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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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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作家作品论

  (一)论陶渊明
  按陶公诗又云:“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又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又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盖矫然自异于当时风会。《世说•政事》注引《晋阳秋》记陶侃斥老庄浮华,渊明殆承其家教耶。明人郎仁宝《七修类稿》卷十七论陶诗①,至欲语语以性理求之。近人沈子培《寐叟题跋》上册有论支谢诗三则②,深非刘勰“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二语,以为“六朝诗将山水庄老,融併一气。谢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支道林开其先,模山范水,华妙绝伦。陶公自与嵇阮同流,不入此社”云云。沈氏知作诗“以庄老为意,山水为色”,颇合“理趣”之说。《世说》一书所载曲阿、印渚、华林园、山阴道等游观诸语,皆老庄风气中人所说;孙兴公“斋前种松,楚楚可怜”③,亦几有濂溪、明道爱玩阶草之意④。然支道林存诗,篇篇言理,如《八关斋》、《述怀》、《咏怀》、《利城山居》等作,偶点缀写景一二语,呆钝填砌,未见子培所谓“模范华妙”者。子培好佛学,故论诗蛮做杜撰,推出一释子,强冠之康乐之上,直英雄欺人耳。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门心法,子培必欲求之老庄,至不言读《论语》,而言读皇侃疏,岂得为探本穷源乎。陶公不入此社,固也,与嵇阮亦非同流。陶尊孔子,而《拟古》肯称庄周为“此士难再得”;阮学老庄,而《达庄论》乃大言庄周不足道。子培之言,诚为淆惑矣。颜鲁公《咏陶渊明》以张良、龚胜比渊明。山谷《怀渊明》诗略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忼戆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真西山《跋黄瀛甫和陶》称其“有长沙公之心而力未逮”⑤。卢挚《题渊明归去图》以留侯、武侯相比⑥。王述庵《书渊明传后》称有经略用世之志⑦。龚定庵《已亥杂诗》中读陶诗三首称其有“侠骨”而“豪”⑧。盖皆韩昌黎《送王秀才序〉所谓:“阮籍、陶潜为事物是非相感触有托而逃”。余复拈出其儒学如左,以见观人非一端云。(239—240页)
  ①郎仁宝:明郎瑛字,有《七修类稿》五十一卷。
  ②沈子培:沈曾植字,号乙鰋,又号寐叟。支谢:支遁,字道林,谢灵运,袭封康乐公。
  ③孙兴公:晋孙绰字。
  ④濂溪:宋周敦颐居濂溪,世称濂溪先生。明道:宋程颢称明道先生。
  ⑤真西山:真德秀,学者称西山先生。有《西山文集》五十五卷。
  ⑥卢挚:元诗人,有《疏斋集》。
  ⑦王述庵:王昶号,清人,有《述庵诗抄》十二卷。
  ⑧龚定庵:清龚自珍号,有《龚定庵全集》。
  这一则讲陶渊明诗。钱先生认为陶诗有儒家思想,引了“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先师指孔子,《论语•卫灵公》:“君子忧道不忧贫。”又引“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又引“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指周续之传授孔子的道,有祖企、谢景夷两人响应到来。陶渊明也响应着。说明陶渊明不同于当时崇尚老庄的风气。《世说新语•政事》“陶公性检厉”条引《晋阳秋》,称陶侃以为“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当正其衣冠,摄以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耶!”因此钱先生说:“渊明殆承其家教耶?”家教即指他曾祖陶侃传下来的家教。孔子儒家学说,到了宋朝,发展成为性理学。明人郎瑛用宋人的性理学来研究陶诗,是不恰当的。清末民初的沈曾植认为陶渊明与嵇康、阮籍是一流人,不加入当时的白莲社。白莲社是晋释慧远与慧永、刘遗民、雷次宗等十八人在庐山东林寺结的社,修佛教的净土宗。陶渊明信奉孔子的教导,没有入社。嵇康、阮籍不满于司马氏专政,嵇康被司马昭所杀。阮籍纵酒谈玄,以求自全。陶渊明嫌仕途恶浊,不愿做官,辞去彭泽令,归乡亲自参加农业劳动,过着清贫的生活,与嵇康阮籍不同。陶的《拟古》称庄子为“此士难再得”,推重庄周。阮籍《达庄论》说庄周不足道,看轻庄周。
