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写实尽俗,别饶姿致
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云①:“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任诩东坡渡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②,吐食乃己,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183—184页)
①郑子尹:郑珍字,清诗人,有《巢经巢诗抄》九卷。
②士尉:卞彬,南齐作家,著《蚤虱赋》:“故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淡,无时恕肉。”
这里讲“写实尽俗,别饶姿致。”郑珍写一路上的经历,是写实;写经历中的苦事,从这些苦事中,透露出这一路上人民的贫困生活,那末所谓“尽俗”,含有尽当时世俗贫困生活的意味。写这种世俗生活,用的是当句对,所以说“别饶姿致”了。如首联的“出衙”对“居衙”,相当于“愁事”对“异事”;次联的“逢树”对“(逢)村”,相当于“与牛”对“(与)豕”,又同样省去一个“逢”字和“与”字,又“便停”对“便宿”,相当于“同寝”对“同兴”,一联中有两个当句对,更为突出;三联中“昨宵蚤”对“今宵蚤”,相当于“前路蝇”对“后路蝇”。不仅这样,钱先生写他在抗战中,往返浙、赣、湘、桂、滇、黔的经历,郑珍所经历的境遇,迄今未改。“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这两句写的,又是郑珍诗中所没有写到的,这就写出抗战中人民流离奔走所遭受的苦难。《〈谈艺录〉序》里说的:“《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在赏析郑珍的诗里,透露出作者所经历的忧患。
(一二)论若即而离
魏尔兰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境之似往已迴①,如幽非藏。景物当前,薄障间之,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谢茂秦《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三《诗家直说》②:“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妙在含胡,方见作手。”董玄宰《容台别集》卷四《画旨》③:“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全唐文》卷五百二十八顾逋翁《右拾遗吴郡朱君集序》④称其作曰:“如山深月清,中有猿啸。复如新安江水,文鱼彩石,历历可数。其杳敻鞗飒,若有人衣薜荔而隐女萝”;正以亦隔亦透、不隐不显品其文也。古罗马诗人马提雅尔尝观赏“葡萄在玻璃帡幪中,有蔽障而不为所隐匿,犹纱縠内妇体掩映,澄水下石子历历可数。”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里克《水晶中莲花》一首发挥此意尤酣畅,历举方孔纱下玫瑰、玻璃杯内葡萄、清泉底琥珀、绔素中妇体,而归宿于“光影若明若昧”之足以添媚增姿。参观150页《补订》一论遗山《泛舟大明湖》⑤:“看山水底山更佳。”近世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谓艺术之善写后景者⑥,得光影若明若昧之秘,犹花园围以高篱,外人睹扶疏蓊蔚,目穷而神往。“水晶中莲花”、“玻璃后葡萄”、“清泉下文石琥珀”,皆望而难即,见而仍蔽,取譬与镜中花、水中月相似,沧浪所云“妙处不可凑泊”⑦,刘辰翁所云“欲离欲近”⑧,是也。(593—595页)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⑨:“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此可以释韩拙《山水纯全论•观画别识》⑩论“韵”所谓“隐露立形”;“烟霞”之“锁”,“掩映”之“断”,皆“隐”也,亦即谢茂秦所谓“妙在含胡”也。参观《管锥编》1358页《补订》。美国女诗人有一篇言幕面之纱使人难窥全貌⑾,遂足以添姿增媚,故美人不愿揭示真容。犹魏尔兰之取喻于“面纱后之美目”。(《钱锺书研究》28—29页)
①魏尔兰:即保尔•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②《四溟山人全集》:明谢榛(字茂秦,自号四溟山人)撰,二十四卷。《诗家直说》是其中一卷,即《四溟诗话》。
③董玄宰:明董其昌字。撰有《容台文集》九卷,诗集四卷,别集四卷。
④《全唐文》:清嘉庆年间敕修的唐文总集,一千卷。顾逋翁:唐代诗人顾况字。
⑤遗山:金代作家元好问号。
⑥霍夫曼斯塔尔:十九、二十世纪奥地利诗人、剧作家。
⑦沦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
⑧刘辰翁:宋代诗人。
⑨《林泉高致》:宋代山水画家郭熙撰的画论,一卷。《山水训》是其中一节。
⑩《山水纯全论》:宋代山水画家韩拙(字纯全)撰的顶论,五卷。《观画别识》是其中的篇名。
⑾美国女诗人:指当代艾米利•狄更生。
刘辰翁、严羽用花香比喻诗的神韵,不可望,不可即,也不可“逼真”其形象,但又与花绝不能须臾相离,确是一种绝妙的境界。魏尔伦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马提雅尔以葡萄在玻璃盖覆下喻诗,赫里克以清泉底之琥珀喻诗,还有以白绢中之妇体喻诗,这些比喻虽然不同,道理是相同的,都在强调“如幽非藏”,“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朦胧、缠绵、缭绕、含蓄的艺术风格。明代谢榛称作诗一“不宜逼真”,二“妙在含胡”,说到了这种艺术风格宜和忌的两个方面。画家董其昌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说作画“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顾况评诗强调深山清月中猿啸,清澈江水中彩石,能呈现出“亦隔亦透、不隐不显”的意蕴。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所谓艺术的善写后景,元好问所谓看水底山,如同今日摄影、绘画中所谓的倒影,都是在肯定含蓄的表现手法,以求产生迷人的韵味。可见,古今中外谈艺者所见所论是相通的。
第二则引出宋代山水画家郭熙作画的经验之谈:欲使山高,需在山腰画些烟霞,便显得高;欲使水远,需画些遮掩,让水流时断时续,便显得远。如果尽出其山高水远,则艺术效果适得其反。这个道理与韩拙提出的“隐露立形”一脉相承,即是将显露与隐蔽交错烘托,以产生“气韵”和“神韵”。姜夔在《诗说》里说“语贵含蓄,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与严羽所谓“诗之有神韵者”,“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一个意思。可见,诗文无论言情叙事,重要的不是详尽,而是要留有耐人寻味和思索的余地。
(一三)行布
(1)
新补十①、《次韵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②”天社注谓“行布”字本释氏华严之旨③,解《楞伽经》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④,而山谷论书画数用之。按释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上曰⑤:“华严所说,有圆融行布二门,行布谓行列布措。”《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题明皇真如图》曰⑥:“故人物虽有佳处,而行布无韵,此画之沉疴也。⑦”即用以论书画之例。范元实《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⑧,正谓“行布”。曾季狸《艇斋诗话》记人问苏子由,何以比韩子苍于储光羲⑨。子由答曰:“见其行针布线似之。”着语酷类,用意倘亦似耶。窃谓“行布”之称,虽创自山谷,假诸释典,实与《文心雕龙》所谓“宅位”及“附会”⑩,三者同出而异名耳。《章句》篇曰:“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⑾。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跗萼相衔,首尾一体⑿。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附会》篇曰:“附辞会义⒀,务总纲领。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文镜秘府论》南卷《定位》篇亦曰⒁:“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范元实亲炙山谷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载其《潜溪诗眼》发挥山谷“文章必谨布置”之旨,举少陵《赠韦见素》诗作例⒃,谓:“有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乱。最得正体,为布置之本。其他变体,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⒄”夫“宅位”、“附会”、“布位”、“布置”,皆“行布”之别名。然《文心》所论,只是行布之常体;《潜溪》知常体之有变矣,又仅以无物之空言了事。兹引而申之,以竟厥绪。
