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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诗词读写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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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辞藻书

  上一篇谈凑合,用大话说是舍浪漫主义而取现实主义。梦中得句,神来之笔,固然好,无如经常是梦不成而神不来,只好让步,东拼西凑。但无论如何,这种拼凑还是从脑海里找材料,竹头木屑,终归是自家的。有时,甚至也不少见,左找右找,竟连竹头木屑也没有,怎么办?还有个办法,昔日有不少文人也用,或常用,是到辞藻书里找。说不少文人,因为如李善、苏东坡之流,几乎所有典籍都装在脑海里,就用不着这样费事。但是世间,像李善、苏东坡这样的究竟太少了,所以辞藻书还是有用;至于现在,像我们这样十之九腹内空空如也的,应该说有大用。

  辞藻书,是适应文思枯竭而仍想作的人的需要而立名的,在旧日的目录里入子部,名“类书”。顾名思义,是把散见的文献资料归类,以便于检寻而编印的书。起初是为有权的忙人(或兼懒人)编的,始于曹魏,名《皇览》,皇指夺汉献帝宝座的曹丕。其后,许多皇帝,以及虽未即皇帝位而有钱买书的,也乐得从这条省力的路得些知识财富,于是类书(多是大部头的)就相继而兴。单说有大名的就有唐朝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宋朝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玉海》,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古今图书集成》、《佩文韵府》,等等。这多种类书当然各有特点,这里用不着介绍。单说归类,大多是按所讲内容的性质,重大的在前,细小的在后;先分大类,后分小类。以不见经传的《词林典腋》为例,先分为30大类,是: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然后各门再分为小类,只举天文门为例,分为43小类,是:天文总、天、日月、日、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月、新月、残月、月桂、中秋月、星(景星、北斗附)、天河、云、庆云、云峰、风雨、风、春风、夏风、秋风、冬风、雨、夜雨、喜雨、春雨、夏雨、秋雨、冬雨、雷、电、虹、霞、露、霜、雪、喜雪、春雪、雾、霁、烟。这样,大类乘小类,文献资料就分别放入几百个堆堆,腹内空空而短时间内想有或装作有的,就可以按图索骥,到一个相应的堆堆里去找。

  找是找有关某项事物的古董(古事古语)。这,有的书收得多,有的书收得少。分得最细、收得最多的是《古今图书集成》,不好举例。手头有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山楼增补类腋》,意在简便合用,篇幅不大,举其第一个小类“天”为例,包括穹苍、九野、阊阖、颢穹、太清、如笠、大圆、曾穹、蔚蓝、碧翁翁、圣琉璃、卵色天、碧罗天、倚杵、邹衍谈、万物橐、张弓、炼石补、天受藻华、九鸿、调泰鸿、左旋、管窥、覆盆、蚁磨、三十六天、青圆、尺五、三清、大罗、车盖、剑倚、紫落、碧虚、坐井观、兜率、湿融融、翠笠、化匠,共四十条。各条都注出处,如第一条穹苍下注:“诗:以念穹苍。尔雅: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诌文作诗,牵涉到天,一时想不出什么雅词可用,就可以翻检这部分,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贩卖辞藻的类书,最大号的(自然也就最丰富)是清朝早期官修的《佩文韵府》。这部书按平水韵的106韵分卷,各韵的条目以单字为纲,下收该字收尾的词语,其下并注明使用情况,条目之后还附“对语”和“摘句”。近年商务印书馆印本编有兼收条目和词语的索引,编排以首字的四角号码为序。这样,如“穹苍”这个词,就既入由“穹”字起头的一堆(索引),又入由“苍”字收尾的一堆(原书),搜寻辞藻,就真可以左右逢源了。为了鲜明易解,举以下查寻的三个方面为例:

  其一,例如作诗,需要凑个颜色对,一个词语第一个字打算用“紫”,其下想不好用什么,于是先翻索引,查紫字,四角号码是21903。翻看紫字下排列的词语,计有紫童、紫痣、紫亭、紫鹿、紫方伞、紫衣师号等共1016个,选一个合用的当然就易如反掌。