  说明陶跟阮不同。所以沈曾植说他与嵇阮同流是不对的。刘勰《文心雕龙•明诗》里讲:“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当时的玄言诗用庄子老子的思想来做诗。玄言诗衰落了,山水诗兴起来了。这话是对的。沈曾植极力反对这话,他认为当时山水庄老融为一气,认为谢灵运是山水庄老结合在一气的集大成者,支道林是创始者,描摹山水,写得极好的。钱先生认为沈曾植提出以庄老思想来写山水景色,颇有合“理趣”的说法。“理趣”即在写山水景物中透露出一种情理来。《世说新语》中讲到当时人在游历观赏许多名胜地方,像曲阿、印渚、华林园、山阴道等处,所说的话,都受到老庄风气的影响。像《世说新语•言语》:“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这里就含有头绪纷繁,应付不过来的道理在内。又:“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里的“濠濮间想”,便有庄子与惠子在濠濮水观鱼,讲鱼乐的故事。庄子在濮水上钓鱼,楚王派使者来请他去做官,庄子辞谢不去的故事。反映庄老风气中说的话。又:“孙绰斋前种一株松,恒手自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爱),但永无栋梁用耳。’”钱先生认为孙绰爱小松,近乎宋人周敦颐、程颢爱阶前草,观察草的生意的意思,即从景物中体会道理,有理趣之意。钱先生又指出支道林的诗并不华妙。如《述怀》:“总角敦大道,弱冠弄双玄。逡巡释长罗,高步寻帝先。妙损阶玄老,忘怀浪濠川。达观无不可,吹累皆自然。穷理增灵薪,昭昭神火传。熙怡安冲漠,优游乐静闲。膏腴无爽味,婉娈非雅弦。恢心委形度,亹亹随化迁。”写得“呆钝填砌”,未见华妙。这是批评沈曾植的说法不对。钱先生又指出“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门心法。”如《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所以沈曾植一定要把山水道于理道,归于老庄,也不确。
  钱先生又提出陶渊明诗的另一方面。如颜鲁公即颜真卿《咏陶渊明》:“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狙击不肯就,舍生悲缙绅。鸣呼陶渊明,变叶为晋臣。”用张良得力士狙击秦始皇,为韩报仇。龚胜不事王莽,绝食而死。用他们来比陶渊明忠于晋朝。又引黄庭坚《怀渊明》,说他本名潜,字渊明,晚年以字行,称渊明,改号元亮,在想望诸葛亮,用诸葛亮来比他。真德秀称陶渊明有长沙公陶侃建功立业的用心,而力不及。卢挚用张良、诸葛亮来比陶渊明。王昶说陶渊明有为晋朝建功立业的志向。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读陶诗三首:“陶潜却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不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这两首诗,一首把陶渊明比诸葛亮,诸葛亮作《梁甫吟》,所以说陶诗是二分《梁甫吟》,一分《离骚》。一首诗讲陶的《咏荆轲》。说他“豪”和“侠骨”。再归结到韩愈《送王秀才序》称阮籍、陶潜“为事物是非相减触”,即阮籍不满于司马氏的代魏,陶潜不满于刘裕的代晋,都托于纵酒以逃祸。钱先生在这里主要提出两点:一点是陶渊明的儒家思想,一点是不少人推重他的志节。指出要全面地观察人。

  (二)历代论陶渊明诗
  (1)
  当时解推渊明者,惟萧氏兄弟,昭明为之标章遗集,作序叹为“文章不群”,“莫之与京①”。《颜氏家训•文章》篇记简文“爱渊明文,常置几案,动静辄讽”②。顾二人诗文,都沿时体,无丝毫胎息渊明处。昭明《与湘东王书》论文只曰③:“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④”宋陈仁子撰《文选补遗》⑤,赵文作序,述仁子语,亦怪昭明选渊明诗,十不存一二。可见渊明在六代三唐,正以知希为贵。即今众议佥同,千秋定论,尚有王船山、黄春谷、包慎伯之徒⑥。或以为渊明“量不弘而气不胜,开游食客恶诗”。见《夕堂永日绪论》内编⑦。或以为“今情五言之境,康乐其方圆之至矣,犹之洙泗之道⑧,遍及人伦,虽陶彭泽亦夷、惠、老、庄之列也。⑨”《梦陔堂文集》卷三《与梅蕴生书》⑩。或以为渊明诗“不如康乐诗竟体芳馨”,见《艺舟双楫》卷一《答张翰风书》。《归去来辞》言不丽而意无则。卷一《书韩文后》下篇。则当时之进前不御,奚足怪乎。(91页)
  ①昭明:萧统,谥昭明。有《陶渊明集序》。“京”,高大。
  ②《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撰,二卷。简文:梁简文帝萧纲。
  ③湘东王:萧绎,即位后为梁元帝。
