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来不放心任何人,他大权总揽,遇事躬亲,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独裁者。在他
垂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陷于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这才请出黎元洪、徐世昌、
段祺瑞来共撑危局。他请黎每天和他一块儿办公,意思是要培养黎作为一个国家的元首,
来接替他的地位,使他可以放心地告老还乡,钓游洹上;他把政治方面的一切交给徐世
昌,由徐全权负责;又把军事问题全权付托段祺瑞。
然而,不管袁是真心或是假意,这一切都嫌太迟了,黎根本和他貌合神离;徐世昌
虽然位高望重,但对北洋军系或是南方的反袁运动完全不发生影响;只有段祺瑞还在北
洋军系中有极高的威望,南方护国军方面也把段当作一个实力派来看。
5年4月22日,徐请辞国务卿,他仅仅作了一个月的冯妇,就辞职前往河南辉县水竹
村做“挂冠诗人”去了。
23日,袁发表段祺瑞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陆徵祥为外交总长(不久陆退休,由曹
汝霖兼任),王揖唐为内务总长,孙宝琦为财政总长(不久孙亦不干,乃由周自齐继任),
刘冠雄为海军总长,曹汝霖为交通总长,张国淦为教育总长,金邦平为农商总长,章宗
祥为司法总长,王士珍为参谋总长,庄蕴宽为审计院长。
段奉命于危难之际,其处境和辛亥革命后袁出而组阁时一样,他要求变更政事堂而
成为真正的责任内阁。袁是个老狐狸,他在表面上完全接受了段的意见,发表申令说:
“依照《约法》第二十一条,制定政府组织法,树责任内阁之先声。”可是这只是一张
空头支票而已,段这时候态度很坚决,他宣称如果没有实权他就不干,袁这才被迫于5月
8日下令,废除政事堂,恢复国务院。
段的第一步目的达到,就要求第二步,他请求撤销大元帅统帅办事处,袁在这个呈
文上批了一句:“君能每日到部办公乎?”段又请求让陆军部接收模范团和拱卫军,袁
来个相应不理。袁这时看出段所走的路完全和自己当年对付清朝一样。
段组阁后不久,他接到梁启超一封信,略云:
“今日之有公,犹辛亥之有项城。清室不让,虽项城不能解辛亥之危;项城不退,
虽公不能挽今日之局。”
然而段是袁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虽然不满意袁,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对袁是
“受恩深重”。他是个十足的旧中国军人,因此认为自己出面倒袁是万万不可以,他需
要护国军来打倒袁,然后自己以北洋军系领袖的身份来对付护国军。他知道在此以前是
袁一个人和护国军作战,所以护国军能居上风,如果护国军和整个北洋系作战,护国军
不一定会居上风的!
袁、段之间在这最后关头仍旧不能谐和,不愉快出在国务院秘书长身上,段一天也
离不开他的得意门生徐树铮,他想用徐为国务院秘书长,但因为徐是袁最不欢喜的人,
所以段怕当面和袁谈此事时弄僵了,乃转托王士珍。王是个阅历很深的黄老派,他当然
也知道袁讨厌徐,又不便对段推辞,乃来一个“拖”字,拖了几天没有下文,段忍耐不
住,乃请张国淦代他向袁提出。张碍于段的拜托,乃去见袁,轻声地对袁说:“总理想
自己物色一个院秘书长。”他的话才说完,袁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问:“他想用谁?用谁?”