何汶《竹庄诗话》卷九引《诗事》曰:“荆公送人至清凉寺⒅,题诗壁间曰:‘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投老难堪与公别,倚岗从此望回辕。’‘看上征鞍立寺门’之句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断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语耳。譬犹金玉,天下贵宝,制以为器,须是安顿得宜,尤增其光辉。”《古诗归》卷八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锤伯敬评⒆:“此二语若在当中,便不见高手,不可不知”;又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锤评:“此中二句常语,移作起便妙”。他如卷十一谢灵运《登池上楼》、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卷十四刘孝威《望隔墙花》,《唐诗归》卷六《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等篇评语不具举。贺子翼《诗筏》曰⒇:“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21):‘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羌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白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纪晓岚《唐人试律说》曰(22):“陈季《湘灵鼓瑟》(23):‘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略同仲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24)。然钱置于篇末,故有远神,此置于联中,不过寻常好句。西河调度(入声)之说(25),诚至论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怅矣秋风时,余临石头濑’,作发端则超妙,设在篇中则凡语。‘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问我何所适,天台访石桥’,作颔联则挺拔,在结句则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陈简斋《醉中》起句(26):“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纪晓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
试就数例论之。倘简斋以十四字作中联,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犹夫荆公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尝不顺理成章,有当于刘彦和所谓“顺序”、“无倒置”,范元实所谓“正体”。然而“光辉”、“超妙”、“挺拔”之致,荡然无存,不复见高手矣(参观《管锥编》894—895页、又1198页)。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陈,五、六句则比兴,安插其间,调剂衬映。苟五、六与一、二易地而处,未为序倒而体乖也。然三、四而下,直陈至竟,中无疏宕转换;且云、雨、雪、风四事,分置前后半之两处,全诗判成两截,调度失方矣。故刘范顺序正体云云,仅“行布”之粗浅者耳。山谷标“行布”之名,初未申说。顾观其自运,且参之《诗事》、《诗归》等评骘语,则历来名家,得于心而成于手者,固昭晰可征。因不惮烦而疏通证明之。古人立言,往往于言中应有之义,蕴而不发,发而不尽。康德评柏拉图倡理念(27),至谓:作者于已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参稽汇通,知之胜其自知,可为之钩玄抉微,谈艺者亦足以发也。又古希腊、罗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为要义。有曰:“词意位置得当,文章遂饶姿致。同此意也,置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于句尾,则风韵出焉。”或论欧里庇得斯悲剧中一句曰(28):“语本伦俗,而安插恰在好处,顿成伟词”,正亦言行布调度尔。(323—326页)
①新补十:新的黄山谷诗补注第十个注。
②次韵:步高荷诗韵作诗,高子勉:高荷字子勉。行布佺期近:高荷的诗在布置安排上接近唐诗人沈佺期。
③任渊注,“行布”是佛教华严宗的意旨,华严宗分圆触行布二门,行布指行列布置。
④解《楞伽经》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解释《楞伽经》的说:行布是按次序排列,对句子说是按次序安排布置。
⑤释志磐《佛祖统纪》:宋僧志磐撰《佛祖统纪》五十四卷,详载天台一宗源流。
⑥豫章黄先生:江西黄庭坚。《明皇真妃图》:画唐明皇太真纪子(杨贵妃)图。
⑦行布无韵:布置得不生动。沉疴:严重的毛病。
⑧范元实《潜溪诗眼》:宋范温字元实,著有《潜溪诗眼》,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山谷,黄庭坚号山谷。
⑨曾季狸:南宋曾季狸著《艇斋诗话》一卷。苏子由:宋苏辙字子由。韩子苍:韩驹字子苍。储光羲,唐代诗人,以田园诗著称。
⑩《文心雕龙》:南北朝时梁刘勰著,讲文学和文章的理论著作。宅位:《文心雕龙•章句》里讲,按照情理来分篇章,按照言辞来分句子。附会:又《附会》里讲练意练辞。
⑾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安排情理有个处所,设置言辞有个位子,指分章分句。
⑿跗:花萼下的花房。萼:花瓣的外部。
⒀附辞:调整辞语,使不杂乱。会义:安排理义,使不颠倒。⒁《文镜秘府论》:日本僧遍照金刚结合唐代的诗论编著成的书。
⒂亲炙山谷:亲自接受黄庭坚的指教。
⒃胡仔、宋人,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⒄正体:如造房屋,厅堂房室各有定处。变体:如造园林,有各种变化,不按照厅堂房室。
⒅何汶:宋人,有《竹庄诗话》二十四卷。荆公:王安石号荆公。⒆《古诗归》:明锺惺、谭元春合编。锺惺字伯敬。下《古诗归》同。
⒇贺子翼《诗筏》:不详。
(21)郑谷:晚唐诗人。
(22)纪晓岚:清纪昀字晓岚。
(23)陈季:盛唐诗人。
(24)仲文:钱起字仲文,中唐诗人。
(25)西河:清毛奇龄,号西河。调度,即安排布置。
(26)陈简斋:宋诗人陈与义字。
(27)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理念:柏拉图提出理念是独立于个别事物及人类意识之外的实体,个别事物是理念的影子或摹本。
(28)欧里庇得斯: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
这一则讲行布,钱先生考出行布这一辞是从佛经来的,佛经《楞迦经》里有对行布的解释。行布即排行布置。行布可以指画里的人物安排是否得当。范温讲诗文的布置,即行布。他在《潜溪诗眼》里举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开头说:“‘绔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即下文“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诗矣。”这里讲开头点明题旨:“儒冠多误身”。下面一段讲“儒冠”,一段讲“误身”,紧密联系。“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指接下来说:“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然宰相职存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则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范温对这首诗的布置,作了这样细致的说明,这就是行布,他称为正体。但诗并不都是这样写的,那他称为变体。如杜甫《前出塞》:“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首诗全诗主旨在末两句,但开头四句与结末两句的关系,在若有若无之间。与前一首的紧密联系不同。这又是一种结构,全诗先提出三个引兴句,引出“擒贼先擒王”来,隐寓“岂在多杀伤”意,在末句点明。上一首是叙事诗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怀诗的行布。这是两种不同体裁的不同布置。
