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绍仪虽然是袁世凯的老朋友,但他受到北洋系军人的排挤,前面已经提到过。自
唐正式就任内阁总理后,很有意依照《约法》规定,成为责任内阁,这一来更给反唐的
人一个借口,乃愈发在袁面前攻击唐,说唐挟革命党以自重,有独树一帜之意。唐也听
到了这种闲言闲语,但以为袁大约不会被这种没有见识的人所蒙蔽。可是有一天唐在袁
面前说出自己一些对政策的看法时,袁忽然很不耐烦地说:“少川,我已经老了,你就
来做总统吧!”这突如其来的话,使得唐大吃一惊,才明白袁的确已对他有了芥蒂。
唐想实践责任内阁的愿望,首先便被内务总长赵秉钧所破坏。赵从来不出席国务院
会议,他凡遇重大问题都直接向袁表示,根本不把总理放在眼内,而内务部也像一个不
属于内阁而直接承总统命令的一个部了。除了内务部外,财政总长熊希龄也遇事制肘唐
绍仪。
这要从财政困难说起,民国成立时最艰苦的,莫过于财政问题,仅北京一地,每月
需款就达350万元。每月25日发饷时,当局中人一个个如热锅蚂蚁。在那350万元支出中,
收入只有长芦每月解款10万,北方数省每月各解二三十万,合共不到80万元。至于全面
支出方面:外交部217958元,内务部308950.162元,财政部5105954.732元,教育部1
12710.618元,陆军部4534350.92元,海军部232538.82元,司法部66250元,农林部
46070元,工商部13700元,交通部41379.59元,合共需10679862.842元。加上每月积
欠,以及拖欠应还未还外债,这个刚刚呱呱落地的中华民国,被债务已压得气也喘不过
来了。
清朝末年列强曾组成了一个四国银团,统一和垄断了中国的借款,这个银团是英美
德法四国组成的,其后日俄两国也参加。中国有识之士一直想打破这个财团的独占性,
唐绍仪组阁时就决心要冲破这个“蛛网”,于是他径行向比国财团签约借1000万镑(南
京临时参议院只核准借500万镑)。这个借款合同签订后,四国银团大哗,一方面施外交
压力对袁政府,一方面用种种手段胁迫比国,使这个借款合同流产。脆弱的北京政府怎
经得起这种国际压力,因此唐绍仪面对银行团的抗议,一方面表示歉意,一方面应承取
消向比国借债合同。同时在民国元年5月3日与英美德法日五国银团会议借款,银团方面
提出两项约束,就是所有借款的支付需由银团监督:(一)每月预算先列表,经外国顾
问官核准才能给付;(二)所有军队遣散,须在北京设一陆军协会,由外国武官会同商
定办法,在武昌、南京各重要处所执行遣散,并由外国武官会同监督。每一兵缴械后即
发支票一纸,自往银行取款。唐绍仪认为这两项办法有损中国主权,当场拒绝,结果借
款会议遂不欢而散。唐于会后召集国务院会议,报告经过,主张放弃借外债,自行强迫
公债,找1000个中国富翁各买1万元公债,如此一举便有1000万元了。蔡元培则认为革命
士兵可以晓以大义,不必付款即可解散。宋教仁则认为当前情势非借款不可,只好委曲
求全。其他国务员多同意宋主张,于是商定一个转圜办法,由财政总长熊希龄自行担负
从头磋商的责任,并由袁世凯先约银行团作为给银行团面子,然后才由熊出面。唐对此
颇抱悲观,熊认为不妨一式,同时计划整顿盐政,预计每年可以增加8000万两,以此应
付外债,足有余裕,甚至可由洋人派一盐政顾问以资监督。
熊希龄独任借款的交涉后,中国借款问题便先后在伦敦和巴黎先由银行团谈原则,