张一看情形不妙,可是总统如此追问,只好勉强地说:“想用徐又铮(徐的别号)以资
熟手。”袁的脸色更难看了,恨声地说:“真是笑话,军人总理,军人秘书长,这里是
东洋刀,那里也是东洋刀。”然而袁气尽管气,当前情况不是闹气的时候,所以又自己
转弯,平下脸色对张国淦说:“你去告诉芝泉(段的别号),徐树铮是军事人材,就叫
他再任陆军次长吧!”张国淦是知道段曾托过王士珍的,这时王士珍也在坐,他偷眼望
了望王;只见王脸上毫无表情,就好像完全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王真有道行,不愧
是“北洋三杰之龙”。
张从袁处出来,立刻就去见段,他当然不把袁那些难听的言语和难看的脸色告诉段,
只把袁要徐树铮做陆军次长的话讲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见段猛地把桌子一拍,
随手把衔在嘴中的烟斗使劲地扔在地板上,脸色的难看超过了袁,大声地说:“怎么,
到了今天,还是一点都不肯放手吗!”段这时虽然走袁辛亥年的老路,然而形势上却不
如袁,所以他虽然取得责任内阁的虚名,结果连国务院秘书长都不能派,仍是袁指定的
王式通担任秘书长,不过折衷办法由徐树铮为帮办秘书,就是副秘书长。
这一幕历史重演来得太快了,辛亥武昌起义后,清政府四面楚歌,草木皆兵,面临
垂亡之顷,明明知道用袁世凯是等于吃毒药,然而却不得不饮鸩止渴。不到五年,袁在
全国人民一致反对他,旧部纷纷叛离他的危急关头,也不得不起用段以求渡过难关。袁
何尝不知道他的这个老干部已经学会了他的本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当然是有戒心
的:我只是请你来解我的围,不是请你来篡我的位。辛亥年我接收清政府的兵权,现在
你想接收我的拱卫军和模范团,辛亥年我向清政府提出责任内阁的条件,而现在你也向
我提同样条件,你真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
在袁危急存亡关头,段颇想另有作为,大干一番,想不到上台所办的第一件事,却
是加速送终袁的天下,就是下令中国、交通两行停止兑付现金。出这个主意的人是梁士
诒,梁是民国初年财政巨头,交通系领袖。段、梁两人本极相投,段上台后,认为收拾
袁的残局必先整顿财政,所以找梁请教。梁把当时财政内幕全盘托出,并将中国、交通
两行实际情形亦告诉了段。梁说:中、交两行流行市面的钞票有7000余万元,而库存只
有2000余万元,放出的商款约2000万元,历年贷给政府的有4000万元,目前如果要维持
应发的军政各费,又借不到内债或外债,则只有增发钞票一途,增发钞票通货膨胀,可
能发生挤兑,局面将不堪收拾。段认为巧妇难为无米炊,只有冒险一途,通令停兑,腾
出时日,整理兑现。段遂于5月12日由国务院下令:
“五月十二日国务院令:溯自欧战发生,金融停滞,商业凋敝。近因国内多故,民
生日蹙,言念及此,实切隐忧。查各国当金融紧迫之时,国家银行纸币,有暂行停止兑
现及禁止提取银行现款之法,以资维持,俾现款可以保存,各业咸资周转。法良利溥,
自宜仿照办理。应由财政、交通两部,转饬中国、交通两银行,自奉令之日起,所有该
两行已发行之纸币,及应付款项,暂时一律不准兑现付现。一俟大局定后,即行颁布院
令,定期兑付。所存之准备现款,应责成该两行一律封存。至各省地方应由各将军、都
统、巡按使,凡有该两行分设机关,地方官务即酌派军警,监视该两行,不准私自违今
兑现付现。并严行弹压禁止滋扰。如有官商军民人等,不收该两行纸币,或授受者自行
低减折扣等情,应随时严行究办。依照《国币条例施行细则》第九条办理,一面与商会
及该两行接洽,务期同心努力,一致进行。并饬该两行将所有已发行兑换券种类额数,
克日详晰列表,呈报财政部,以防滥发。仰各切实遵行。此令!”
这个命令到上海后,上海中国银行经理宋汉章精明练达顾全大局,立即邀约股东开
会商讨应付办法,决定五点:
(一)上海中国银行,由股东联合会举定监察员二人,到行监察,合行事务,悉归
股东联合会主持。以后政府不得提用款项,一切悉照普通银行营业办事。(二)本行所
有财产负债,已移交外国律师代表股东管理一切,并随时有查帐之权。(三)上海分行
钞票,将准备金备足,移交外国律师保管。随时兑现,不得停付,即中央有令他处停止
兑现,惟上海仍照向章办理。(四)所有存款,均到期立兑。(五)将来如商家有损失,
悉归股东联合会负责向南北政府交涉,归正式政府承认。
由于上海中国银行的这一举措,使得上海商场稳定,毫无惊扰,各省中国银行多有
效法。
中、交两行停兑后,外人多归罪于梁士诒,认为是梁恐怕交通银行周转不灵,乃出
此策。又有谓袁想逃走,先将中、交两行现款偷运到国外。总之,这是下策,因为这样
一来,民心更散,袁个人和袁的政府信用完全破产。
5月29日袁发表《宣布帝制案始末》。这是一篇“大”文章,把变更国体责任诿诸各
省公民,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维持共和的人物,是一个容易受骗的老实人。最后袁且威胁
说要把各省区军民长官要求改变国体和先后推戴、请早登大位的文电公布。这是袁死前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文告,特全文登录如下:
大总统告令:据海军总长刘冠雄巡洋回京面称,帝制议案撤销后,群言淆乱,谣诼