钱先生又引《古诗归》举陆云《谷风》结句:“天地则尔,户庭已悠。”按这诗作:“闲居外物,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尔,户庭已悠。”这诗写幽居之乐,虽则贫困,用绳子作门枢,用瓮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这样,在户庭里已悠然自得。这个结尾,从上文的讲春和秋来,所以放在结末才好。又引谢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这首诗从蟋蟀唱和劳者歌里引出“有来起不疾,良游常蹉跎”,接下来自然写到游西池的所见了。这个开头起到引发作用,所以放在开头好。倘放在中间,就失去作用了。钱先生又称《唐诗归》的《玄宗送贺知章归四明》的评语,诗作:“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锺云:“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换过,便不见手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按这首诗,写贺知章辞官回乡修道,开头“遗荣”写辞官,“入道”点明。次联“岂不”句指“遗荣”,“高尚心”指“入道。”后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门饯”指“遗荣”,结合得紧密。对唐玄宗说,“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更为突出。所以锺批认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换,对“遗荣期入道”的笼罩全篇就破坏了,所以“便不见手段”了。
钱先生又结合绝句诗来发挥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诗,“看上征鞍立寺门”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这句作为结尾,作“断芦洲渚荠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门。”立在寺门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断芦,野地的荠花,好像还有不尽的余味可供体会。今把“倚岗从此望回辕”作结尾,点明在望他回来,已经点破了,余味就差了。再像郑谷诗,在傍晚的数声羌笛中,“君向潇湘我向秦”,写出客中作别,似有无限情意含蓄在内,所以好。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首句对调一下,作“数声羌笛离亭晚,扬子江头杨柳春。”那末在离别的时候,看到满目的杨柳春光,变成在赞赏春光,没有什么离情别绪,情调完全不同了。钱先生又引试律作例。如同样写《湘灵鼓瑟》,陈季的“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来陪衬弹瑟的音调,跟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用江上峰青来做陪衬,意境相似。但钱起放在篇末。
就有余味。陈季放在篇中,下接“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就破坏了有余不尽的意味。又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嵇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这首诗的首联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兴亡事”这里的“今”即指北宋的灭亡,所以“茫茫远望不胜悲”,首尾呼应。因此只能两手持杯消愁,愁到发白,又和醉中相应。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联才显得突出,放在诗中就不显了。钱先生又引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认为“作发端则超妙”。这诗写谢朓在荆州随王府,被长史王秀之所嫉。他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长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写眼前所见。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这个开头又跟结尾相呼应:“寄言罻罗(张网捕鸟)者,廖廓已高翔。”即对嫉害他的人说的。这个开头不能放到中间去。
(2)
《国朝诗别裁》卷一六梁佩兰《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五律发端云①:“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沈德潜批语:“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即谓其能变“行布”之“常体”也。(《钱锺书研究》8页)
①《国朝诗别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潜选编。
梁佩兰诗:“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黑夜时闻哭,悲风不待秋。海填精卫恨,天坠杞人忧。一片厓山月,空来照白头。”沈德潜评:“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此秘唐人后罕寻得者。”按这首诗是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时写的。陈元孝,是清陈恭尹字。恭尹有独漉堂。恭尹父陈邦彦,明永明王时官兵科给事中,起兵与陈子壮攻广州,兵败被杀。梁佩兰这首诗,感陈邦彦的殉国。照这首诗看,应该从“海填”“天坠”开头,下接“黑夜”“悲风”一联,再接“至今”“洒作”一联,归到“一片”“空来”一联。今把“至今”一联作开头,更能激动读者,是安排得好,是讲究“行布”的,“行布”见上。这首诗写亡明之痛,沈德潜在《国朝诗别裁》初版本里选了,后来怕触犯清廷之忌,把它删了。故今商务本《清诗别裁》里没有这首诗。
(一四)水清石见与水中着盐
(黄庭坚)《次韵文潜》:“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①”天社注:“水清石见具上注。《西清诗话》载(疑是论或言字之讹)杜少陵诗行: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②”按诗作于崇宁元年③。山谷元祐元年《奉和文潜赠无咎》第二首云④:“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⑤。滥觞虽有罪,末派弥九县⑥。张侯真理窟⑦,坚壁勿与战;难以口舌争,水清石自见。”天社注:“古乐府《艳歌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⑧”所谓“具上注”者,指此。山谷盖重提十六年前旧语耳⑨。世故澒洞⑩,人生艰窘,拂意失志,当息躁忍事,毋矜气好胜;日久论定,是非自分。其《赠送张叔和》云⑾:“我提养生之四印⑿,百战百胜,不如一忍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又《和斌老》第二首云:“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无味。”皆即“口舌难争,坚壁勿战”之旨。《金刚经》所谓“无诤三昧”⒁,亦犹后来陈简斋《葆真池上》名句所谓:“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也。盖山谷昔在王氏新学大盛之时,尝向文潜进此言;今二人投老伺为逐客,遂复申前诫,岂论诗法哉。然误会不仅天社。李似之《筠溪集》卷二十一《跋赵见独诗后》早云:“山谷以水清石见为音(吾字之讹)家秘密藏,其宗派中人有不能喻”;后来袁起岩《东坡集》卷一《题杨诚斋南海集》第二言,“水清石自见,变定道乃契。文章岂无底,过此恐少味。”是不乏错认处世之无上呪为谈艺之秘密藏者。幸其不能晓喻,否则强作解人,必如天社斯注之郢书燕说矣。夫山谷诗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石之可得而见,谚云:“水清方见两般鱼”也(外集《赋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八韵第二首:“水清鱼自见”);《西清诗话》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盐之不可得而见,谚云:“酿得蜜成花不见”也。天社等类以说,闻鼠璞之同称⒂,而昧矛盾之相攻矣。“水中盐”之喻,却具胜义。兹因天社之注,稍阐发之。相传梁武帝时,傅大士翕作《心王铭》,文见《五灯会元》卷二,收入《善慧大士传录》卷三,有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⒃;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⒄,身内居停。”《西清诗话》所谓“释语”昉此。盐着水中,本喻心之在身,兹则借喻故实之在诗。元裕之本之,《遗山集》卷三十六《杜诗学引》云:“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着盐水中之喻”云云。后世相沿,如王伯良《曲律•论用事》第二十一云:“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盐味,方是好手”;袁子才《随园诗话》卷七云⒅:“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盖已为评品之常谈矣。实则此旨早发于《颜氏家训•文章》篇,记邢子才称沈休文云⒆:“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刘贡父《中山诗话》称江邻几诗亦云⒇:“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特皆未近取譬,遂未成口实耳。瑞士小说家凯勒尝言:“诗可以教诲,然教诲必融化于诗中,有若糖或盐之消失于水内。”拈喻酷肖,而放眼高远,非徒斤斤于修词之薄物细故。然一暗用典实,一隐寓教训,均取譬于水中着盐,则虽立言之大小殊科,而用意之靳向莫二。即席勒论艺术高境所谓内容尽化为形式而已(21)(参观《管锥编》1312页)。既貌同而心异(《史通》第二十八《模拟》(22)),复理一而事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四“明道语”)(23)。故必辨察而不拘泥,会通而不混淆,庶乎可以考镜群言矣。法国诗人瓦勒里言:“诗歌涵义理,当如果实含养料;养身之物也,只见为可口之物而已。食之者赏滋味之美,浑不省得滋补之力焉。”正亦此旨。较水中着盐糖,词令更巧耳。言之匪艰,三隅可反。不特教训、义理、典故等崇论博学,即雕炼之精工、经营之惨淡,皆宜如水中之盐,不见其形也。(333—335页)