最后获得结果是六国银团对中国大借款,条件如下:(一)大借款总额为六万万两;
(二)六万万两分五年陆续支出;(三)大借款以汇丰(英)、德华(德)、道胜(俄)、
汇理(法)、正金(日本)、花旗(美)六家银行为代表;(四)借款用途之监督以五
银行之权限行之;(五)对于作抵之盐税,当以现在之关税制度整理盐政,并代为征收
盐税。
当中国和六国银团正在洽商大借款时,中国政府于6月20日函银行团,希望先垫付3
00万作为紧急支付。六国银行本不欲先处理枝节问题,但中国方面坚持要先解决小额垫
款,于是由英美德法四国承允垫借300万,不过这300万两垫款开支时,须照监视开支暂
时垫款章程办理。其章程是:(一)在财政部附近设立核计处,用核计员二人,一人由
银行团任用给薪,一人由中国政府任用给薪。(二)凡向银行团提款拨款之一切支票,
须经该核计员签押。(三)中国财政部应将各项支付用途,预具说帖,送交银行团核允,
此项说帖先须经由参议院核准之后,同时刊登官报。每次开支时财政部备具应有详细清
单说帖等类送交核计员,以资查核。该核计员查对无误,应即照章签字支单,不得再问。
(四)每次开支款项,均须具详细领款凭单,按照新式簿记法办理。此项凭单财政部须
编订存留,以备核计员在核计处稽核。(五)关于各省发给军饷及遣散军队费用,须由
该地方军政府备三联清单,由中央政府委派高等军官,及该地方关税司会同签押,并须
予该军官、税司以调查应需之便利。此项签押之四联清单,一份存该省都督府,一份存
陆军部,其余一份与领款凭单一同送交北京财政部,再由该部遂交核计处稽核。(六)
预备支付之款应由税务司存储,为节省汇费起见,由中央政府令地方税务司得由海关收
入项下拨款,但须该核计员等由暂时垫款项下,照所拨关税数目支出,汇存上海总税司
存款项下。(七)如在北京及其附近发放军饷,或遣散部队,由中央政府派一高等军官
会同该核计员,将三联领饷清单查核签押,并予该军官核计员统以监查应需之便利。垫
款处银行团方面的核计员是德人蓝朴(Lamp),他曾于庚子八国联军入京时,在天津都
统衙门充任财政处长,对北中国财务情况很熟悉。中国方面的核计员是徐恩元,曾在欧
洲留学,自担任这个工作,常和洋人呕气,不久且吐血。代理徐的是李方,曾在前邮传
部和大理院做过事,英语比普通英国人还讲得好,中文则甚差。
黄兴和熊希龄都是湖南老乡,两人本来感情很好。黄担任南京留守,熊任财政总长,
黄这个职务处处需要钱,要钱当然是向财政部要,熊也尽力帮黄的忙,这是熊在主持借
外债以前的事。待熊主持和银行团借款时,熊和唐绍仪已发生了许多不愉快,而黄也正
式宣布反对借款。熊认为借款主要为了裁军,裁军工作大部分在黄手上,等于是为黄奔
走,却得不到黄的支持与同情,相反地黄竟力加反对,于是二人便在电报上往复攻讦,
恶言相向。黄与熊来往的几则重要电讯如下:
黄致唐、熊索款救急电:“此间经济已告罄……奇窘之状几于不敢告人,不但各军
积欠饷项无从发给,即目前伙食已无术支持……似此情形,一两日内必有绝大险象……
请立拨百万元以救眉急……”再电告急:“……此间军队伙食已数日不能发给,今日有
数处竟日仅一粥,每日索饷者门为之塞,危险情形日逼一日,哗溃之势已渐发端,二日
内倘再无款救宁,大乱立至,危在旦夕,用敢密陈,无任迫切待命之至。”
黄反对借款公开电:“蒋次长来宁,闻悉十七日银行团与熊总长所订垫款已经签字
之合同,及监视开支暂时垫款章程,不胜骇异……此种章程匪独监督财政,并直接监督