  ④扬、马、曹、王:扬雄、司马相如、曹植、王粲。潘、陆、颜、谢: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
  ⑤陈仁子:南宋学者,撰《文选补遗》四十卷。
  ⑥王船山:王夫之,隐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著有《夕堂永日绪论》。
  包慎伯:包世臣字,撰《艺舟双楫》六卷。
  黄春谷:黄承吉号,撰《梦陔堂文集》十卷。
  ⑦《夕堂永日绪论》:清王夫之撰,内编一卷,外编一卷。
  ⑧康乐:谢灵运,袭封康乐公。洙泗之道:孔子教学生在洙水泗水流域,指儒家之道。
  ⑨陶彭泽:陶渊明曾做彭泽令。夷、惠、老、庄:伯夷、柳下惠、老子、庄子。
  ⑩《梦陔堂文集》:清黄承吉(字谦牧,号春谷)撰,十卷。
  这一则讲当时推重陶渊明诗文的,有萧统的《陶渊明集序》,称“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高大)。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贞。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这是当时对陶渊明最推重的话。但萧统的诗文并不仿效陶渊明。他编《文选》,对陶渊明诗文,选得也不多。后代像王夫之、黄承吉、包世臣都对陶渊明诗有不满的指摘,就这里所引看,批评的话都不够恰当。如“量不弘而气不胜”,“亦夷、惠、老、庄之列”,“言不丽而意无则”,只要看萧统序,就把他们的贬责驳斥了。如说“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又“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就显出他的气盛格高;称“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就兼包儒家,不限于“夷、惠、老、庄”了。像“文章不群,词采精拔”,就不是“言不丽而意无则”了。还是苏轼称“渊明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要是只看到他的质和癯,自然要对他表示不满了。
  (2)
  辛稼轩《贺新郎》:“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①:“渊明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又:“隐者多带气负性,陶欲有为而不能者,又好名。”朱琰《明人诗抄》②正集卷三张志道以宁《题海陵石仲铭所藏渊明归隐图》:“昔无刘豫州,隆中老诸葛。所以陶彭泽,归兴不可遏。岂知英雄人,有志不得豁。高咏《荆轲》篇,竦然动毛发。”孙太初《太白山人漫稿》③卷二《三隐逸诗》:“渊明豪杰人,出处亦有道。昔读《荆轲》诗,仿佛见怀抱。”董若雨说《丰草庵前集》④卷二《书桃花源记后》:“不能为报韩之子房,则当法避秦之楚客。陶氏《咏荆轲》与《桃花源记》异用而同体;慨然欲为荆轲不可得,然后徙而为桃源避秦之谋。呜呼悲哉。”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九⑤《文词欺人》:“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王禹卿文治《梦楼诗抄》卷十《彭泽》第三首⑥:“人爱陶令逸,我知陶令豪。易水咏荆轲,寒水暮萧萧。垂天有奇翮,岂在腾扶摇。古来世外人,经济乃更饶。商绮息汉争⑦,鲁连解齐嚣⑧。”定庵以渊明“诗喜说荆轲”而叹“江湖侠骨”,着眼与朱子等相同;又称渊明“酷似卧龙豪”,自注:“语意本辛弃疾”,实则山谷诗已发此意矣。(555页)
  ①《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宋黎靖德编。
  ②朱琰:清人,有《明人诗抄》十四卷。
  ③孙太初:明孙一元字,有《太白山人漫稿》八卷。
  ④董若雨:清董说字,有《丰草庵前集》六卷。
  ⑤顾亭林:清顾炎武号,有《日知录》三十二卷。
  ⑥王禹卿:清王文治字,有《梦楼诗抄》二十四卷。
  ⑦商绮:商山四皓之一的绮里季,隐居商山。汉初,刘邦欲废太子刘盈,立赵王如意,张良请商山四皓出来辅佐太子,太子的地位就定了。
  ⑧鲁连:鲁仲连,战国时齐人。燕将占有齐聊城,田单攻聊城,岁余不下。鲁仲连写信给燕将,劝他退回燕国。燕将怕归燕有罪,因自杀,田单收复聊城。