①文潜:宋诗人张耒字文潜。秘密藏•犹秘诀。
②西清诗话:宋蔡絛《西清诗话》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
③崇宁元年:1102年。
④元祐元年:1086年。无咎:晁补之,字无咎。
⑤燕说:《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燕相得书,说“举烛”为尚明,为举贤。指误解。束传:韩愈诗:“《春秋》三传束高阁。”
⑥滥觞:指江水发源小,如坏水泛滥,指王安石经义开始时影响不大。末派弥九县:末流弥漫中国。九县:九州。
⑦张侯:指张耒。理窟:指富有理论。
⑧古乐府《艳歌行》:“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⑨见上注:指见于上文元祐元年诗注。十六年前旧语:从崇宁元年上推元祐元年为十六年。旧语即“水清石见”语。
⑩澒(hòng哄)洞:相连不断。
⑾张叔和:黄庭坚的妹夫张埙字叔和。
⑿养生之四印:任渊注:“谓忍、默、平、直也。”
⒀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任渊注:“老苏(洵)先生《权书》曰:‘一忍可以支百勇。’”
⒁三昧:佛教语,指正定。
⒂鼠璞:《尹文子•大道下》:“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郑贾向周人买璞,见鼠不取。指名不符实。
⒃色里胶青:《中州记》:“集弦胶,青色如碧玉。”
⒄心王:佛教语,指藏识,能藏诸善恶种子。
⒅袁子才:袁枚字子才。有《随园诗话》十六卷,《补遗》十六卷。⒆《颜氏家训》:北齐颜子推著。邢子才:邢邵字子才。沈休文•沈约字休文。
⒇刘贡父:刘攽字贡父。江邻几:江休复字邻几。
(21)席勒:十八世纪末德国戏剧家。
(22)《史通》:二十卷,唐刘知几的史学名著。
(23)河南《程氏遗书》:程颐、程颢著。明道:程颢字明道。
这一则讲“水清石自见”的人生处世态度与“水中着盐”的创作方法,这两者本来是绝然不同的,但黄庭坚《次韵文潜》的“水清石见君所知”的诗句,任渊注把它解释成“水中着盐”,把两者混淆了。钱先生再引黄庭坚《奉和文潜赠无咎》首里的“水清石自见”,说明《次韵文潜》里的“水清石见”,指王安石颁行新的经义,要当时的考试用他的新的经义,一时王安石的新学大盛。黄庭坚在《次韵文潜》中用“水清石见”,就是说对于王安石的新学,不必和他辩论,到了水清石见的时候,是非自然明白了。过了十六年,他《奉和文潜赠无咎》诗里,指出王安石的新学造成儒生把旧的经学束诸高阁,用王安石错误的新经义,现在“水清石自见”,已经看清楚了。所以黄庭坚诗里又提到“不如一忍”,“不如一默”。指出王安石新经义极盛时,不如忍耐着、沉默着、不跟他辩论,所谓“无诤三昧”,没有去谏诤,它的是非自会定的,即陈与义的名句:“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微波会摇动人在水中的影子,小立着等待波定后,人影就清楚了。
“水清石自见”,本于《艳歌行》的“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綻(缝制)。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斜视)。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水清石自见”,叫夫婿不必疑心,自会证明他们与女主人是清白的。因此,“水清石自见”是指做人的一种态度,用忍耐沉默来对待,到时候是非自会明白。
至于“水中着盐”是一种创作方法,好比“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只看到水,看不到盐,只看到青色,看不到胶。这是比方诗里用典故,融化在诗句里,让人看不出来。钱先生又指出这话的内容,《颜氏家训•文章》里已经有了,即“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用了典故好像不用,像是他自己说的心里话。即如刘攽《中山诗话》,称江邻几“尝有古诗云:‘五十践衰境,加我在明年。’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深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五十”两句,像江邻几说心里话,却是用典。《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那末“五十”和“加我”都是从孔子的话里来的;“明年”也是从“数年”里来的,这样用事,就不使人觉了。再说“诗可以教诲,然教诲必融化于诗中。”像唐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写景诗,后两句里含有教训,即做学问,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就是教训,这个教训就包含在所写的景物中。钱先生指出水中着盐的比喻,可以指两方面:一方面是用典,把典故融化在语言中,使人不觉得在用典。一方面是含教训,把教训含在所写的景物中,使人从所写的景物中体会教训。钱先生又举出《管锥编》的1312页讲鲍照《舞鹤赋》:“众变繁姿,参差洊(jiàn建,仍也)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这是说一群鹤在舞,有众多的变化,有繁多的姿态,不整齐而仍密集,像烟雾的交凝,看不清毛,看不清鹤的体质。钱先生又说:“鹤舞乃至于使人见舞姿而不见鹤体,深抉造艺之窈眇,匪特描绘新切而已。体而悉寓于用,质而纯显为动,堆垛尽化为烟云,流易若无定模,固艺人向往之境也。”即看到群鹤的舞姿,看不到群鹤的身体。这也同水中着盐,能辨盐味而看不见盐,这是从味觉说;“若无毛质”是从视觉说。这样,水中着盐这个比喻,既可比把典故融化在语言里,使人不觉用典;也可比把命意含蓄在形象里,不加点明,使人通过形象有所体会;也可比写作用来显出体质来,是艺术家所向往的境界。
(一五)设想与同感
夫伟长之“思如水流”①,少陵之“忧若山来”②,赵嘏之“愁抵出重叠”③,李颀或李群玉之“愁量海深浅”④,诗家此制,为例繁多。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严铁桥《全汉文》卷三十九载刘向《别录》云⑤:“人民蚤虱,多则地痒,凿山钻石则地痛。”此与《东观汉记》载马援上书⑥,论击山贼,“须除其竹木,譬如婴儿头多虮虱,必剃之荡之”,《论衡•解除篇》谓⑦“民居地上,犹蚤虱贼人肌肤”,皆不过设身处地,悬拟之词。并非真谓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试以刘更生所谓“地痛”,较之孟东野《杏殇》诗所云:“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彼只设想,此乃同感,境界迥异。要须流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派,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观;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论语•雍也》篇孔子论“知者动”,故“乐水”,“仁者静”,故“乐山”。于游山玩水之旨,最为直凑单微。仁者知者于山静水动中,见仁见智,彼此有合,故乐。然山之静非即仁,水之动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乐。外物异体,与吾身心合而仍离,可乐在此,乐不能极亦在此,饮食男女皆然。无假他物,自乐其乐,事理所不许,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七十二《山川颂》虽未引《论语》此节⑧,实即扩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铺比,且指在修身砺节,无关赏心乐事。戴逵《山水两赞》亦乏游目怡神之趣⑨。董相引《诗经》“节彼南山”,《论语》“逝者如斯”,颇可借作申说。夫山似师尹⑩,水比逝者,物与人之间,有待牵合,境界止于比拟。若乐山乐水,则物中见我,内既通连,无俟外人之捉置一处。按孔子甚有得于水,故舍《论语》所载乐水叹逝之外,《孟子•离娄章》徐子道孔子语曰:“水哉水哉。”⑾《宗镜录》卷十本刘湛“庄子藏山、仲尼临川语”⑿,说孔子叹逝水事,颇有佳谛。《子华子•执中》篇曰⒀:“观流水者,与水俱流,其目运而心逝者欤。”几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若以死物看作活,静物看成动,譬之:“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梁朱记室《送别不及》诗⒁。“塔势涌出”⒂,“江流合抱”⒃,“峰能吐月”⒄,“波欲蹴天”⒅,“一水护田以绕绿,两山排闼而送青⒆”,此类例句,开卷即是。然只是无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无情者与人竟有情,乃不动者忽自动,非无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异也。更如“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此诚情景相发,顾情微景渺,几乎超越迹象,自是宜诗而不宜画者。“意俱迟”之“迟”,乃时间中事,本非空间艺术如画者所易曲达。且“不竞”“不极”,词若缺负未足,而意则充实有余;犹夫“无极而太极”⒇、“无声胜有声”(21),似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类至尽。此尤文字语言之特长,非他艺所可几及。(53—54页)