军队。军队为国防之命脉,今竟允外人干涉至此,无异束手待毙。二十年来海内各志士
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所辛苦缔造之民国,竟一旦断送于区区四百万之垫款,吾辈一息
尚存,心犹未死,誓不承认。熊希龄身负重任,竟敢违法专断,先行签约,悍然不顾,
此而可忍,孰不可忍!闻章程已提交参议院核议,祈痛加驳斥,责令毁约……即本留守
直辖各军队欠饷已久,危迫万状,均不甘受此亡国灭种之借款,为饮鸩止渴之图……此
举关系存亡,即乞贵处速电抗拒,责令毁约,无任企祷。”
黄再电中央及各省:“……现在借款一事愈出愈奇,名为磋商,实甘愚弄,财政、
军政均受监督,国权丧尽,生命随之,故睹此次垫款合同及监视开支章程而不痛心疾首
者,非人也。……”
黄兴除了反对向外借款,主张立即毁约而外,同时发动筹募国民捐,并将军队欠饷
酌换公债票,由各省自行集合人民资本,以组织国民银行,并由国民银行协力组成一个
国民银行公司。此外云南都督蔡锷提议举办爱国公债,且在云南首先开办。南方各省则
纷纷附和黄兴、蔡锷主张,风云景从,响应热烈。
黄致熊电:“公对银行团要求既甚愤懑,又云取消极易,应诸立即取消。总之此次
约由公订,必由公毁,毁约非借约比,与参议院无关,公前电曾以此自任……所谓拨归
南方一百五十万,只为财政部收回军用钞票,实无一钱及宁,继以空言搪塞,不知全国
命脉握公一手,若再犹豫,祸且立至,兴交代在即,责任属公,能担负否?……”
黄再致熊电:“现在大局危迫,间不容发,吾辈均以国家为前提,于个人关系绝不
稍存意气,而于国家生死关头,尤当审慎,岂得因一事办理骤难得手,遽萌退志。此次
借款,公固然费苦心,但条件损失主权甚巨,又岂公所愿意?……倘因借款失败,国人
反对,即绝对不谋及善后办法,仅欲以辞职卸责,千载而下,其谓公何?兴与公本系友
好,责公劝公固皆为国,亦即所以为公,惟熟思而审处之。不胜盼祷。”
熊复黄电:“承责大义,敢不自勉,无如才智薄弱,实不能胜此重寄。当前在南京
时,与公所筹办法,不料到京后全局皆变,外人见我愈急,要挟愈坚,我之窘状危险,
均在此数日之中,绝无丝毫后援以壮胆力。各军索饷之电,一日数至,不应则哗溃之变,
咎固在龄;应之则条约之损,咎亦在龄。近日反对风潮日烈一日,各省责备之言无虑数
千,而接济之饷不见涓滴,湖南允助三十万金,然只供南北两方二日之用,山穷水尽,
龄何能为?……至于借款函约,一经停借,即可取消,并无难处,龄亦可谢天下。公手
造民国,南方贲备之重较龄万倍,近闻亦有去志,殆亦鉴于时局人心之难为也,敢乞以
己度人,见谅微忱,无任感祷。”
熊致各省公开电:“借款事外人要求监督财政,人心激愤,各报所载,集矢于龄,
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不敢为个人名誉,稍有辩护,惟此中艰难曲折,有不得不详陈于
左右者。希龄前以国民委托,深知财政困难,未敢担负,五辞不获,乃就斯职。接代后
南京库储仅余三万,北京倍之,不及六万。东张西罗,寅食卵粮,危险之状不敢告人。
到京时正值银行团与唐总理谈判激烈……当与银行团抗争时,屡欲决裁,而南北西方军
饷甚迫,南方来电兵已食粥,北方各军衣尚着棉,黄留守告急之电一日数至……现在南
北两京数日之内即须巨饷,乞公等速派专员来部,查看情形,切实担负,以救危局。希
