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唐诗》解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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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山水诗人
山水田园诗人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因此也称王孟诗派。这些诗人用开阔的胸怀,深细敏感的审美嗅觉,来描绘山水风景的优美壮丽,歌咏田园生活的闲适静谧,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农民的安居乐业和时代精神的开朗乐观。以前对山水诗评价过低,认为是远离时代的。其实不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诗,只因为是在乱世,诗人才那么心情沉重。那么,在太平时期,王维歌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时代的要求么!
最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是王维。据记载,王维九岁就能写诗。像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王维十七岁时写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精通音乐,擅长草书和隶书,绘画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至宋代大诗人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以这种全面的艺术修养为基础的。
三十七岁时,王维曾出使凉州,也就是今天的甘肃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谓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当时就有人谱曲,称为《阳关三叠》,成为流传广远的送别歌词,用最普通的词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么深长,音调又那么响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没说出来罢了。“谓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开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纪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剑的奸臣李林甫开始得势,把兢兢业业治理国家的著名宰相张九龄挤出朝廷,这意味着政治局势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王维为了逃避可能会有的意外,就开始过一种半隐半仕的生活。这是政治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其实,王维在封闭状态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还是他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造成的。他母亲长期奉佛,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他来说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丧妻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一直过着长斋奉佛的独身生活。这时正是后来对祖国诗歌有深刻影响的禅宗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对禅宗的哲理兴趣越来越大。他的诗歌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早年那种意气风发的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合画意、诗情和禅理的山水诗。这种小诗像一幅画,诗情清淡,却又蕴涵着不易把捉的禅理。他这类诗成就极高,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渭川田家》)
抒怀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缰利锁的磁场,内心有一种以安全感为地基的从容不迫,从而能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用不带任何功利的审美目光,自得其乐地去发现极其平凡,有时旁人发现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维是好朋友,在赠王维的诗《留别王维》中说:“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可见他是把王维当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迹非常简单:四十岁以前一直住在襄阳,四十岁时到长安考过一次进士,然而却没有考上,从此也就不得不断了做官的念头。到江浙一带游历了几年之后,最终死在襄阳。盛唐的大诗人,没有谁一生过得像他那么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这首诗是赠张九龄的。八世纪三十年代末,张九龄从宰相的官位上被贬到荆州。由于欣赏孟浩然的诗,就把他请到荆州,并给他小官做。还从来没做过官的孟浩然非常高兴,写下了这首境界雄阔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写洞庭湖的云雾迷朦,波涛浩渺,写得气势磅礴,充分展示了盛唐气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写得这么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是因为他要用湖来象征人间吧。在人世间他无依无靠,没有得力的人物来提拔他,就如同“欲济无舟楫”——想过洞庭却找不到船一样。现在当过宰相的张九龄来了,给他官做,终于使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坐观垂钓者”,也想到湖边来钓上一条大鱼,也就是想趁此机会来干一番事业。只是很可惜,一生只活了五十二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是四十八岁了。
从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个大力写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不因情造景,即有了某种情,然后再找出某种相应的景作衬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于某种景而生发出某种情来。他是在山水诗中,情与景的水乳交融中,写出诗来的。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既是写景,又是抒情,或者说,这是营造出来的一种化境,根本无法说清究竟是写景还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诗达到这种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说没有。但只有到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识地去营造这样的境界,提高山水诗的表现能力。再以他另一首表现田园生活的名诗为例: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孟浩然所做的诗中流传最广的是《春晓》这首诗,乍看只不过是叹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谢,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细一想,不是不可以说,这是暗示在社会的风雨声中,青春容易消逝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这首诗,人们总是能想起许多失落的惆怅,其实诗的意蕴远不止这些。“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 一代诗仙(上篇)
