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段速骨等引着乱兵,进逼龙城。城中守兵甚少,由慕容盛募民为役,始得万人,登
陴奋力拒守。速骨等人数虽多,但同谋不过百人,余皆胁从为乱,并无斗志。惟尚书顿邱王
兰汗,本为慕容垂季舅,又是慕容盛妇翁,他偏起了歹心,与速骨等通谋,所以速骨等有恃
无恐,日夕鼓噪,威吓城中;且诱慕容农出城招抚,愿与讲和。农恐城不能守,潜自夜出,
往抚乱兵。乱兵未曾被衄,怎肯投诚?农潜往招抚,不啻送死。速骨怎肯依农,反把农拘住
不放。翌晨,复引众攻城,城上守兵,拒战甚力,伤毙乱卒百余人。守兵正在得势,忽见速
骨牵出慕容农,指示城上,呶呶乱语。农亦有口,奈何畏死不言?守兵本恃农为重,忽见农
在城下,也不暇问明情由,骤然夺气,一哄而散。速骨等得缘梯登城,纵兵杀掠,死亡相
枕。燕主宝与慕舆腾余崇张真李旱等,轻骑南奔。
速骨尚不敢杀农,但将他幽住殿内。另有同党阿交罗,为速骨谋主,意欲废崇立农,偏
被崇左右闻知,就中有鬷让出力鞬两人,为崇效力,骤入杀农,并及阿交罗。农故吏左卫将
军宇文拔,亡奔辽西,速骨恐人心忆农,必且生变,因归罪鬷让出大鞬,把他诛死。哪知与
他反对的,不是别人,就是前时通谋的兰汗。汗阳与勾通,暗中仍然嫉忌,速骨未曾防着,
突被汗纠众袭击,见一个,杀一个,才阅半日,已将速骨等亲党百余人,一古脑儿送他归
阴。当下废去慕容崇,奉太子策监国,承制大赦,且遣使迎宝北归。
时长乐王盛等,已逾城从宝,同至蓟城,接见兰汗来使,宝即欲北还。盛等俱进谏道:
“兰汗忠诈,尚未可知,今若单骑往赴,倘汗有异志,悔不可追,不如南就范阳王,合众取
冀州,就使不捷,亦可收集南方余众,徐归龙城,这却是万全计策呢。”宝乃依议,从间道
趋邺。邺人颇愿留宝,宝独不许。南至黎阳,暂驻河西,命中黄门令赵思,召北地王慕容
锺,使他迎驾。锺为慕容德从弟,曾劝德称尊,至是执思下狱,并即报德。德召僚属与语
道:“卿等为社稷大计,劝我摄政,我亦因嗣主播越,民神乏主,暂从群议,聊系众心。今
天方悔祸,嗣主南来,我将具驾奉迎,谢罪行辕,然后角巾还第,不问国事,卿等以为何
如?”全是假话。黄门侍郎张华应声道:“陛下所言,未免失计,试想天下大乱,断非庸材
所能济事,嗣主暗弱,不足绍承先绪,陛下若蹈匹夫小节,舍天授大业,恐威权一去,身首
不保,社稷宗庙,岂尚得血食么?”将军慕容护亦接入道:“嗣主不达时宜,委弃国都,自
取败亡,尚何足恤?从前蒯瞆出奔,卫辄不纳,《春秋》尚不以为非,孔圣亦未尝赞成。彼
为子拒父,尚属可行,况陛下为嗣主叔父,难道不可拒犹子吗?”正要你二人说出此话。德
半晌才道:“古人逆取顺守,终欠合理,所以我中道徘徊,怅然未决呢。”护又道:“赵思
南来,虚实未明,臣愿为陛下驰往诇察,再作计较。”德乃遣护前往,佯为流涕。多此做
作。护率壮士数百人,偕思北往。适宝得樵夫言,谓德已僭号,料知不为所容,仍转身北
去,护追宝不及,复执思南还。
德闻思练习掌故,召他入见,欲为己用。思慨然道:“犬马尚知恋主,思虽刑臣,颇识
大义,乞加惠赐归。”德作色道:“汝在此受职,与在彼何异?”思亦发怒道:“周室东
迁,晋郑是依,陛下亲为叔父,位居上公,不能倡率群臣,匡扶帝室,乃反幸灾乐祸,欲效
晋赵王伦故事!思虽不能效申包胥,乞援存楚,尚想如王莽时的龚胜,不屑偷生,归既不
得,死亦何妨!”阉人中有此义士,恰也难得。德被他揶揄,容忍不住,便命将思推出斩