龄智力薄弱,值此财政极紊,饷需奇急之时,责备之加,固不敢辩,而大局所关,不敢
不广征众议。诸公爱国热忱,世所钦仰,如有嘉谋良策,堪以救此眉急者,务望迅速电
示,如龄力所能逮,无不切实奉行。临颖无任翘企盼望之至。除将各处催饷电文另密电
呈览外,特此奉告。”
李书城自武昌起义一直跟随黄兴,黄在武汉指挥作战部队时,他担任参谋长,此后
黄无论任何职务,他都是黄的参谋长,黄任南京留守,他亦是留守府总参谋。黄和熊希
龄为了借款问题互相函电攻讦,最后恶言相向,李乃以黄的参谋长身份给熊一电,历数
过去恩怨和今日是非。全电略云:
“熊总长鉴:闻蒸日致克公(指黄兴)电,不胜怪叹。克公因触电扇伤指,卧病未
起,未便遽行转达,书城忝参机要,凡此间内情,知之甚详,敢代为一一答复。……又
谓克公于政治少所经验,第一次主张建都南京而北方兵变;第二次主张国务员拥兵北上,
而苏州又兵变,今责克公于政治少经验,是公俨然以大政治家自命矣。夫克公之政治经
验如何,鄙人不能尽知,至公自命为政治上富有经验者,观公自任财政总长以来,未闻
有所建白,第轰轰烈烈之事,当即为此次所订垫款合同七条,可以骄人耳。大政治家所
订合同可即作为铁案,一字不能增减,何以经未有经验之克公反对,而公即允毁约?吾
知此七条经改正后必较公所订原约损失国权处稍轻,当即公所承认,如此则公之自命为
有政治经验者所订之约,反为少经验者之所反对,而得修改稍善。……又谓将来国家必
亡于克公之手,譬之医生用刀割治病人而不为封口,听其腐烂致死,此语尤为狂谬……
吾书至此,气已不能再忍,敢正告公曰:公订此合同,将来国家必亡于公之手,而国家
或不至亡者,则克公反对之功也。盖克公此次反对,在垫款合同七条耳,并非反对借款
也。如因反对之影响而使合同可以修改,不至如公所订损失国权之甚,则国家可以获借
款之利,不受借款之祸,试问孰功孰罪,不待智者可以知之。公负亡国之罪,而责有功
之人,非丧心病狂,亦何至此?……又谓目前辱,未始不可报复于将来,此真小人无赖
之言,非堂堂总长应出口。政见虽各有不同,皆为国家大计起见,并非克公有私怨于公,
何险狠一至于此?……且书城自武汉战争时,即相随克公至今,知克公与公之交谊亦最
悉。当南京成立时,克公推荐公为财政次长,以各省代表反对而止。北京政府成立时,
参议院激进派人多谓公为前清猾史,拟反对公为财政总长,赖克公多方劝慰,始得通过。
可见克公事事皆呵护公,于公绝无私怨隐恨,凡此皆误认公为有才所致。公若尚有一息
之天良,清夜自思,何以为人?……来电不敢转达克公,望公明白见示,以便于克公前
代公解释,全公与克公之交谊。临电惶惑,立盼电复。”
直接成为唐内阁的催命符是“直隶都督”问题。早在唐南下接收政府时,顺直议会
(包括顺天府在内的直隶议会)根据革命时期各省都督由咨议局推选的惯例,推举直隶
人王芝祥为直隶都督,唐绍仪应允由政府加以任命。在唐回北京时,就向袁报告,袁也
点头表示同意。岂知在袁内心则完全不同意,因为他有一个旧观念,认为直隶都督就是
北洋大臣,而王芝祥是一个亲同盟会的军人,在南京留守府当军事顾问,把这样一个人
放在心腹之地,袁是不放心的。同时袁认为任免军政大员是总统的职权,决不可再让给
民意机构。在唐来说,不相信袁会出尔反尔,所以电召王来北京。就在这时,忽然有直
隶五路军人通电反对王做直隶都督,袁遂以此为根据撤回他的同意,并且与唐商量,打
算派王为南方军的宣慰使。唐大受刺激,认为这不仅是个人面子问题,也与内阁职权和
