处死,见上文。麟入中山,当然放出,此次复挈了妻子,遁入西山,
从间道赴邺。魏主珪驰入中山,凡麟所署公卿将吏,及守城士卒,统皆迎降,共约二万余
人。又得燕所传皇帝玺绶,并图书府库珍宝,以巨万计,还有后宫妇女,数亦盈千。并得慕
容详遗女一人,年青貌美,秀色可餐,珪即纳为妾媵,晚令侍宿。详女亦只好随缘作合,供
他淫污。越日,又发慕容详塚,锉尸焚骨,并查得拓跋觚死时,由燕人高霸程同下手,便将
两人磔死,并夷五族。霸固为详所使,本不应置重辟,况又夷及五族,珪之淫虐如此,无怪
其不得令终。于是班赏将士,多寡有差。慕容麟奔至邺城,与范阳王慕容德相见,便向德献
议道:“魏兵既克中山,必来攻邺,邺中虽有蓄积,但城大难固,且人心恇惧,恐难坚守,
不如南赴滑台,较为万全。”德闻言心动,遂拟南迁。时滑台守将,为燕鲁阳王慕容和,亦
遣人迎德,德因决计徙屯。好容易又是残冬,越年为燕主宝永康三年,即晋安帝隆安二年。
正月上旬,德率户四万,南徙滑台,将吏当然随行。无故弃邺,也是失策。魏东平公拓跋
仪,已进封卫王,引众入邺,追德至河,不及乃还。慕容麟等向德劝进,德依兄慕容垂故
事,自称燕王元年,摄行帝制,备设官属,用慕容麟为司空,领尚书令,慕容法为中军将
军,慕舆拔为尚书左仆射,丁通为右仆射,这便是南燕的始基。是为四燕之殿。看官听说!
慕容麟劝德南徙,仍然为自己起见,他因河间常有麟现,自谓与己名相应,必得君临燕土。
中山僭号,不满三月,匆匆奔邺,欲用德为傀儡,迁往河南,仍好废德自立。那知天不助
逆,竟至谋泄,被德赐死,狡猾半生,终归不得善终。可作晨钟之警。
那慕容宝尚未知滑台情形,还遣鸿胪卿鲁遽,册拜慕容德为丞相,领冀州牧,封南夏
公,一面大阅兵马,仍欲规复中原。会魏主北归,慕容德亦命侍郎李延,向宝报闻,谓“魏
军已返,中原空虚,正好及时收复”等语。宝心下大喜,即拟南行。辽西王农,长乐王盛进
谏道:“今方北迁,兵疲力弱,魏新得志,未可与争,不如养兵观隙,更俟他年。”宝颇欲
依议,偏抚军将军慕舆腾抗言道:“寇虏已返,我师大集,正宜乘机进取,百姓可与乐成,
难与图始,惟当独决圣虑,不应广采异同,阻挠大计。”宝闻言奋袂道:“我计决了,敢谏
者斩!”遂留慕容盛居守龙城,命慕舆腾为前军大司马,慕容农为中军,自为后军,统率步
骑三万,自龙城依次出发,南屯乙连。
燕制称卫兵为长上,素随乘舆出入,不令迁调,此次宝统众南行,当然随着,但众情俱
不愿征役,各有怨言。卫弁段速骨宋赤眉等,本为高阳王隆旧部,入充宿卫,此次因众心蠢
动,遂纠众作乱,逼立隆子崇为主帅,立即发难,杀毙司空乐浪王慕容宙,中牟公段谊诸
人。惟河间王熙,素与崇善,崇代为庇护,始得免难。燕主宝突然遇变,急率十余骑奔往农
营。农急忙出迎,左右抱住农腰,谓营卒亦恐应乱,不宜轻出。农抽刀吓退左右,才得出营
见宝,接入营中。一面遣人追还前军慕舆腾,一面拔营回讨段速骨等。谁知军心都变,俱弃
仗散走,就是慕舆腾部下,亦皆溃散。宝与农只好奔还龙城,乱兵尚在后追赶,亏得龙城留
守长乐王盛,引兵出接,才得迎入宝与农。小子有诗叹道:
不从众议妄行师,祸起军中悔已迟。
纵使一时能幸脱,窜身便是杀身时。
宝与农既入龙城,乱兵亦进逼城下,欲知乱事如何结果,容待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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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为修齐治平之要素,先圣固尝言之矣。慕容宝之不君不父,乌
足为国?观其立太子时,已启内乱之渐,以立长言,则宜立长乐公盛,以受遗言,则宜立清
河王会,策为少子,又非嫡嗣,徒以溺爱之故,越次册立,无惑乎会之谋乱也。会固不子,
宝实不父,而又当断不断,徒受其乱,亲为父子,反成仇敌,家且不齐,国尚能治乎?幸而
会乱已平,正宜与民更始,休养生息,徐图规复,乃不察民生之困苦,不问将士之罢劳,冒
昧径行,侈言南讨,是君不君也。君不君,臣即不臣,段速骨等之作乱,亦意中事,无见怪
也。彼慕容农与慕容隆,心固无他,才实不足。慕容麟好行不义,终至自毙,燕事如此,即
无拓跋氏之外侮,亦终必亡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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