首,真情毕露。嗣是遂与宝绝。
宝遣盛与慕舆腾,收兵冀州,盛因腾请兵启衅,激成祸乱,且素来暴横不法,为民所
怨,因即将他杀死。总嫌专擅。行至钜鹿,遍谕豪杰,俱欲起兵奉宝,约期会集。偏宝闻兰
汗祀燕宗庙,举动近理,便欲北还龙城,不肯再留冀州,于是召盛速还,即日启行。到了建
安,留宿土豪张曹家。曹素武健,自请纠众效劳,盛又劝宝缓归,俟确觇兰汗情状,再定行
止。宝乃遣冗从仆射李旱,往见兰汗,自在石城候信。会兰汗遣左将军苏超,至石城迎宝,
极陈兰汗忠诚。宝信为真言,不待李旱返报,遂自石城出发。盛涕泣固谏,宝仍不从,但留
盛在后徐行。盛与将军张真等下道避匿,不肯遽赴。盛为宝子,知父有难,不肯随往,亦太
忍心。宝匆匆急返,抵索莫汗陉,去龙城只四十里,城中皆喜。兰汗惶惧,欲自出谢罪,兄
弟同声谏阻。汗因遣弟加难率五百骑出迎,又令兄提闭门止仗,禁人出入。城中皆知汗有变
志,但亦无法挽回。加难驰至陉北,与宝相见,拜谒甚恭。宝即令他护驾,昂然进行。颍阴
公余崇,密白宝道:“加难形色不定,必有异谋,陛下宜留待三思,奈何径往?”宝尚说无
妨。又行了十余里,加难忽喝令骑士向前执崇,崇徒手格斗,毕竟寡不敌众,终为所缚。崇
大骂道:“汝家幸为国戚,迭沐宠荣,今乃敢为篡逆,天地岂肯容汝?不过稍迟旦暮,便当
屠灭,但恨我不得手脍汝曹呢!”加难听了,竟拔刀杀崇。宝至此悔已无及,只好随了加
难,同入龙城。加难不令入殿,但使寓居外邸,用兵监守。到了夜间,便遣壮士潜入邸中,
将宝拉死。莫非自取。兰汗闻报,命为棺殓,追谥曰灵。又杀太子策及王公卿士以下百余
人。汗自称大都督大单于大将军,昌黎王,改元青龙,令兄提为太尉,弟加难为车骑将军,
封河间王熙为辽东公。使如周时杞宋故例,备位屏藩。居然想作周天子了。慕容盛在外闻
变,即拟奔丧入城,将军张真,极力劝阻。盛说道:“我今拚死往告,自述哀穷,汗性愚
浅,必顾念婚姻,不忍害我。约过旬月,我得安排妥当,便足伸志,这也是枉尺直寻的办法
呢。”遂不从真言,径入城赴丧,先使妻兰氏进求汗妻,为盛乞免。汗妻乙氏,究是女流,
见女涕泣哀请,自然代为缓颊。汗本意颇欲害盛,但见了一妻一女,宛转哀鸣,免不得心肠
软活,化刚为柔。惟兄提及弟加难,谓斩草留根,终足滋患,不如一并杀盛。盛妻又向伯叔
叩头,哀吁不已,提与加难尚有难色,汗独恻然道:“我就赦汝夫婿,但汝当为我传言,须
怀我德,毋记我嫌。”盛妻当然应命。汗即遣子迎盛,引入宫中。盛见汗匍伏,且泣且谢。
亏他忍耐。汗还道他是诚心归附,一再劝慰,且伪言宝实自尽,并非加害,当即为宝治丧,
令盛及宗族亲党,一律送葬,复授盛为侍中,兼左光禄大夫。还有太原王奇,系前冀州牧慕
容楷子,为汗外孙,汗亦将奇宥免,命为征南将军。奇既得受职,遂与盛同列,两人俱怀报
复,且系从曾祖兄弟,当然患难相亲,于是盛得了一个帮手,尝与密谋。
兰提等随时防着,屡次劝汗杀盛,汗终不从,兄弟间遂有违言。提又骄狠荒淫,动逾礼
法,就是与汗相见,亦往往恶语相侵。汗情不能忍,益生嫌隙。盛得乘间媒孽,如火添薪,
又潜使奇出外招兵,为恢复计。奇密往建安,募集丁壮,得数千人,使据城自固。提闻变报
汗,汗即遣提往讨,偏盛入白汗道:“善驹即奇表字。小儿,怎敢起事?莫非有假托彼名,
谋为内应不成?”汗瞿然道:“这是由太尉入报,当不相欺。”盛屏人语汗道:“太尉骄
诈,不宜轻信,若使发兵出讨,一或为变,祸不胜言了。”汗闻盛言,即饬罢提兵,汗实愚