政府威信有关,袁可以失信于唐,唐却不可失信于顺直议会和同盟会,因此唐表示无法
接受袁的改变。6月15日袁把没有经唐内阁副署的“任命王芝祥为南方军宣慰使”的命令
公布,这显示总统与内阁已经正面开火。根据《临时约法》,没有内阁副署的人事命令
是不生效的。唐绍仪对于袁不经内阁总理副署而发表人事命令感到非常痛苦,同时又使
他失信于顺直议会,人无信不立,何况他是内阁总理。这天他乘坐马车由办公室回家,
忽然迎面来了两个开道的士兵,手中挥舞着鞭子,唐总理的御者几乎挨了他们一鞭。唐
急忙吩咐把马车让到路旁,注意一看,一辆漂亮的马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总统府
拱卫军统领段芝贵。待到这辆车子过去了,总理的马车才缓缓前驶,他事后对人说:
“好大的威风,只有前清摄政王才够得上这样威风呢。”由于双重的刺激,使他顿萌退
意。6月15日他悄悄留下一张假单,“国务总理唐绍仪为呈请事:绍仪现因感受风热,牵
动旧疾,恳请给假五日,赴津调治。惟总理职务关系重要,不容一日旷废,并乞大总统
于国务员中简派一员暂行代理。”然后乘了一辆人力车至火车站,搭头等火车赴天津。
唐走后,北洋系的人们拊掌称快,认为去了眼中之钉。袁世凯接到唐的请假条,对
于唐的不辞而别,心中亦颇不舒服,但究竟袁、唐两人共事交友数十年,不能太贸然决
裂,所以仍派秘书长梁士诒专程前往天津慰留。唐绍仪和梁士诒两人私交本笃,而且意
气相投,梁来津晤唐后,除传递袁意外,复谈及袁、唐两人的交谊。唐、梁抵足通宵,
唐把自朝鲜和袁订交经过,两人在北洋共事凡20余年种种,娓娓向梁详述,至于为何演
变到如此地步,唐曾感慨地说:“我和项城的交谊,君最深知,公谊私情我本不该挂冠,
甚至不辞而别。可是观察今天国家局势,欲求统一中国,非项城不可,欲求治理中国,
则非项城诚心和革命党合作不可。三个月来,我首当冲要,处理这个问题,仔细深入来
看,觉得项城和革命党的合作,中间阻碍甚多,此点君必有同感。既然我的理想无法达
到,则不如早作退路,免得将来焦头烂额。因此,我与项城今日的分手,是公义。”唐
言下不胜唏嘘。
第二天一早,梁士诒返北京复命。接着唐的辞呈亦送达。袁知唐意已不可挽回,遂
由总统发布准许唐辞职的命令。唐于民国元年3月13日由袁世凯任为国务总理,至6月28
日辞职获准,前后不过一百零几天。这是中华民国的第一届内阁,竟如此短命。显示出
民国初年的中国政治特色是多难的。
唐绍仪在天津小住数日,即乘轮赴上海,以远离北方是非之地。他上船后遇见了一
个神气十足的汉子,大声地斥骂他不该弃职逃走,越说越生气,后来竟拿出盒子炮来,
像是要施放的样子。唐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袁的特务来追踪他,因唐早知
袁有特务组织会杀人,于是便陪着笑脸解释自己不能不辞职的苦衷。这汉子才回嗔作喜,
和他拉手,并且说出自己的来历。原来他不是袁的特务,而是一个相当出名,自称“游
侠”,可是举动冒失的荒唐鬼——黄桢祥。
唐绍仪的辞职,显露了《临时约法》已被破坏,因为总统不经内阁总理副署而发布
人事命令,是违反《约法》的。可是当时大家都不在《约法》上争论,而在人事上争论,
这当然是因为对于法治和民主还不熟练的缘故。
当唐宣布辞职后,造成了一连串的纠纷,这些纠纷可以从当时往来的文件中看出。
唐绍仪的辞呈:“为病难速痊,呈请解职医治事。窃绍仪因病请假,赴津就医,荷