  其二,也是一个词语,末一个字打算用“冬”,上面配个什么想不好,那就可以查卷二上平声二冬韵的“冬”字,看其下收的词语,计有御冬、孟冬、仲冬、季冬、饮视冬、刑以秋冬等共88个,从其中选用一个也就不会有困难。“冬”字条末尾还有附录两种,一种是由这个字作下联的“对语”,如祈岁、贺冬,四始、三冬,待腊、迎冬等,可以作凑对偶的参考;另一种是由这个字作尾字的“摘句”,如瑶草拾三冬,阅武向严冬,树色异三冬等,可以作造句的参考。

  其三,还有时候,想到一个词语,打算用,可是拿不准,因为对它的出身和职能还不十分清楚,那就可以先查索引,看看有没有这个条目,如果有,就到索引标明的处所去查。以“征衣”为例,查索引,在卷一的204页第一栏,找到,看它的使用情况是:“韩愈诗:夜宿驿亭愁不睡,幸来相就盖征衣。许浑诗: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征衣。王安石诗:却愁春梦短,灯火著征衣。梅尧臣诗:到家逢社燕,下马浣征衣。朱子诗:瞳瞳朝日出高岩,簌簌征衣曳晓岚。戴复古诗: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看过,捉摸捉摸,抄袭可以不必,或说不应该,总可以受到启发,或用化入法,写入自己的诗作吧?

  《佩文韵府》部头太大,昔日没有索引,又不便于由上查下。于是应一般文人(大多是治举业的)的需要,有些尝过甘苦的文人,大概是与头脑灵活的书坊主人合作,就编印不少有如现在高考复习资料之类的书。这类书不值得有学有识的人一顾,可是销路广,能赚钱。与各种目录书都著录的书相比,这类书可以称为应急的俗书。也就因为俗,接近群众,有普及性,反而最流行。也确是有用,只举一种人人必备的《字学举隅》为例,小本本,内容不多,而且算不了学问,可是它能告诉许多半通不通的文人,应科举考试,某些字要怎么写,如果差一笔,中秀才、举人等就无望了;牵涉到高高在上者的词语,某些要一抬(转行移上一格),某些要二抬,某些要三抬,如果应抬不抬或抬错了,中秀才、举人等也就无望了。这样有用,又事关重大,也就难怪有志向上爬的,不能不买来摆在案头了。还是专说辞藻书,也有一种几乎人人必备的,是(以手头有的一种版本为例)《考正增广诗韵全璧》。也是小本本(5本一函),制服下层口袋装得下,可是性质同于小型的超级市场,几乎凡是有关辞藻方面的货色它都能供应。且说内容的名目就杂乱得可以,除正文参照《佩文韵府》,排列由平声一东到入声十七洽的诸字(所属词语的收集有改进,即兼收该字起头的)以外,还收有《初学检韵》(按部首查某字入某韵)、《虚字韵薮》(虚字之、或、谁等的古昔使用情况)、《月令粹编》(按一年的节令月日排列古典》、《文选题解》(按韵排列各韵字在句末的一些古文句)、《诗腋》(按帝治部、仕进部等分大类,帝德、圣寿等分小类,每小类下列歌咏其内容的五言对联)、《赋汇录要》(按天象部、岁时部等分大类,天地、乾坤为天地等为条目,各条目下列歌咏其内容的赋中句)、《词林典腋》(分类情况见上,每小类下排列与其相关的构成对偶的词语)、《金壶字考》(分天、地、人、物4部,每部下列若干有关的词语,解释其音义)、《赋学指南摘要》(按押虚字、因韵法等分部,每部收若干古事条目,条目下举散行对偶句)、《字学正讹》(按平、上、去、入分部,每部举若干字,指明正体及俗体的写法)。内容这样多,这样杂,块头这样小,而兼有诌诗、应世、取资历、升高官等等功能,如果循现在起书名的时风,就可以叫《万能辞典》了。