  这一则再讲陶渊明诗。钱先生先引辛弃疾《贺新郎》词,已经讲到陶渊明风流极像诸葛亮。朱熹进一步从陶渊明的《咏荆轲》中看到他的豪放,讲到他要有所作为,却不能够。再引明张以宁的诗,把陶渊明比诸葛亮,要是诸葛亮不碰到刘备,他也老死在隆中不出山。从陶渊明的《咏荆轲》里显出他是有志的英雄。再引清董说的文章,从陶渊明《咏荆轲》里可以把他比做汉的张良为韩报仇;从他的《桃花源记》里,把他比做逃入桃花源中的秦人,因桃花源在战国时属楚地,所以称那里的人为“楚客”。顾炎武称赞陶渊明“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这就指《咏荆轲》等篇,透露出他的“感愤之怀”。清王文治的诗,指出他的豪气,从他《咏荆轲》里显出。再说他虽隐居,却有经世济民的怀抱,像商山的绮里季,像战国的鲁仲连。钱先生在这里指出龚自珍《己亥杂诗》里称陶渊明似诸葛亮的豪,认为黄庭坚诗早有此意了。钱先生还引了历代各家有同样看法的诗文,说明这样论陶渊明的,不是个别的议论,可以作为定论了。 

   (三)论唐宋人推陶诗
  渊明文名,至宋而极。永叔推《归去来辞》为晋文独一;东坡和陶,称为曹、刘、鲍、谢、李、杜所不及①。自是厥后,说诗者几于万口同声,翕然无问。宋《蔡宽夫诗话》言②:“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惟韦苏州、白乐天、薛能、郑谷皆颇效其体③。”《国粹学报》己酉第八号载李审言丈《愧生丛录》④,一则云:“太白、韩公,恨于陶公不加齿叙,即少陵亦只云:‘陶潜避俗翁’也。”余按少陵《夜听许十诵诗》曰:“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江上值水如海势》曰:“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其不论诗而以“陶谢”并举者,尚有《石柜阁》诗之“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李群玉《赠方处士》云⑤:“喜于风骚地,忽见陶谢手”,即本少陵来,不得谓少陵只云“陶潜避俗翁”也。(88页)
  ①曹、刘、鲍、谢、李、杜: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
  ②《蔡宽夫诗话》:蔡启字宽夫,所著《蔡宽夫诗话》,有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本。
  ③韦苏州: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白乐天,白居易字。薛能、郑谷,皆唐诗人。
  ④《国粹学报》:1905年2月在上海创刊,月刊,共出七年。邓实主编。为学术刊物,宣传反清思想。李审言:近代骈文家。
  ⑤李群玉,字文山,唐为人,有《李群玉集》三卷,后集五卷。
  这一则讲陶渊明。宋祁《笔记》卷中记其兄痒语。“欧阳永叔(修)推重《归去来辞》,以为‘江左高文’”,苏轼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这里推重的,就“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一点说,胜过曹、刘众人。抛开这一点说,曹、刘众人各有特点,也不是陶所及。这样看,是不是全面些。
  这里提到韦应物、白居易、薛能、郑谷颇效其体,看看他们对陶诗的了解怎样?按韦应物有效陶体两首,录《与友生野饮效陶体》:‘携酒花林下,前有千载坟。于时不共酌,奈此泉下人。始自玩芳物,行当念徂春。聊舒远世踪,坐望还山云。且遂一欢笑,焉知贱与贫。”这一首诗确能体会陶渊明的心情。如陶诗《归园田居》之四:“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採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陶渊明看到一个无人居住荒废的宅子,引起“终当归空无”的感叹。韦拟陶诗里写看到古坟,就想到泉下人,不能共酌,引起感慨,与陶诗见废居引起感叹有相似处。陶诗《饮酒》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看见飞鸟归山,就有《归去来兮辞》里说的:“云无心兮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像自己无心出去做官,又厌倦官场生活归来。这首拟陶诗,写“坐望还山云”,同陶渊明看到还山鸟有同样心情,所以说“且遂一欢笑,焉知贱与贫”,志掉贫贱,说明韦是能够体会陶的心情的。
  再看白居易,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中明显地效陶的是第九首:“原生衣百结,颜子食一箪,欢然乐其志,有以忘饥寒。今我何人哉?德不及先贤。衣食幸相属,胡为不自安?况兹清渭曲,居处安且闲。榆柳百余树,茅茨十数间。寒负檐下日,热濯涧底泉。日出犹未起,日入已复眠。西风满衬巷,清凉八月天,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雅侄初学步,牵衣戏我前。即此自可乐,庶几颜与原!”