蒙大总统允准在案。连日延医诊视,旧病转剧。回思去年迭遭家难,闭户养疴,乃已无
志于宦途,自分沉埋而没世。嗣奉派充议和代表,痛时局之阽危,哀民生之荡析,不敢
自逸,力疾驰驱。数月之间,寝食失常,忧劳过甚,精力愈惫,犹幸战祸已息,国事聿
新,冀可葆素休神,从容调摄。讵意百废待举之余,忽受总揽政纲之命,自揣病躯,敢
膺重寄,徒以南北初合,政府未成,勉竭愚庸,罔辞劳怨。视事以来,夜不成寐,日必
发寒,竭蹶以从,未敢言疾。然而蒲柳之质,非可御疾风,驽骀之材,不足致千里,驰
至今日,惧膏肓之渐入,捐顶踵而何裨?惟有恳请大总统俯鉴愚忱,准免国务总理本官,
迅简贤能接任,以维大局,俾获乞灵药石,退处清闲,冀得痼疾之稍疗,长享共和之幸
福。”
袁批复:“……该总理于共和宣布以前,南北奔驰,为民国效劳备至。及就任总理,
经营擘划,错节盘根,困苦艰难,非可言喻。民国举创,正赖长才,岂容听其退休,失
其臂助。特以情词恳挚,出于至诚,不得不谅其苦衷,遂厥初志,应即准允请免国务总
理本官,任为政府高级顾问……”
同时袁为唐辞职事,向黎元洪及各省作一交代:“前据国务总理唐绍仪呈称,因病
请假,赴津调治,当经本大总统给假五日,并任命外交总长陆徽祥暂行代理国务总理事
务,一面派员络绎赴津,慰留再四,竟难转圈。兹据该总理呈称:连日延医诊视,病转
剧,惧膏育之渐入,捐顶踵而何裨?恳请准免国务总理本职,迅简贤能以维大局等语。
该总理情词恳切,势难挽回,爱惜国家与爱惜人才之心,二者交战于中,难求两全之道。
为唐君个人计,只可暂令养疴,以资将息。为国家全部计,总理一席万难久悬。自民国
肇兴,百端待举,边方有骚动之情形,友邦无正式之承认,必须富有经验中外翕服之人
始堪继唐君之任……”
唐绍仪辞职后,属于同盟会的蔡元培(教育)、王宠惠(司法)、宋教仁(农林)、
王正廷(工商)四阁员联袂请辞。袁在总统府召见他们,会面时,袁用低沉的语调,作
出一副极诚挚的态度对蔡等说:“我代表四万万国民慰留你们。”蔡也很郑重地说:
“我代表四万万国民,请总统准许我们辞职。”
蔡等离开总统府后,即分别提出辞呈。
教育总长蔡元培辞呈是:“元培迂愚无状,猥蒙任命,承乏国务院,两月于兹矣。
以大总统之英明,唐总理之同志,谬谓追随其间,当能竭千虑之一得,以贡献于民国。
不图理想与事实积不相容,受事以来,旅进旅退,毫不能有所裨益,始信国务重大,诚
非迂愚如元培者,所能胜任……今值总理辞职,国务院当然解散。元培窃愿还我初服,
自审所能,在社会一方面,尽国民一分子之责任,以赎二月来负职之罪……”
司法总长王宠惠辞呈:“宠惠前奉任命为司法总长,自知学识褊浅,不足膺兹重任,
只因时局艰难,政府急待成立,是以不辞滥竽之讥,勉力就任。视事五旬以来,时形竭
蹶……用敢披沥愚忱,恳请辞职,以避贤路……”
农林总长宋教仁辞呈:“……今者国务总理唐绍仪已辞职,国务院亦有改组之势,
教仁窃幸得告退之机会,谨披沥下情,恳请准予解职。抑教仁更有不能已于言者,教仁
少孤,长避地东瀛,历十余年,未尝一归觐也。迩来祖母、长兄相继去世,惟母氏抚媳
课孙,撑持门户,近且七旬矣,思子情切,门间倚遍,每手示促归,谓教仁知有国而不
知有家,知有亲爱同胞,而不知有生身之母。教仁捧书涕泣,悔恨者久之,终于迫以旧
政府禁忌,欲束装而不能,然当阴雨晦暝,长夜不寐,时一念及鞠育之恩,未尝不抚膺
长叹,冀早毕吾事,而因得稍伸其孝养之诚。今共和告成,国基底定,正教仁退休故园,