夫,若使有一隙之明,定必不信。另遣抚军将军仇尼慕,率众讨奇。时龙城数月不雨,自夏
及秋,异常亢旱。汗疑得罪燕祖,致遭此谴,乃每日至燕太庙中,顿首拜祷,又向故主宝神
主前,叩陈前过,实由兄弟二人起意,应当坐罪云云。提与加难,得悉汗言,统怒不可遏,
竟擅领部曲将士,出袭仇尼慕军,杀毙无算。
仇尼慕幸得不死,奔回告汗。汗不禁惊骇,立遣长子穆出讨。穆临行时,密语汗道:
“慕容盛与我为仇,今奇起兵,盛必与闻,这是心腹大患,急宜除去,再平内乱未迟。”汗
半疑半信,欲召盛入见,觇察情实,然后加诛。盛妻兰氏,稍有所闻,忙即告盛。盛伪称有
疾,杜门不出。汗亦搁着不提。燕臣李旱卫双刘忠张豪张真等,本与盛有旧交,因见兰穆势
盛,虚与周旋,穆遂引为腹心,使旱等往来盛室,为监察计。哪知旱等反向盛输情,为盛谋
主,伺隙起事。会穆击破兰提等军,回城献捷,汗遂大飨将士,欢宴终日,父子统饮得酩酊
大醉,分归就寝。当有人诣盛通报,盛夜起如厕,逾墙趋出,直往东宫。李旱等已先待着,
即拥盛斩关,入室寻穆。穆高卧未醒,被旱等手起刀落,立即毙命。盛得穆首级,携带出
门,徇示大众。众未解严,尚扎住东宫外面,一闻盛起兵杀穆,大都踊跃赞成,便听盛指
挥,往攻兰汗。汗醉寝宫中,至大众突入,才得惊醒,起视门外,遥见一片火光,滚滚前
来,火光中露出许多白刃,料知不是好事,亟呼卫卒保护,偏卫卒已逃散,不知去向,任他
喊破喉咙,并无一人答应。他想返身避匿,奈两脚如痿躄一般,急切不能逃走。那外兵已趋
近身边,不由分说,便即劈头一刀,但觉脑袋上非常痛苦,站立不住,就致晕倒,一道灵
魂,与长子穆先后归阴,同登森罗殿上,同燕主宝对簿去了。恐怕是同去喝黄汤哩!
汗尚有子和与扬,分戍令支白狼,盛连夜使李旱张真,驰往诱袭,相继诛死。兰提加
难,也由盛遣将掩捕,同时受戮。人民大悦,内外帖然,盛因妻为汗女,当坐死罪,因拟遣
她出宫,迫令自尽,盛之复兴,半由妻兰氏营救之功,奈何遽欲杀妻,男儿薄幸,可为一
叹!亏得献庄太子妃丁氏,从旁力争,始得免死。看官道献庄太子为谁?就是慕容垂长子
令。令前时走死,事见上文。在六十三回。垂称帝时,曾追谥令为献庄太子,令妻丁氏,尚
得生存,宝尝迎养宫中,以礼相待。盛妻兰氏,奉侍维谨,所以丁氏壹力保护,极言兰氏相
夫有功,如何用怨报德?说得盛无词可驳,不得不曲予通融。但后来盛称尊号,仍不立兰氏
为后,终未免心存芥蒂,这且无庸絮言。
且说慕容盛得复父仇,便告成太庙,大赦境内,一时不称尊号,暂以长乐王摄行统制,
降诸王爵为公,文武各复旧官,并召太原公奇还都。奇听信谗言,竟抗不受命,勒兵叛盛,
回屯横沟,去龙城只十里。盛亲督将士,出城击奇,奇手下虽有三万余人,究竟是临时召
募,没有纪律,乘兴便至,见敌即逃。奇不能禁遏,如何拒盛?盛驱兵追杀,又令军士接连
射箭,射倒奇马,奇坠地受擒,牵入龙城,立即处死。奇党严生王龙等,一并捕诛。遂命河
间公熙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改谥先主宝为惠闵皇帝,庙号烈宗。宝尚有庶子元,受封
阳城公,兼卫将军,东阳公根,为尚书令,张通为左仆射,卫伦为右仆射,李旱为辅国将
军,卫双为前将军,张真为右将军,皆封郡公。又进刘忠为左将军,张豪为后将军,并赐姓
慕容氏。既而步兵校尉马勒等谋反,事泄伏诛,案连高阳公崇,即段速骨等所立之慕容崇。
因即将崇赐死。这是盛有心杀崇。是夕,大风暴起,拔去阙前七大树,宫廷震悚。可见天道