①伟长:三国魏徐靬字。徐靬《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②少陵: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终南,山名,故称“忧若山来”。
③赵嘏:唐诗人,诗:“夕阳楼上山重迭,未抵闲愁一倍多。”
④李群玉(一作李颀)《雨夜虽长官》:“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
⑤严铁桥:清严可均字。辑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七百四十七卷。刘向:本名更生,汉代作家,撰有《别录》一卷。
⑥《东观汉记》:汉刘珍等撰,二十四卷。
⑦《论衡》:汉代哲学家王充撰,三十卷。
⑧《春秋繁露》:汉代儒家董仲舒撰,十七卷。曾任江都相,又称董相。卷十六《山川颂》:“成其高,无害也。成其大,无亏也。……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石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因于火,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即指修身砺节。
⑨《山赞》:“曰仁奚乐,惟兹此寿。”《水赞》:“水德淡中,泉玄内镜。”不讲欣赏山水。
⑩师尹:《诗经•节南山》:“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指赫赫有名的周太师尹氏。
⑾徐子:孟子弟子徐辟。
⑿《宗镜录》:吴越永明寺延寿禅师撰佛书,一百卷。刘湛:南北朝宋人。《庄子•大宗师》:“藏山于泽”。《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⒀《子华子》:春秋时人程本撰,十卷。
⒁朱记室:梁人,名字不详。此诗题为《送别不及赠何殷二记室诗》。
⒂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塔势如涌出”。
⒃杜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
⒄杜甫《月》:“四更山吐月。”
⒅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腾波触天。”
⒆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⒇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
(21)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一则主要是论述有性灵的作家与无生命无知觉的山水之间,感情的交流与融合,也就是情与景的关系,作家写景的问题。无论徐靬的“思如水流”,杜甫的“忧若山来”,赵嘏的“愁抵山重叠”,李群玉的“愁量海深浅”,还只是以水流喻思念之久远,以高山重叠喻忧愁之深重,以海之深浅量愁之多少,把不易捉摸的、抽象的思念和忧愁之情,加以夸张和形象,用喻中之景,烘托出一种永无穷尽、沉重深远的艺术境界,这是一种“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的写法,所以“仅言我心如山水境”。
刘向《别录》说的“地痒”、“地痛”,孟郊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设身处地”之词:人民居于地上,如蚤虱养于身上,凿山穿石犹如刺裂己身,所以会有地之痛痒的设想,并不是真的认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虽体异而性通。因为物与我既然相互依存,没有泯灭,那么,“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对观赏;物与我之情已契合,那么,物就如同我的情怀,可以互相融合。但物与我终究异体,虽能与我心合,终究不是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说:聪明人乐水,爱活动;仁人乐山,爱沉静。这说明人的性情与自然山水的关联与相通,即于物中能看到自我,或知道“山水境亦自有其心”,有待于我的心为之映发,游山玩水的意义在这里,作家触景生情,情景相发的道理也在这里。
程本说:“观流水者,与水俱流”,不是说眼睛跟着运动,而是说心在流逝,所以能把“死物看作活,静物看成动”,如朱记室“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是写无生命之物犹如常人,忽然有了生命,山可开合,云能吐气,风竟发怒,浪会生花,使无情者有情,不动者自动,以与有性灵的心互相感发。再如,谢朓《和宋记室省中诗》:“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飞鸟不知道疲倦,飞得更远了,诗人触景生情,一种寂寞忧郁之感到了无法言状的程度。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这是诗人目见的江亭之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看云无心出山,鸟倦飞知还,联想到自己的无心出山,终于倦飞知还了,杜甫更是淡然物外,水流不竞,而心也不竞,云不流动,意亦俱迟。谢杜四句皆情景相发,情虽在心,触景而发。对于画家来说,只有“落日飞鸟远”可以入画,而另外几句,只能靠文字表达。文字虽说“水流心不竞”,“忧来不可极”,讲的是“不竞”“不极”,但“心“和“忧”的表达都是充实的。这正如“无极而太极”,从“无极”产生“太极”,“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这个元气是从更早的“无极”来。如“此时无声胜有声”,奏乐时突然停止是“无声”,“无声”从“有声”来,更可体味,所以“胜有声”,即从“不竞”“不极”中体会列“心”和“忧”感受深切的意思。
(一六)写景手法
少陵以流水与不竞之心相融贯①。然画家口号曰:“靠山不靠水”;盖水本最难状,必杂山石为波浪,以鳞介作点缀,不足于水,假物得姿。见北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二《书孙白画水图》②。是以方干《庐阜山人画水》诗曰③:“常闻画石不画水,画水至难君得名。”况求画水中不竞之心哉。飞卿生山水画大盛之世,即目有会,浅山含笑④,云根石色,与人心消息相通,其在六法⑤,为用不可胜言。北宋画师郭熙《林泉高致集》第一篇《山水训》于此意阐发尤详⑥,有曰:“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云云。后来沈颢《画塵》亦曰:“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见《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四引⑦。(54—55页)
①唐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②董逌(yéu由),字彦远。精鉴赏,著有《广川画跋》六卷。
③方干:晚唐诗人。
④见温庭筠《晚归曲》:“湖西山浅似相笑。”
⑤六法: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有六法:一,气韵生动;二,骨法用笔;三,应物象形;四,随类赋彩;五,经营位置;六,传移模写。
⑥郭熙著有《林泉高致集》六篇。
⑦沈颢,清代画家。《佩文斋书画谱》,清康熙编定一百卷。
这里讲创作,有两种:一种是理趣,从景物中联系情思,在情思中说出一种道理。这种道理不是抽象的,是和景物结合的。如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水流得缓,使人的心思停止争竞。云停着不流动,使人的意念也活动得迟缓了。人在争竞中,心意用在争竞上,到了自然界里,忘掉了争竞。说明厌倦竞争的生活,到大自然中去可以得到心情安定的道理。这个道理不是抽象地说出来的,是从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止不动中使心里忘掉争竞中悟出来的。又如杜甫《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看到江山花柳像在等待人们去欣赏,用来说明大自然是无私心的道理。这个道理不是抽象地说的,是从江山花柳的供人欣赏中悟出来的。这样结合景物来说明一个道理,可称为“理趣”。是从景物中见理,是诗的。