四川江油县青莲乡,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却是一代大诗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诗仙就从这里起步,以隐隐雷声的脚步闯进诗坛,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远闪耀着宝石红光的诗碑,留下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据记载,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护府的碎叶城,在今天吉尔吉斯坦北部,大约五岁时才迁到这里。他父亲叫李客。“客”可能是对外来人的称呼,表明他们不是当地人。据李白自己说,年轻时漫游扬州一带,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据此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呼吸着这青山绿水的芬芳。他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应当说就是这“蜀江水碧蜀山青”的自然风光熏陶出来的。
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则泛指古代各家各派的学说。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跃的地方,李白对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庄子为真人,而庄子最超绝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绝顶来看人间,用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欢哀苦乐。李白所以有那种天上地下独往独来的气概,固然是由于他站在盛唐这座历史的高峰上,有条件看得远,但也由于庄子的哲学思想给了他冲开一切传统束缚的胆识,使他敢于昂头去观照宇宙,把视野扩张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还“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十五游神仙”。从这些诗句就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却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而根本不屑于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岁时,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始了他向诗坛的进军。他是云,必须飞到天顶去探测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须奔到大海去扬起海上的狂涛。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几乎游遍了黄河中下游和整个长江流域的各个地区。在当时,且不说旅游主要靠步行,就是骑马,乘船,坐牛车,要走遍这么广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时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仅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人生阅历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当过隐士,在山林里与朋友酣饮纵酒,养了无数的驯鸟。他曾经当过道士,一门心思地采药炼丹,求仙学道,以为真的能够白日飞升。他精于骑术,擅长射箭、击剑,以游侠自命,身上老是带一把短剑。他曾经受到朝廷的征聘,有过皇帝召见、亲自下车迎接的殊荣,由一个普通百姓一跃成为翰林学士。在安史之乱中他曾投笔从戎,以东晋著名的宰相谢安自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斗争,被关进监狱,成了囚犯,被判处永远流放夜郎;遇赦免后,年已六十,他还赶到今天的南京,准备去参加平定安史之乱的军队。总之,他一生的经历大起大落,充满了荣光和艰险。他打过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杨贵妃、朝廷各级官员,下至监狱里的牢头、和尚、道士和最底层的农夫农妇。他熟悉各个阶层、各个身份和各种职业的人,把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录在他的诗里。
他能写高适、岑参那种大气磅礴的边塞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妇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关山月》)
王维的诗境界幽静,但又充满了生机。这种诗李白也有。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
王维诗中有一种禅悦的境界,这是李白诗中所没有的,但李白这首诗另有一种沉着潇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这大概是汉语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游子思乡诗,是小农社会永远写不够的题材。这首诗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这三个意象组合在一起。说“疑是地上霜”,就说明抒情主人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却偏生这种联想,正好透露出他心里有一层霜,有一股思乡的冷气。国人心里都郁结着这样一种思乡的冷气,所以离开家一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首诗来。
孟浩然的诗把田园生活写得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园诗,但意趣不大相同。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云媪家》)
这个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并没有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架势去同情农民,只是作为一个极普通的旅行者,端起老妇人那碗菰米饭,眼里噙着泪水,想吃却又吃不下去。有几个诗人能具有这么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
至于他的《将进酒》等等许多独绝古今的诗篇,别的诗人不要说没写过,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宋代著名诗歌评论家严羽说,别人写诗是用笔一句一句写下来,李白则只要把心里那股气一张口喷出来就行了,这个比喻真是恰到好处。诗人站在黄河边上看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忽然心情一激动,想到这黄河之水就像人类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一去不复返,但依旧滔滔滚滚而来。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明镜中的头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转眼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对这无限与有限的矛盾,人活着为什么不尽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如此自信。正由于这首诗强烈地呼唤真实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强行压缩的灵魂都到诗里来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畅。
李白的诗名越来越大,不但惊动诗坛,而且惊动了许多达官贵人,最后甚至惊动了对艺术有深厚造诣的唐玄宗。于是天宝元年,李白四十二岁时,唐玄宗听从亲信的荐引,下诏征聘他到长安,给予隆重的礼遇。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自以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实根本不懂政治的诗人,栩栩然得意,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回真的能大展鸿图了;唐玄宗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边,请教他该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错了,他是完全生活在梦想中的诗人,梦一旦醒来,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第八集
一代诗仙(下篇)
以诗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嘉宾,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个。诗人能受到这样的礼遇,也真算皇恩浩荡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何等人物,岂能把这种过眼云烟的荣耀看在眼中。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卧在这里,是醉了,还是疲惫了呢?