  这首诗写“榆柳百余树,茅茨十数间”,“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效陶《归田园居》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簷,桃李罗堂前。”“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又这诗的“不闻车马喧。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效陶《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诗还有效陶处,就不谈了。但白居易的效陶,精神却不同。陶是不愿与恶浊的官场共处,所以归田的,归田后从事劳动的。所以他的居处“而无车马喧”,是同他的不愿与官场交往结合的。白居易是没有这种心情的,所以他的“不闻车马喧”只是形式上仿效。陶的“悠然见南山”,“飞鸟相与还”,从“鸟倦飞而知还”里,体会到自己厌倦做官而归田,是有会心的。白居易的“坐望东南山”,也只有形式上的仿效,没有体会的。陶的归田,在《归田园居》里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是亲自参加劳动的。与白居易的“日出犹未起,日入已复眠”的幽闲生活是不同的。白居易以大官隐退过着优裕生活,自比颜渊原宪,是可笑的,与陶的精神境界不同,是不了解陶的。
  蔡宽夫说薛能、郑谷皆有诗效陶,今检《全唐诗》皆未见。再看钱先生称杜甫对陶渊明的称美,如《夜听许十诵诗》:“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这两句讲许十诵诗的美妙,下凌陶谢,上继风骚,枝梧犹抵当,这是讲诵诗,不是论诗,但把陶谢并称,又跟风骚作对,也有推重陶谢诗的意味。所以李群玉的把陶谢与风骚作对,就从杜诗来的。再看《江上值水如海势》:“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这是说,要得诗思像陶谢的创作,自愧不如陶谢,即极推重陶谢诗。杜甫这首诗开头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就推重陶诗有惊人佳句了。 

   (四)论庾信诗赋
  窃谓子山所擅①,正在早年结习咏物写景之篇,斗巧出奇,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至于慨身世而痛家国,如陈氏所称《拟咏怀》二十七首②,虽有肮脏不平之气,而笔舌木强,其心可嘉,其词则何称焉。盖六代之诗,深囿于妃偶之习,事对词称,德邻义比。上为“太华三峰”,下必“浔阳九派”;流弊所至,意单语复。《史通•叙事》篇所讥:“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一言足为二言,三句分为四句。如售铁钱,以两当一”;文若笔胥然。例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彦和《丽词》笑为“骈枝”,后来诗律病其“合掌”。子山此诗,抗志希古,上拟步兵,刮除丽藻,参以散句。而结习犹存,积重难革,失所依傍,徒成支弱。如“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愦愦天公晓,精神殊乏少”;“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谁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怀生独悲此,平生何谓平”;“洛阳苏季子,连衡遂不连”;“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吉人长为吉,善人终日善”。按子山颇喜为此体,几类打诨。如《伤王司徒褒》云:“定名于此定,全德所以全”;《伤心赋》云:“望思无望,归来不归。从宦非宦,归田不田。”皆稚劣是底言语。与平日之精警者迥异。其中较流利如“榆关断音信”一首,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等语,亦齐梁时艳情别思之常制耳。若朴直凄壮,勿事雕绘而造妙者,如:“步兵未饮酒,中敬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摇落秋为气,南风多死声”;“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匣中取明镜,披图自照看。幸无侵饿理,差有犯兵栏。”在二十七篇中寥寥无几。外惟《寄徐陵》云:“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沈挚质劲,语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至其诗歌,则入北以来,未有新声,反失故步,大致仍归于早岁之风华靡丽,与词斌之后胜于前者,为事不同。《总目》论文而不及诗,说本不误。陈氏所引杜诗,一见《咏怀古迹》;“庾信哀时更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一见《戏为六绝句》:“瘐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皆明指词赋说。若少陵评子山诗,则《春日怀李白》固云:“清新庾开府。”下语极有分寸。杨升庵英雄欺人,混为一谈,陈氏沿袭其讹,不恤造作事实,良可怪叹。(299—301页)