定省温情之日也。傥犹迟迟恋栈,上何以慰慈帏之望,下何以问人子之心,即向之海外
羁迟,亦将无以自解,人孰无情,教仁独忍出此耶?伏维大总统鉴此愚忱,准解农林总
长之职,俾得归省慈帏,遂乌私之养,作太平之民……”
署理工商总长王正廷辞呈:“窃正廷以樗栎之材,辱承大总统委任工高次长……乃
总长迟滞未至,而组织部务,委任部员又不遑暇待,大总统计出权宜,委署总长,正廷
俯念时艰,大义所在,不敢谬持私见冒昧受职。数旬以来,夙夜兢兢,时虞陨越。今幸
部务粗定,可以重申前请,以践初志。务乞大总统鉴其愚忱,准其开去署工商总长及次
长之职,俾可从民国之后,改良社会,辅助盛明,实如全愿……”
唐绍仪的辞职,导引了南北双方又启争执。唐绍仪至少是袁系中亲革命党的,他的
辞职毫无问题是被迫,因此,南方对唐辞职便表露了极大的关心与同情。
工商总长陈其美因唐的去职曾电袁“有逼退总理”之句。袁乃复电:“寄电悉。唐
总理奔走国事,积劳成疾,匆促赴津调治,连日三派员慰问,劝其回京,信使往来,不
绝于道。来电谓有逼退总理之恶耗,殊堪骇诧。参议院为各省代表机关,聚集都下,众
目昭彰,讵能听人逼退,即鄙人亦何能坐视,此必幸灾乐祸之徒,造作谣言,挑拨恶感,
败坏大局。人心至此,恐中国不亡于前清时代,而亡于此等簧鼓是非者之手。陈总长素
明大局,乃竟误听浮言,殊出意外。鄙人受国民付托之重,一日未经卸责,一日不能为
壁上观,苟更举有人,得轻负荷,为个人计,乐莫大焉!副总统与各都督俱以爱国为前
提,决不为浮言所惑,幸各加剖析,以释群疑,是所厚望。”陈电:“临时政府甫告成
立,忽传有逼退总理之恶耗,丁兹时艰,奚堪演此恶剧。唐总理固受逼而退矣,试问逼
之者何心?继之者何人?果于大局无害而有益,即更举总理可也,何若是?不然,宁毋
躁。鄙见止此,窃愿与各界君子亟起图之。……前电呈词,迫切简直,欲挽唐公之行,
免其挫折,其与尊谓信使往还数四挽留之意正同一辙,不知起人惊疑者何在?美纵不文,
审诸词意,并无不通。讵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南北人士观念有所不同欤?……”
还有广东都督胡汉民和袁的往来电:
胡电:“统一党电,对于唐总理,诬以监守自盗,避责潜逃;对于同盟会宋、蔡诸
公,诬以结党把持,意图构乱。信口雌黄,任情丑诋,放纵卑劣,莫此为甚。夫唐总理
是否监守自盗之人,宋、蔡诸公有无构乱之事,应在大总统洞鉴之中,果有其事,请大
总统布告天下,明正其罪;果无其事,请大总统严究廿五日之电所由来,还治以虚诬之
罪,以为挟私败公者戒。汉民对于唐、宋、蔡诸公绝非有所阿私,第以民国初立,群言
淆乱,正贤者难进易退之秋,若复任此辈舞词播弄,贤才将更裹足,大局益复何赖?且
唐总理由总统善任,诬总理无异亦诬总统。此可忍,孰不可忍。务请彻底惩治,以彰公
道。政党之分立,固不能不有政见之争,仍必以国利民福为归宿,若怀挟私见,捏造事
实,是法律之罪人,岂复有政党之价值,当亦大总统所深恶痛绝也。”
袁复电:“近来会党名目,记不胜记,电文攻讦,百怪千奇,甚至以列名露面为荣,
一予推求,便增价值,即鄙人亦常受各报界之丑诋。只以民气方兴,不欲压制,然村妇
骂詈,自诩其能,此等放纵之恶风,势同传染,长此不戢,民德何存?应彻究由来,以
为挟私败公者戒。已交内务部查明严禁矣。”
关于唐绍仪的去职,同盟会曾有下面二个重要电报,可以参考:
(一)北京中国同盟会本部6月23日致各支分部电:
“唐总理于(大月)十五日微行至津,此间人士不识真相,谣诼繁兴,人心颇为摇
动。实则唐自就职后,因所抱政策多不能行,郁郁不得志,屡欲求去。其最近原因则因
为王芝祥都督一事。王被举时,唐在南方力荐于总统,请加任命,总统允其请,招王来
京。王至而总统又以他故派王赴宁整理军队。唐以王既被公举,又系南产,任为直督可
借以融洽南北感情,消除统一之障碍。且在南方与本党要约在先,更难失信,坚拒不肯
副署。适王君(六月)十四日出京,唐见事不可挽回遂浩然有去志。唐之此举不徒拥护
共和,尊重信义,服从党见之点为晚近政客所难能,而就法律、政治上观之,尤有莫大
之关系。民国《约法》采法国制,参议院为最高之机关,而国务院为责任之主体,总统
所发布之法律命令及一切公文,皆须国务院副署。总统虽有任免文武官吏之权,而主张
此项权力必待国务院之副署,始能发生效力,其实权握于国务员之手。总统之地位至巩
固至尊严,除非常之事件外,对于参议院不负责任,惟国务员则常立于被指斥弹劾之地
位。《约法》既予以重大之责任,则其所以监督之者不可不严也。副署之权若可放弃,
则国务院不过总统之器械,责任内阁之大义湮矣。唐以主张《约法》上之特权之故,不
惜以国务员之地位为保障之代价。吾人闻之当如何崇仰效法。至其始则委曲求全,继见
事不可为,内断于衷,决然舍去,断绝葛藤,态度之严正果决,方之东西大政治家实无
愧色。或以其身为总理,不告而行,似嫌手续有关,不知唐之行在星期六,已将一切事
务部署就绪,次日为星期,例得休息。总理虽为国民公仆非比囚徒,不能夺其行动之自
由。星期一为国务例会,恐不能到会有碍政务,即电公府呈请病假,于手续并无不合。
反对党吹毛求疵,百计中伤,倘吾党不察从而和之,适堕奸计,不得不详为报告。”
(二)同盟会本部7月1日为揭出唐总理野游原因致驻沪机关部电:
“唐总理自上礼拜六出京后,礼拜一由津来电,请假五日,不知者辄以为过,且谣
诼纷兴,迄未能已。考此次实因唐总理以种种之障碍,莫能实行其所抱之政策,而又不
欲悻悻然以去就决绝,故不得已循各国大臣野游通例。于十五、十六出游天津,借请假
以为平和之退去,所处得体,无可訾者。今将种种原因揭出,以释当世之疑。唐总理自
身任媾和以来,首以南北统一不分畛城为目的,次以整理现今之财政为最要策,故其结
果南军着着退让,而孙总统之解职,参议院之北移,黄留守之撤兵销职,盖无一不出于
开诚布公,而所约以柏文蔚督山东,王芝祥督直隶者,亦为调和之苦衷。袁总统皆临时
异议,谓南军曾北伐,不可与相近,乃别思位置,欲强唐总理副署,唐数言之终不之听,
竟将失《约法》上之副权,唐为保持民国计,为保持《约法》计,不能不退者此其原因
一。财政总长熊希龄罔识外交,喜弄骗计,骄谩不才,稽核条件八款,几陷民国危亡之
地,独断独行,目无总理,致唐之政策非特不得实行,而反受连带之累,此其原因二。
此次内阁本非政党,政见既不无猜疑嫌忌,难以和衷共济,而奸狡者且肆其倾轧排挤,
此种弊端实非民国幸福,责任内阁遂致徒托空言,此其原因三。外间不察,助以反对者
之巧诋,致令是非颠倒,黑白不详,且有捏造外人书函以诬蔑唐者,丧心病狂莫此为甚。
如此行为非污唐氏一人,直辱及民国全体,吾党爱中华民国,只求不愧对国民,至于无
价值者可不必多与较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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