兴庆公园这里的沉香亭,就是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的地方。卧在这里的李白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喷发灵感。唐玄宗赏牡丹来了。名花盛开,美人相伴,当然需要有音乐助兴。玄宗嫌旧词听腻了没意思,一时高兴,就颁下圣旨叫李白创作新词。李白不是醉卧在这里吗!快起来吧!于是他被人用凉水激醒了,于是一挥而就写成了著名的《清平调》词三首。第三首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样的诗,有高度艺术修养的唐玄宗能不欣赏吗?皇帝一声喝彩,于是众声迎合,都来助兴。可是对李白来说,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干这种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诗人屈从政治家,断没有政治家屈从诗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这番道理,才永远都是那个“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长安待了三个年头总共一年多的时间,就痛苦的叫喊着“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后人就此认为他在朝廷遭到了谗毁,处境险恶。这话其实信不得。玄宗认为他不是担负朝廷重任的人才,应当说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来衡量,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为将相,成为方面大员,才算不虚此生。后人就是用这种心态来看李白,为李白鸣不平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将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诩,没有这种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可如果他真的当宰相当大将军去了,他也就不会再想到要当诗人。因此,李白离开朝廷,主要原因绝不是遭到了谗毁,而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适应处处都必须约束自己的政治环境。唐玄宗善于鉴识人物,认为不如给他自由,让他去写诗。应当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这个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来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在这里遇见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岁的杜甫当时三十三岁,两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诗人气质的相近而引发的,但杜甫对李白有晚辈对先辈的崇拜,加上为人比较忠实厚道,因此后来给李白写了十二首情真意挚的诗。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璘奉命征讨叛贼,李白只知道为国家效力,就投在李璘的帐下。他斗志昂扬的歌唱着:“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湖沙。”(《永王东巡歌》)他以为这回该轮到他大显身手了。谁知李璘野心膨胀,不听调遣,结果发生内讧,被唐肃宗消灭。李白这一回可是真惹下弥天大祸了,在古代,像李白这样在卷进争夺皇室宝座的斗争中失败了,是必死无疑的。然而唐朝毕竟是唐朝,经人营救,皇帝竟也没有坚持要杀他,只判他永远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这也成了后世贬低李白的把柄。其实这件事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无时无刻不用真情去拥抱生活,随便遇上一个什么人,他就能坐下来与人对饮,欢快的唱着:
两人对饮[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饮》)他喝得醉醺醺的,陶然自得地睡下了。
望着敬亭山,他会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心绪悠然地吟诵着: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他能这么呆呆的坐着看山,像孩子一样透着傻气。
他一路流浪来到安徽泾县,在一个叫桃花潭的村子里住下了。村里有个叫汪伦的人常酿造美酒来招待他。临别时他吟诗相赠:“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这就像老朋友分别时随便说的话。一个名动中华的大诗人,竟然也没有故弄姿态的矫饰,轻松自然,洋溢着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个极为狂傲的诗人,自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狂,是自信的外现,是对人格尊严的充分肯定,是对束缚人的社会习惯势力的蔑视。他大声疾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长流夜郎赠辛判官》),他是那样不可一世。
最可贵的,是他用时代的最强音,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声: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声呐喊,使千百年来被封建制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愿被踩进泥坑却又无力抗争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灵深处扶起最后的一丝人格尊严,在无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没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丝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笔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化。
他眼里的黄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眼里的长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笔下却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未必真有那么险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根本谈不上壮观的庐山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总之,他处处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气,赋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审美价值。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忽魂悸以魄动,恍[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里埋葬着李白(当涂李白墓),埋葬着中国的诗魂,这颗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现状,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终于在安徽当涂这里陨落了。而据传说,他是从采石矶这里的捉月台,为捉到月亮跳人长江而死的。我们宁愿相信这美丽的传说。他乘着酒兴,要把发光的生命交与浩阔的长江,站在这捉月台上,以诗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
第九集 千秋诗圣 (上篇)
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国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的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近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根本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觳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得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诗圣。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有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会写诗,但根本无法和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用他和[为]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自己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是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唐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于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他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没有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见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溢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不大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还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安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凤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奖赏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磨难,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记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心里的血,都是他无可奈何的惨叫!
后来,他绕道甘肃成县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食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成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登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 千秋诗圣(下篇)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声明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阳一样忠于唐王朝。他的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吐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啊!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叠映[印]在一起,用强烈的对比来加强刺激效果。
在小农社会里,从来都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儿子是养老送终的依靠,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可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
在安史之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像,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贱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载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写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夫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份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屋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阴],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郎]》中写道: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要不是穷得没办法,这妇人何至于稀罕这几个枣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去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告的穷人。三年后他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就因为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他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推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得那么精到,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抒怀》)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垂”字和“涌”字,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垂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的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这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去单看也很有些李白 “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力。
最为难得的是,杜甫捧走时代的血泪,反复提炼,用沉重的笔触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世界上只要还有不合理的贫富对立,这两句用红宝石拼成的诗句,就将永远使人警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