  ①子山:庾信字,有《庾开府集笺注》四十卷。
  ②陈氏:清陈沆字太初,有《诗比兴笺》四卷。
  这一则论庾信诗赋。钱先生认为庾信诗所擅长的正在他早年咏物写景的诗,即在梁代所作的诗,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如《咏画屏风诗》:“高阁千寻起,长廊四柱连。歌声上扇月,舞影入琴弦。涧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愿长欢乐,从今尽百年。”这首诗作为五言古诗,是当时比较好的,可称后劲。它又是开五律的先路。五律诗要求:一,一首八句,这首正是八句。二,用平声韵,这首正是用平声韵。三,中间两联对偶,首联可对可不对。这首中间两联对偶,首联也对。四,要讲究平仄,这首诗的平仄,除第三句“歌声上扇月”,平平仄仄,连用三仄;又“山花”句平起,“但愿”句仄起不合外,即除两句不合外,其余都跟五律一致,所以说是“开五律之先路”。
  陈沆讲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在《诗比兴笺》里说:“令狐德棻撰《周书》,称子山文浮放轻险,词赋罪人。第指其少年宫体,齐名孝穆(徐陵)者耳。使其终处清朝(清明之朝,指梁朝),致身通显,不过黼黻(礼服上花纹,指穿礼服做大官)雍容,赓和绮艳,遇合虽极恩荣,文章安能命世。而乃荆吴(指梁)倾覆,关塞流离,冰蘖之阅既深,艳冶之情顿尽。湘累(屈原)之吟,包胥(申包胥)之哭,锺仪之风(楚锺仪囚于晋而唱楚歌),文姬悲愤,固当六季(六朝)
  寡俦,岂憔孝穆却步。斯则境地之曲成,未为塞翁之不幸(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者也。……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词赋动江关’,有以也。”钱先生评为:“按此段议论,全袭《四库总目》,而加以截搭。《总目》卷一百四十八谓:庾信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王、杨、卢、骆)之先路,为四六宗匠。初在南朝,与徐陵齐名。故李延寿《北史•文苑传》称徐庾意浅文匿,王通《中说》亦谓徐庾夸诞,令狐德棻《周书》至斥为词赋罪人。然此自指台城应教之日,二人以宫体相高耳。至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变化自如,非陵之所能及矣。杜甫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则诸家之论,甫固不以为然矣。陈氏所谓‘境地曲成,未为不幸’,即赵瓯北《题元遗山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之意。《总目》引杜诗,专论子山骈文;陈氏以之说子山诗,盖又本于杨升庵。《丹铅总录》卷十九云:‘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绮艳,杜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尘,所以为老成也。’陈氏牵合诸意,曲为之说,无征失据,不堪一驳。”
  钱先生在驳陈沆说时,提出了对庾信诗赋的评价。大体认为杜甫的评价是对的。庾信早期的诗,杜甫称为“清新庾开府”,评为清新。钱先生再加补充,称为“斗巧出奇,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这是应当肯定的。庾信晚年的诗,“笔舌木强”,“徒成支弱”。有的是刘彦和即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讥的两句一意的“对句之骈枝”,亦后来批评的“合掌”。庾信的《咏怀》诗里就有这种合掌。如“乘舟能上月,飞髋欲扪天”;“上月”“扪天”都指上天,两句一意。再像“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直如弦”是空的,等于“志不就”了。“愦愦天公晓,精神殊乏少”,“愦愦”就是“精神’少了。这就是所谓“稚劣”。因此,陈沆把庾信的《拟咏怀》诗说成是杨慎所推重的诗是不恰当的。