这里又讲到温庭筠《晚归曲》:“湖西山浅似相笑。”这是一种拟人化的手法,写出春山的形象。诗人把山看成有生命的,看成山的情意,像郭熙说的,把山看作美人,春山如美人淡妆而笑,夏山如美人浓妆而艳丽,秋山明净如美人的明妆,冬山惨淡如睡美人。这样拟人化是一种写法。如李白《敬亭独坐》:“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把山当作朋友,他看山看不厌,认为山看他也看不厌,所以称“相看两不厌”了。这首诗也是拟人化,把山当作朋友,才写出这样的诗来。再有一种写法,把自然和人相对来写,如郭熙的《山水训》:“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草木繁阴,人坦坦”等,上句写山景,下句写人的情绪,景物和人的情绪相结合。又如杜甫《秋兴八首》之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入蜀已两年,看到丛菊两度开花,故称“丛菊两开”。见菊花开而洒泪,这正如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为感世乱而见花洒泪。“他日”,往日,指过去。“丛菊两开”写景物,“他日泪”,写自己的感触。
“孤舟”,杜甫随身有“孤舟”,写景物;“一系故园心”,心系故乡,想坐孤舟回故乡。“一系故园心”,写自己的感触。这就是写景物和人的情思的结合。
这里还提到画水,指出“水本最难状,必杂山石为波浪,以鳞介作点缀,不足于水,假物得姿。”即画水时,要画石,水激石起,有波浪才好画,借石来画出水的各种姿态。写水也这样。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里写水,先写“乱石崩云”,再写水拍打乱石,卷起千堆雪,才成为惊涛。再像杜甫《渼陂行》写坐船游湖:“沉竿续缦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
“沉竿”两句是倒装。船在湖中摇动,先写近岸水面有“菱叶荷花净如拭”,在水里,所以菱叶荷花干净如拭了。再摇到湖的中流,水深了,所以“沉竿续缦深莫测”了。到了中流,湖水浩渺像海水那样清,渤澥指海水。终南山倒映在水里,“下归无极终南黑”。水深,所以山影黑了。半湖以南纯是山的倒影,山影在水波动定间;袅窕指摇动,冲融指水波平定。这里写水,有用山的倒影来写的,有用菱叶荷花作陪衬的,所谓“假物得姿”。
(一七)写水中倒影
(元遗山诗)《泛舟大明湖》①:“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按看水中山影,诗家常语,如张子野《题西溪无相院》②:“浮萍破处见山影”,或翁灵舒《野望》③:“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遗山拈出“更佳”,则道破人人意中所有矣。《老残游记》第二回所谓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比上头的千佛山还要好看。”达文齐尝识其事⑤:“镜中所映画图,似较镜外所见为佳,何以故?”窃谓斯语足供谈艺持“反映论”者之参悟也。又按古诗文写陆上景物倒映水中,如《全唐文》卷一百五十六谢偃《影赋》⑥:“平湖数百,澄江千里。群木悬植,丛山倒峙;崖底天迥,浪中霞起”;少陵《渼陂行》:“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冥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或《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窦痒《金山行》:“有时倒影沈江底,万状分明光似洗。乃知水上有楼台,却从波中看启闭”;已工于体物穷形。而刻划细致,要推储光羲《同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鱼龙隐苍翠,鸟兽游清泠;菰蒲林下秋,薜荔波中轻”;前二句分别言水中动物似亦居山上,而山上动物似亦行水中,后二句分别言水中植物似亦生山上,而山上植物似亦浮水中,既能易地而处,仍复同居相安。钱牧斋《初学集》卷十七⑦《姚叔祥过明发堂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第十三首自注:“余最喜杨无补诗‘闲鱼食叶如游树,高柳眠阴半在池’”;盖柳影映池,闲鱼遂“如游树”,手眼正同“鸟兽游清泠”、“薜荔波中轻”,而关合流动,非徒排比铺列矣。潘次耕耒《遂初堂诗集》卷八《题可帆亭》⑧:“鱼游天上餐云影,树倒波心濯练光”,似仿此。参观《元诗选》三集杨敬德《临湖亭》⑨:“鱼在山中泳,花从天上开”;王铎《拟山园初集》七言律卷四《水花影》⑩:“波面波心流蛱蝶,树头树底浴鸳鸯”;阮大铖《咏怀堂诗集》卷四《园居杂咏》之二⑾:“水净顿无体,素鲔如游空。俯视见春鸟,时翻藻荇中。”十七世纪法国名篇尝写河明如镜⑿,摄映万象,天与地在水中会合,鱼如飞而上树,鸟如游而可钓。(483—484页)
①元遗山: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金诗人。撰《遗山集》四十卷。
②张子野:张先字,宋词人,有《安陆集》一卷。
③翁灵舒:翁卷字。宋诗人,四灵派之一。撰《西岩集》一卷。
④《老残游记》:小说名,清刘鹗撰,凡二十回。
⑤达文齐:今译作达芬奇,十五、六世纪意大利画家、力学家、工程师。
⑥《全唐文》:一千卷,清嘉庆十九年敕编。
⑦钱牧斋:钱谦益号,清学者,撰《初学集》一百十卷。
⑧《遂初堂诗集》:潘耒,字次耕,撰诗集十五卷。
⑨《元诗选》:清顾嗣立编,共三集,一百十卷。⑩王铎:字觉斯,明人。撰《拟山园初集》二十二卷。
⑾阮大铖:号圆海,依附魏忠贤,名列逆党,撰《咏怀堂诗集》四卷。
⑿指阿贝尔•德•赛里希的作品。
这一节讲水中倒映景物的奇特景象,属于写景。张先的词句“浮萍破处见山影”,写水中倒影只说“见山影”,并不突出,好在“浮萍破处”才见;翁卷的“忽于水底见青山”,写“见青山”也不突出,好在“忽于水底见”。这两句的好处,皆在写出一种情景来,好在情景中见。元好问的诗不是这样,他写出水中倒影的的美好,即水中的山影,成了“一堆苍烟收不起”,比上两句更进一步作了比喻了。《老残游记》里说倒影比真山更好看。谢偃的《影赋》,具体写出水中倒影的美好。写出水中倒影的天显得高远,水中倒影的云彩如霞起。杜甫《渼陂行》:“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动影”写山影在水中动摇,“袅窕”状动摇的样子。“冲融”指水波平定。这句指水波的忽起忽平,造成山影的忽动忽静。又《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终南山的翠色倒映水中,由于水波的荡漾,好像山翠也在磨动那样。白阁倒影水中,上下颠倒了。窦痒的“万状分明光似洗”,倒影在水中的万象更显得有光彩而似洗的明净了。
钱先生在这里推重储光羲的诗,因为他从倒影中写出奇异的景象,开出一种新的写法。因为山的倒影水中,所以水中动物似亦居山上,水中植物似亦生山上。因为山上的物象倒影水中,所以山上动物似亦行水中,山上的植物似亦浮水中。后来杨无补写的鱼如游树,柳眠在池;潘耒写的鱼游天上,树倒波心;杨敬德的鱼泳山中,花开天上;王铎的波流蛱蝶,树浴鸳鸯;阮大铖的素鲔游空,鸟翻荇藻,都像储光羲写的,所以钱先生特别推重储光羲写水中倒影的诗。
(一八)作对仗以不类为类
律体之有对仗,乃撮合语言,配成眷属。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譬如秦晋世寻干戈,竟结婚姻①;胡越天限南北,可为肝胆②。然此事俪白配黄,煞费安排,有若五雀六燕,易一始等。见《九章算术》卷八③。亦须挹彼注兹,以求铢称两敌④,庶免骥左驽右之并驾、凫短鹤长之对立。先获一句,久而成联者有之。贾浪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⑤”。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⑥,《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谓始得上句,弥年无对,王君玉为足成之⑦。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⑧,《归田诗话》卷中谓初见夕照映山得下句,欲对不惬,后睹雨霁行潦得上句,始相称⑨。《中兴群公吟稿》戊二,又袁选《石屏续集》三均有一诗题,略云:“赵用父问近诗,因举‘今古一凭栏、夕阳山外山’两句,未得对。用父以‘利名双转毂’对上句,刘叔安以‘浮世梦中梦’对下句,遂足成篇。仆终未惬意,都下会范鸣道,以‘春水渡傍渡’为对,当时未觉此语为奇。江东夏潦无行路,逐处打渡而行,溧水界上,一渡复一渡,时夕阳在山,分明写出此一联诗景。恨不得与鸣道共赏之。”诗曰:“世事真如梦,人生不肯闲。利名双转毂,今古一凭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吟边思小范,共把此诗看。”则此联非石屏自得,瞿氏说误。诗题言以刘叔安句足成篇,而诗乃曰:“吟边思小范”,则是成篇以后,至是方改为定本也。马金辑《石屏诗集》卷四载此诗,尽削其题,仅取诗首二字,标曰:《世事》,则小范不知所指矣。又按马辑诗集卷三《风雨无聊中揽镜有感》五律后有石屏识语,称道其侄孙之佳句云:“春水绿平野,夕阳红半山”,则此联机杼早已透露。观《风雨无聊》一律前后诸诗,当作于壬寅,为理宗淳祐二年;《世事》一律后即《改元口号》,更后《悼侄孙》诗跋中,明署宝祐三年,则《世事》当作于淳祐十二年。石屏自称出陆放翁门下,放翁《老学菴笔记》卷四载法云长老戏仿程公辟体得句曰:“行到寺中寺,坐观山外山。”典型犹在,何至不能属对。窃疑石屏耻盗其侄孙句,遂作此狡狯,幻出一段故实,宁归功于范鸣道,而置“春水、夕阳”之先例勿道耳。瞿氏或见赵汝腾作石屏诗序,记石屏自云:“作诗不论迟速,每一得句,必经年成篇”,又隐约闻此诗原题之言,遽加附会。《宋诗纪事》卷六十三采《归田诗话》,不据《石屏续集》驳正,亦为阔略。石屏侄孙昺 《东野农歌集》有《自武林还家由剡中》云:“野渡浅深水,夕阳高下山”,《抵池阳泊齐山》云:“涨水渺弥春雨后,远山重叠夕阳时”,然则戴氏有传家句法矣。(185—186页)