有知,隐隐为崇鸣冤。偏群臣一味迎合,还要向盛劝进。盛初尚不许,嗣复屡接奏牍,请上
尊号,盛乃即燕帝位,改元建平,追尊伯考献庄太子为皇帝,宝后段氏为皇太后,献庄太子
妃丁氏为献庄皇后,谥太子策为献庄太子。后来张豪张真张通及尚书段成,昌黎尹留忠等,
相继谋叛,依次发觉,一并伏诛。就是东阳公慕容根,亦株连被戮。即用阳城公元为尚书
令,改封平原公。才阅一年,复改元长乐。每有罪犯,盛必自矜明察,亲加鞫讯;且因宝宽
弛失国,务从严刻,无论宗族勋旧,稍有过失,便置重刑。辽西太守李朗,在郡十年,威行
境内,盛屡征不至,且阴召魏兵,阳吓燕廷。盛察知有诈,便将他留居龙城的家属,尽加屠
戮,并遣辅国将军李旱,率骑讨朗。旱奉命出次建安,忽又接到朝使,召他还都。旱只得驰
还。及抵阙下,谒盛问故。盛但云:“恐卿过劳,所以召归休息。”旱乃退出。越宿,又遣
旱从速出兵,群臣都莫名其妙,就是旱亦无从索解,只好依令奉行。
朗初闻旱兵出击,当然防守,及旱中途却还,总道是龙城有变,不复设备,留子养守住
令支,即辽西治所。自往北平迎候魏兵。旱兼程前进,掩入令支,擒斩李养,复遣广威将军
孟广平,引骑追朗。朗尚未抵北平,已被孟广平追及,纵骑奋击,攻他无备。朗慌忙抵敌,
与广平战了数合,因见从骑溃散,未免胆怯,手下一松,即由广平觑隙猛刺,中朗左胁,坠
落马下。广平再加一槊,断送朗命,当下枭了首级,取回报旱。旱即传首龙城,盛得捷报,
方明谕群臣道:“朗甫谋叛,必忌官威,或纠合同类,与我力敌,或亡窜山泽,据险自固,
一时如何荡平?我所以前召旱还,使他无备,再令旱出,猝加掩击,这是避实击虚的妙计。
今果一鼓平逆,得歼渠魁,总算是计不虚行了。”徒矜小智,无当大体。群臣自然贡谀,群
称神圣。盛即将朗首悬示三日,一面召旱班师。旱应召西归,途次得卫双被诛消息,不禁惶
骇,弃军潜奔,走匿板陉。盛知旱无他意,不过畏罪逃亡,乃遣使往谕,说是:“卫双有
罪,不得不诛,与旱无涉,可即日还朝。”旱乃入都谢罪,盛仍令复职,惟讨平辽西的功
劳,已付诸汪洋大海,搁起不提了。小子有诗咏道:
用宽用猛贵相兼,但尚刑威总太严;
罚不当辜功不赏,君臣怎得免猜嫌!
盛虽得平辽西,魏兵却已出境,欲知燕魏交战情形,且至下回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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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本回兰汗之弑慕容宝,与慕容盛之杀兰汗,芒刃起于萧墙,亲戚成为仇敌,皆权利思
想之为害也。兰汗身为国舅,其女又为长乐妃,亲上加亲,应同休戚,乃潜通外叛,诱杀国
君,宝不负汗,汗实负宝,盖比莽操之恶,为尤过矣。盛阳归兰汗,阴纵反间,冒险忍辱,
卒举汗父子兄弟而尽戮之,甚且欲连坐贤妇,忘德报怨,阴鸷若此,可惊可畏,论者不以为
暴,无非因盛之手刃父仇,大义灭亲故耳。然卒之好猜嗜杀,安忍无亲,宗戚勋旧,多罹刑
网,诩诩然自矜明察,而以为杜渐防微,人莫予毒,庸讵知治国之道,固在仁不在暴耳,而
盛之遇祸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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