  还是就作诗词搜寻辞藻说,这样的俗书纵使非万能,总可以算是用处不小。举一点点例。比如一年一度的七夕又来,或者因想到鹊桥而真有所感,或者本无隔河相望之恨而受人的怂恿,不能不附庸风雅,可是腹内缺少七夕的古典,想诌平平仄仄平而无话可说,那就无妨向这类俗书求救。可以先翻《月令粹编》,找到七月初七日,看其下,有神光(下举出处的古典,其他条目同)、魏太祖生、祭杼、汉武帝生、西王母至、云中萧鼓、九色斑龙、凤文舄、上元夫人、朱雀窗、采守宫、缑山乘鹤、安公骑龙、鹊桥、暴(曝)书、相连爱、穿针、乞巧、驾五龙、玉壶十二、晒衣、写《阴符经》、武陵池、百虫将军庙、五色云坠、神童赋诗、步虚歌、蜘蛛小盒、登舜山诗、初置七夕、摩罗、水上浮、穀板、清商曲、花瓜、果食将军、双头莲、鹤背仙人、锦江夜市、乾明节、渡河吉庆花、青苗会、化生、拜银河、七宝枕、仙女泉、滩哥石砚、造酒脍、慎火花,共49个条目,选一两个合用的,或直抄,或拆改,拼凑拼凑,也就可以敷衍成篇了吧?还可以看看《词林典腋》,时令门有“七夕”,找到,看内容,都是用对偶的形式排列的:T字、花瓜,粉席、斜楼,新思(读仄声)、旧愁,月烛(读仄声)、星桥。一年别(读仄声)、万劫(读仄声)缘,支机石(读仄声)、乞巧丝,穿针客、曝衣楼,晒书客、挂犊人,槎浮客、鹊填河,杨妃语、柳子文。女郎呈巧、儿童裁诗,明年重见、闰月两回,银汉横秋、翠梭停织(读仄声)。子晋控鹤以登仙,西母乘鸾而来集。晋师铸镜,丁氏得梭。讶神光于窦后,问指爪于麻姑。天上之赤龙方去,空中之绣幄远过(读平声)。百子池头,每见蟾儿之戏;七襄机畔,时闻凤管之歌。登元(玄)圃以吟哦,降舜山以瞻眺。这是一箭双雕的办法,既指出可用的词语,又代劳凑成对偶,其参考价值似乎又加了一等。

  简化《佩文韵府》的正文也是这样,虽然也以韵为纲,却增加了由某字起头的词语。以全书第一个字上平声一东的“东”为例,其下的排列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收由东字收尾的词语,计有南东、侯东、河东、桑东、百粤东、陇亩东等111个。第二组收由东字起头的词语,计有东陆、东逝、东序、东塾、东山府、东流水等97个。第三组收斗柄东、春兰被其东、勾芒在东等古事古语7条,其下都注明出处。第四组引由东字结尾的诗句,大多是苏东坡的。与《佩文韵府》相比,这像是挂一漏万,体例也嫌芜杂,但对于健忘的人,它能起提醒的作用,所以舍其所短而取其所长,手头如果没有《佩文韵府》,翻检以济燃眉之急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类俗书,旧时代遍地皆是,清末废科举以后,有用变为无用,又因为不为藏书家所重视,就由减少很快变为稀少,现在是想找一两种看看也不容易了。目前通行的辞书,尤其《辞源》,也收不少古词语,那就也可以利用。比如一个双音词语,决定上一个用“玉”字,下一个一时想不好,或者想到一个而不尽如意,就可以翻检,看看玉字的条目下都收了哪些词语,那里总比自己记得的多,因而也就常常可以碰到一个合用的。如果决定用的不是上一个字,而是下一个字,那就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的辞书排列词语,都不是以尾字的韵为线索。

  最后说说,作诗词,靠辞藻书成篇,或至少是借其一臂之力,会有缺点,是情动于中而不能形于言,甚至情本未动而从古词语中拾些破烂,拼凑成篇,这就很容易成为不是写心,入了诗词的魔道。扩大了说,腹中贫乏,靠类书支撑门面,总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子部类书的总论中所说:“此体一兴,则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作诗词也是这样,“实学”很重要,“实情”尤其重要。所以关于辞藻,我们要记住两点,或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情意是本,辞藻是末,因而没有情意就宁可不作,或宁可容忍辞藻差些,切不可反过来,以至于辞藻华丽而情意稀松。另一个方面,情意是不可见的,甚至迷离恍惚的,变不可见为可见,变迷离恍惚为具体真切,要靠语言文字。使用语言文字,有恰当不恰当的分别,生动不生动的分别,甚至优美不优美的分别,因而为了情意能够表达得恰如其分,有较强的感己感人的力量,又不能不重视辞藻。这两个方面会挤出一种折中的对付辞藻书的态度,打个比方说,可以把它看作药,没病,或小病可以挨过去,就最好不吃;但人非神仙,有时总难免患病,如果靠己力过不去,那就不要充硬汉子,还是低头吃些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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