①春秋时秦、晋二国有几次战争,如秦晋韩之战,秦晋殽之战等。秦晋又世为婚姻。
②胡在北,越在南,相隔极远。作为对偶,喻关系密切。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③《九章算术》八《方程》:“今有五雀六燕,集秤之衡,雀俱重,燕俱轻、一雀一燕交而外,衡适平。”把五雀六燕放在天平的两头,五雀重。把其中的一雀与一燕对调,天平就平了。《九章算术》九卷,有《永乐大典》本。
④铢称两敌:铢和铢相称,两和两相对,即分量相当。二十四铢为一两。
⑤《唐才子传》称贾岛字浪仙。《自题》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⑥晏殊《浣溪沙》词。
⑦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称王琪字君玉足成下句。
⑧南宋戴复古有《石屏集》六卷。
⑨明人瞿佑《归田诗话》三卷。
这里讲律诗的对仗。刘勰《文心雕龙•丽辞》里讲对仗,分为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指不用事的对仗,事对指用事的对仗,正对指事异义同的对仗,反对指理殊趣合的对仗。钱先生在这里提出“‘不类为类’的对仗”。“不类为类”即对仗两句写的事物不是同类的,却配成对仗又是相类的。好比“撮合语言,配成眷属”。男女结成夫妇,就男女异性说是不类,配成眷属又是相类的。刘勰说的“理殊”即不类,趣合”即相类,这才是好的对仗。对仗的相配,又好像天平上称物,要轻重相称才好,否则一高一低就配不好。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用“潭”和“树”相对,不是同类事物,是不类;用“影”和“身”相对,又是相类的。晏殊用“无可奈何”对“似曾相识”,“花”对“燕”,不是同类的,但“燕归来”对“花落去”又是相称的。这是讲对仗要以不类为类。
钱先生又考证戴复古《世事》一联:“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认为戴复古《风雨无聊》一首作于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世事》一律后即《改元口号》,理宗改淳祐年号为宝祐,在1253年,则《世事》当作于淳祐十二年(1252)。他在《风雨无聊》诗后已称赞侄孙槃的佳句:“春山绿平野,夕阳红半山。”那他的“春水”一联实是模仿他侄孙的一联。他为了掩盖他模仿的痕迹,故意构造注文中所讲的一段故事。钱先生的考证极为详实可信。再看“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似不如“春水绿平野,夕阳红半山”,因为“红”“绿”两字色彩鲜明。又“夕阳红半山”比较自然,似胜于“夕阳山外山”。
(一九)对仗和用韵的因难见巧
此则(指上一节)似朱起求欢,旷日经时,必得请于氤氲大使,好事方谐①。否则句佳而对不称,东坡《答孔毅父》诗所谓:“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②谢女嫁王郎③,麻胡配菩萨④,心有遗憾终身者矣。作者殊列,诗律弥苛,故曲折其句法以自困,密叠其字眼以自缚,而终之因难见巧,由险出奇,牵合以成的对。例若《诗苑类格》所举“回文”、“连绵”、“双拟”、“隔句”四格⑤。此似选婿甚严,索聘奇昂,然倘得良媒,为寻灵匹,鸳社待阙,鹊桥可填,未遽踏地唤天作老女也。欧公《六一诗话》论韩退之“信倔强⑥。作古诗,得韵宽则溢出,得韵窄则愈险愈奇。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⑦”窃谓诗人矜胜,非特古体押韵如是,即近体作对亦复如是。因窄见工,固小道恐泥,每同字戏;然初意或欲陈样翻新,不肯袭常蹈故,用心自可取也。古名家集中,几无不有此。如太白《子规》:“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⑧;元微之《送岭南崔侍御》:“火布垢尘须火浣,木棉温软当棉衣。桄榔面碜槟榔涩,海气常昏海日微”⑨;又《三兄以白角巾寄遗》:“白发过于冠色白,银钉少校颔中银”;
周太《赠李裕先辈》:“马疑金马门前马,香认芸香阁上香。⑩”殆难备举。(186—187页)
①朱起:宋陶穀《清异录》中人物。他爱上伯氏虞部家女妓宠宠,精神恍惚,后得青巾仙相助,相合十五年,宠宠病死。氤氲大使:传说中的媒妁之神。陶穀《清异录•仙宗》:“(朱)起再拜,以宠事诉,青巾笑曰:‘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诸夙缘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涵芬楼排印本《说郛》卷六十一)
②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王注:“集古诗,前古未有,王介甫盛为之,多者数十韵。鸿鹄不可与家鸡为对,犹古人诗句有美恶工拙,其初各有思考,岂可混为一律邪?”
③《世说新语•贤媛》:“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悦)。”指谢女看不起她的丈夫。
④宋曾慥《高斋漫录》:成郎中“貌不扬而多髭。再娶之夕,岳母陋之,曰:‘我女如菩萨,乃嫁一麻胡!’”
⑤宋李淑《诗苑类格》已佚,见《诗人玉屑》七引。回文,如‘“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有倒用词语。连绵,“‘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残河指银河,银河与初月相连接,故称连绵。coc2双拟,“‘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胜花’是也”。一句以新月比眉,认为眉胜新月,一句以花比脸,认为脸胜花。两句用两个比喻。隔句,如“‘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是隔句为对。
⑥欧阳修《六一诗话》。
⑦蚁封:蚁穴外隆起的小土堆。
⑧李白诗。三巴,指四川旧巴郡、巴东郡、巴西郡。
⑨元稹诗。火布,火浣布,石棉织成的布,在火中一烧可使布洁白。桄榔面:桄榔树中有屑如面,可食。碜(chěn):杂有沙子。又《三兄以白角巾寄遗发不胜冠,因有感叹》:“白发过于冠色白,银钉少校颔中银。”白角巾,裹头用故称冠,白发的白胜过冠色的白。白角巾上当有银钉,比颔下白须少。颔中银指颔下白须。
⑩周太朴诗:金马门,汉宫门前有铜马的,称金马门。芸香阁:唐朝京中藏秘书处称芸香阁,亦称芸阁。芸香可以防蠹。
这里也讲对仗,有集句诗的对仗,有近体诗的对仗,又讲韩愈的用韵,总之是讲对仗或用韵的因难见巧。集句诗是集古人的诗句作诗,集古人的诗句作对。王安石写了不少集句诗。集句诗是将古人的诗句构成一首诗,用来表达自己的情思,像自己写的一样。集句诗的对偶要对得恰好,好比鸿鹄配家鸡就配不上,不成为好对。如王安石《老人行》:“翻手作云覆手雨(杜甫《贫交行》),当面输心背面笑(杜甫《莫相疑行》)。”上句用两“手”字,下句用两“面”字,对得工。这里引《诗苑类格》的讲回文:“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还不如倒读苏轼《题金山寺回文体》:“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这首诗就是完全可以倒读的回文体。中间两联,不论顺读或倒读,对得都很工。
这里又谈到宽韵窄韵的因难见巧。欧阳修《六一诗话》:“而余独爱其(指韩愈的)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按《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用七阳韵。七阳韵中的字比较多,称宽韵。但像“驱驰公事退,闻子适及城。”“城”字是“八庚’韵。“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江。”“江”字是三江韵。“从丧朝至洛,还走不及停。”“停”用九青韵。“辕马蹢躅鸣,左右泣仆童。”
“童”是一东韵。“甲午憩时门,临泉窥斗龙。”“龙”是二冬韵。洪迈《容斋四笔》曰:“退之《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凡百四十句,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论者认为这六韵,古韵有可以相通的,韩愈按照古韵来押韵。这是碰到宽韵,泛入旁韵。又《病中赠张十八》用三江韵,三江韵字数少,称窄韵。如“扶几导之言,曲节初摐摐。”“牛羊满田野,解旆束空杠。”用“摐摐”指撞击声。用“杠”指旗杆,即用难字押韵,因难见巧。说明韩愈用韵的特点,跟一般人不同。
这里又提到近体诗的对仗,如李白的“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用三个“一”字对三个“三”字,对得工切。如元稹的“火布垢尘须火浣,木棉温软当棉衣”,上句两个“火”字,下句两个“棉”字,是交错相对。“桄榔面碜槟榔涩,海气常昏海日微”,上句两“榔”字,与下句两“海”字交错相对。“白发过于冠色白,银钉少校颔中银”,上句两“白”字,对下句两“银”字。周太朴诗:“马疑金马门前马,香认芸香阁上香”,上句用三“马”字,对下句三“香”字,都是“因窄见工”。