繁兴,好事者借端煽惑,庞杂支离,请将关于帝制议案始末,明白宣布,以释群疑等语。
本大总统前于本年三月二十一日特发明令,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
销,并以菲躬薄德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引咎自责,不欲多言。乃近来反对之
徒,往往造言离奇,全昧事实,在污蔑一人名誉颠倒是非之害小,而鼓动全国风潮,妨
害安宁之害大,不得不将事实始末,明白叙述,宣布全国,以息谣煽,而维治安:
查上年各省区公民及满、蒙、回、蒙公民王公等,先后赶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请愿改
革国体,以本大总统之权限,虽不当向国民及立法院有所主张表示,然于维持共和国体,
实是当尽之职分;是以特派政事堂右丞杨士琦代莅立法院宣言,以为改革国体,不合事
宜,至国民请愿,不外巩固国基,振兴国势,民国宪法,正在起草,衡量国情,详晰讨
论,当有适用之良规,是本大总统于国民之请愿,实欲纳诸宪法范围以内。
制定宪法程序,既根于民国《约法》,则国体自在维持之中。旋经立法院据各省区
公民及满、蒙、回、藏公民王公等请愿书,建议政府,或提前召集国民会议,或另筹征
求民意妥善办法,以为根本解决。
本大总统咨复,以决定宪法为国民会议职权,俟复选告竣,召集开会,以征正确民
意;盖犹是以民国宪法为范围之本意也。立法院复据全国请愿联合会、全国公民代表团
等再行请愿,开会议决,按《约法》第一章第八条中华民国主权本之国民全体,定以国
民代表大会决定国体,并议定《组织法》,咨请公布施行。
查立法院原咨称本大总统咨复,办法已定,不敢轻易变更,特以尊重民意,重付院
议,佥谓民心之向背,为国体取舍之根本,该院议决投票,标明赞成或反对,各代表本
有自由之权,是立法院为尊重民意而建立此项法案,本大总统自当如议公布。其时满、
蒙各王公及各省区文武官吏等,仍请速定君主立宪,情词挚切,迫不及待。本大总统又
以改革国体,事端重大,轻率更张,殊非事宜,但《约法》所载,中华民国主权本之国
民全体,解决国体,自应听之国民,惟令以督饬所属,维持秩序,静候国民之最后解决;
是本大总统不肯轻听急迫之请求,而兢兢以正确民意为从违,尊重国民主权之心,固可
大白于天下。且迭有明令电谕,严诫各省区国民代表大会选举监督等遵照法案,慎重将
事,勿得急遽潦草,致生流弊,并特派大理院院长董康、肃政史蔡宝善、夏寅官、傅增
湘、麦秩严稽查国民代表选举不合法者,更正取消。本大总统尊重民意,务求正确,杜
渐防微,尤无所不至。
迨国民代表大会报送决定团体票数,全体主张君主立宪,又由各国民代表全体推戴
本大总统以帝位,并委托立法院为总代表,吁请正位前来;本大总统以《约法》内民国
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在国体自无讨论之余地,惟于推戴一
举,自问功业本无足述,道德不能无惭。
又以民国初建,本大总统曾向参议院宣誓竭力发扬共和,今若帝制自为,则是背弃
誓词,于信义无可自解,特将推戴书送还,并令熟筹审虑,另行推戴,以固国基;而在
本大总统则仍以原有之名义及现行之各职,维持全国之现状,此不愿以帝位自居之心,
昭然可见。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等不谅鄙诚,迫谓无功薄德,为谦抑之过言,又谓当日
誓词,根于元首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于民国之国体,国体实定于国民之意向,元首
当视乎民意为从违,民意共和,则誓词随国体为有效,民意君宪,则誓词亦随国体而变
迁,迫切吁请,使本大总统无可诿避,只得以创造宏基,事体繁重,不可急遽进行,致
涉疏率,饬令各部院详细筹备,筹备完竣,再请施行。
本大总统所以借词筹备,不即正位者;盖始终于辞让初衷,未尝稍变也。本大总统
以诚待物,凡各官吏之推戴,容有不出于本衷,各党派之主张,容不免于偏执,及各监
督之办理选举,各代表之投票解决,容有未臻妥善完备之处,然在当时惟见情词敦挚,
众口同词,本大总统既不敢预存逆臆之心,实亦无从洞察其用意。即今之反对帝制者,
当日亦多在赞成之列,尤非本大总统之所能料及,此则不明不智,无可讳饰者也。
滇、黔兵起,本大总统内疚不遑,虽参政院议决用兵而国军但守川、湘,未尝穷兵
以逞,且悯念人民,寝馈难安,何堪以救国救民之初心,竟资争利夺权之借口?而吁请
正位,文电纷驰,特降令不许呈递,并令提前召集立法院,冀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
期转圜。继念万方有罪,在予一人,苦我生灵,劳我将士,群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
内省,良用矍然;是以明令宣示将承认帝制之案,即行取消,筹备事宜,立即停止。事
实本末,略具于斯,原案具存,可以复按。除将各省区军民长官迭请改变国体暨先后推
戴并请早登大位各文电另行刊布外,特此宣布,咸共闻知!此令。
国务卿段祺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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