  钱先生又讲到庾信的赋,认为庾信在梁朝所作赋,是缘情绮靡之作。如《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到梁朝灭亡,庾信屈留在西魏北周,像《小园赋》:“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指侯景)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写亡国之痛,就是杜甫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了。《哀江南赋》,是他的凌云健笔的代表作了。这是较全面地评价庾信的作品。 

   (五)论张籍诗
  张文昌《祭退之》诗云①:“公文为时帅,我亦微有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是退之与文昌亦齐名矣。然张之才力,去韩远甚;东坡《韩庙碑》曰:“汗流籍湜走且僵”②,千古不易之论。其风格亦与韩殊勿类,集中且共元白唱酬为多③。惟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祭退之》长篇尤一变平日轻清之体,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其诗自以乐府为冠,世拟之白乐天、王建,则似未当。文昌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而白王轻快本色,写实叙事,体则近乎赋也。近体唯七绝尚可节取,七律甚似香山。按其多与元白此喁彼于④,盖虽出韩之门墙,实近白之坛坫。《征妇怨》云:“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在如昼烛”,谓赘也,立譬极妙。《大般涅槃经•寿命品》第一云⑤:“如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法苑珠林》卷六十一僧亡名《自诫》云⑥:“一伎一能,日下孤灯。”英十七世纪文家蒲顿《解愁论》第二部第二节谓爱欲之苦,无须例证;十八世纪诗家杨氏《讽谕诗》第七篇笑注疏之学为多事;小说家史木莱脱⑦《旅行趣牍》六月十日梅尔福作函,讥以人智妄测天道;皆有白日中举烛之喻。取譬与文昌巧合。《阳明传习录》卷下《答黄勉叔》曰⑧:“既去恶念,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出。若恶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添燃一灯。”比喻亦同。(93—94页)
  ①张文昌:张籍字,有《张司业集》八卷。
  ②东坡:苏轼《韩文公庙碑》。籍湜:张籍、皇甫湜,韩愈学生。
  ③元白:元稹、白居易。
  ④此喁彼于:唱和声,《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而后者唱喁。”
  ⑤《大般涅槃经》:三十六卷二十五品,南朝宋慧观、觉严、谢灵运等参照法显译《大般泥洹经》删订整理而成。
  ⑥《法苑珠林》:唐释道世撰《法苑珠林》一百二十卷。把佛经故实,分类编排,推明祸福的因由。
  ⑦史木莱脱:十八世纪苏格兰作家。
  ⑧《阳明传习录》:明王守仁尝筑室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一卷。
  这一则讲张籍诗。这里讲他与元白唱酬诗,如《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将展书堂偏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见君向此闲吟意,肯恨当时作外官。”这样的诗,比较平易,与韩愈的风格不同。钱先生指出他的《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如《城南》:“漾漾南涧水,来作曲池流。言寻参差岛,晓榜轻盈舟。万绕不再止,千寻尽孤幽。藻涩讶人重,萍分指鱼游。……”这样的诗,比较雅整。钱先生又指《祭退之》诗:“鸣呼吏部公,其道诚巍昂。生为大贤姿,天使光我唐。……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暗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去夏公请告,养疴城南庄。籍时官休罢,两月同游翔。黄子陂岸曲,地旷气色清。新池四平涨,中有蒲荇香。……”这首诗,钱先生指出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按这首诗用阳韵,阳韵字多,是宽韵。但韩愈用宽韵却要通押青、庚韵,这首诗也这样。全诗押阳韵,但其中“明”字,“声”字,“京’字侵入庚韵,“清”字,侵入青韵。韩愈的《此日足可惜》诗也一样,这是学韩愈处。