(二○)避免词意重出
夫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藉此知人,固征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而谈艺则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几于自相蹈袭。黄梨洲《明文授读》卷二十周容《复许有介书》云①:“何以读君一首而辄得数十首以后,读君一过而如己数十过之余,曷故也。古人著述足以传久不朽者,大约有三。一曰避。使龙而日见形于人,亦豢矣。使人而日餐江瑶柱,亦饫矣。故读数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字,读数十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律,读数十百首而不得其所守之体。陆生曰:‘数见不鲜’②;可以悟所避矣。”陈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二《汪希伯诗序》云③:“吾辈诗文无别法,最忌思路太熟耳。昔王元美论艺④,止拈《易》所云:‘日新之谓盛德’。余进而笑曰:孙兴公不云乎⑤:‘今日之迹复陈矣’。故川上之叹,不曰‘来者’,而曰‘逝者’⑥。天马抛栈,神鹰掣鞲,英雄轻故乡,圣人无死地⑦;彼于向来熟处,步步求离,刻刻不住。右军万字各异⑧,杜少陵诗无一篇雷同;是两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参观《管锥编》1199页增订论“陈言’与“割爱”)。皆快论隽语,欲诗人遣词命意,如蘧庐之一宿不再宿⑨、阿疭国之一见不再见⑩。虽陈义过卓,然作者固当仰高山而心向往也。尝试论之。一首之中,字句改易,后来居上,定本独传,然往往初稿同留天壤,有若良工示璞、巧妇留针线迹者。如少陵《曲江对酒》之“桃花细逐杨花落”,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是也。一集之中,语意屡见,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尝试以至于至善,不啻一首之有草稿与定本。特数篇题目各异,语得并存,勿同一首涂逭之后,存一而舍其余耳。如少陵《奉寄郑少尹审》云:“社稷缠妖气,乾坤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野望》云:“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大暦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云:“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江汉》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客亭》云:“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旅夜书怀》云:“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语意相近或竟相同,而《江汉》、《客亭》、《旅夜书怀》中句毫发无憾,波澜老成;则视他三首中句为此三首中句之草创或试笔,亦无伤耳。吴淡川《南野堂笔记》⑾卷一尝谓少陵“风急天高猿啸哀”一首即将“重阳独酌杯中酒,卧病起登江上台”二句“衍为一篇”,正复有见于此。试取斯类诸篇汇观,宛若睹一篇之先后数番改稿,惨淡经营,再接再励,而非百发百中焉。(397—398页)
①黄犁洲:黄宗羲号,选有《明文授读》六十二卷。周容,明诸生。
②陆生:《史记•陆贾传》,贾称“数见不鲜”。见的次数多了,就不新鲜,遭人讨厌了。
③陈眉公:陈继儒号。
④王元美:王世贞字。
⑤孙兴公:孙绰字。
⑥川上之叹:《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⑦天马抛栈:栈,栈豆,马房豆料,驽马恋栈豆,天马抛弃栈豆跑了。神鹰掣鞲:神鹰拉断皮带飞去。圣人无死地:圣人到处行道,不停留在一地,故没有一定的死处。
⑧右军万字各异:王羲之做右军将军。他写《兰亭集序》中有不少“之”字,写法有变化,不相同。“万字各异”是夸张说法。
⑨蘧庐:旅舍。《庄子•天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
⑩阿疭(chù畜)国:阿疭佛国,见《阿疭佛国经》二卷,支娄迦谶译。
⑾吴淡川:清吴文溥字,著《南野堂笔记》十二卷。
这一则讲一家诗集中的词意避免重复。陆机《文赋》说:“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即别人用过的词意不再用,要创造别人没有用过的。别人用过的辞,如比喻,用花比美人,前人已经用得多了,再用就没有意味了。用意也这样。这里指出一家的诗,自己用过的辞意,最好也避免不用。《管锥编》1198页:陆机《文赋》:“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柚于予怀,怵他人之吾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钱先生称:“若侔色揣称,自出心裁,而成章之后,忽睹其冥契‘他人’亦即‘曩篇’之作者,似有蹈袭之迹,将招盗窃之嫌,则语虽得意,亦必刊落。”这是说,自己创作的,跟前人之作暗合,应当删去。这里讲的,当如《谈艺录》三五“放翁诗词意复出议论违牾”。举例如:“自《唐安徙家来和义》云:‘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寒食》云:‘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云:‘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云:‘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这里四首诗,都用僧和燕作比,四首诗用相同的比喻,词亦相类。这就是钱先生指出要相避的。钱先生引周容《复许有介书》,“读君一首辄得数十首以后,读君一过而如已数十过之余。”为什么读一首诗往往如得读数十首呢?读一遍如已读数十遍呢?我们读陆游上举的四首诗,就比喻说,好像读一首。这里说,读一首好像读几十首,当是因为一首诗中的词意都是新创的缘故。
《易•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创作要避免重复,就要求日新。反映新的生活,就可避免与旧的创作重复了。孔子在川上的叹息,不说“来者”,而说“逝者”,即“来者”当含有新的意味,“逝者”含有旧的意味,这里也含有去旧求新的意味吧。钱先生又指出创作后的修改,语意相近或相同,经过修改后的句子胜过原作,那虽有相同还是可传的了。钱先生指出“社稷缠妖氛,乾坤送老儒”四句,一指世乱,一指自己如同弃物的老儒,但把世乱归罪于女祸,称女娲为“妖氛”,这是不恰当的,有毛病。再像“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乾坤大指空间说,郡国遥也指空间说,不像《绝句四首》中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一句写时间,一句写空间。又如“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即生在圣代,谁料不遇。又“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以天地之大,不能容一腐儒,使他只能思归而不得,含意较前二句深沉。“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不说朝廷抛弃他,却说自己老病而离开朝廷,这反映杜甫的仁厚的心情。“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岂有因文章而著名,实因老病而休官,反映了杜甫自谦而仁厚的性情。这样写,才“毫发无憾,波澜老成”,虽与以上几首词意相同,也无碍了。
(二一)引申
王静庵《苕华词•蝶恋花》:“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即萚石《追忆诗》所谓:“他生便复生同室,已是何人不是君!”(《钱锺书研究》22页)
这一则是《文心雕龙•镕裁》讲的引申道:“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把两句话发展成一章。钱载《追忆诗》的“他生便复生同室,已是何人不是君!”王国维把它扩展成《蝶恋花》的下片。上片是:“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钱载的两句,比较凝炼。王国维从往事悠悠讲起,说到他生“又恐他生误”。又进一步说到纵使不误,也不会记得今生了。跟钱载的话又有差异。因此,王国维的词,他的设想是与钱载的用意,是暗合还是用钱载的话加以扩展,还不一定。明显是扩展的,像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晏几道《鹧鸪天》作:“今宵剩把银钰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把五言扩展成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