  钱先生提到张籍《征妇怨》:“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身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钱先生指出“昼烛”的比喻是“赘也”,即有多余意,极妙。再引佛经作比,“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太阳)”,是多余的,再像“日下孤灯”,“白日中举烛”,都是同样比喻。钱先生善于博引众说,包括用佛经道书及西洋典实作比,来突出这一比喻的巧妙。钱先生又指出张籍的乐府诗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与白居易、王建轻快叙事,近乎赋的不同。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当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指出他的乐府诗的特点是“风雅比兴”。“如昼烛”即极著名的比兴之辞。 

   (六)论白居易诗
  香山才情,照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其写怀学渊明之闲适,则一高玄,按香山《题浔阳楼》称渊明曰:“文思高玄”。一琐直,形而见绌矣。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沈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故余尝谓: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按《复堂日记补录》光绪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云①:“阅乐天诗,老妪解,我不解”;则语尤峻矣。西人好之,当是乐其浅近易解,凡近易译,足以自便耳。(195页)
  ①《复堂日记》:八卷,清谭献撰。
  这一则论白居易诗。白居易晚号香山居士,故称香山。白居易《与元九书》:“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钱先生称“香山才情,昭映古今”,就指他的杂律诗及《长恨歌》《琵琶行》等诗。也指出他的诗有不足处,如他有的乐府诗,他在《新乐府序》里说:“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诗是文学,只求达意不求文,不够正确。诗要求卒章显其志,对“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了。他有的诗不免“词沓意尽,调俗气靡”。苏轼《祭柳子玉文》称为“元轻白俗”。钱先生把他学陶渊明的诗,与陶诗比,一高玄,一琐直。如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举第四首看:
  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余暇。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唯兹三四事,持用度昼夜。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始悟独往人,心安时亦过。
  这首诗写他退居渭上,过着饮酒、读书、弹琴、作诗的闲适生活,即所谓“琐直”。再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第四首: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晨,远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写失群之鸟悲哀时,还在找孤生松来栖托,表达出“千载不相违”的志节,即所谓高玄。
  再看白居易的写实诗,如《官牛》:
  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载向五门官道西,绿槐荫下铺沙堤。昨来新拜右丞相,恐怕泥途污马蹄。右丞相,马蹄踏沙虽净洁,牛领牵车欲流血。右丞相,但能济人治国调阴阳,官牛领穿亦无妨。
  这样的诗跟杜甫的三吏三别比,不是一沉挚,一铺张吗? 

   (七)评李贺诗及学李贺诗
  长吉穿幽入仄①,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故李宾之《怀麓堂诗话》谓其“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②虽以黎二樵之竺好③,而评点《昌谷集》,亦谓其“于章法不大理会”。乔鹤侪《萝藦亭札记》④卷四至斥昌谷“饾饤成文,其篇题宜着议论者,即无一句可采,才当在温岐之下⑤。温犹能以意驭文藻,昌谷不能”。与李、黎二家所见实同。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犿荒幻⑥,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古来学昌谷者多矣。唐自张太碧《惜花》第一第二首⑦、《游春引》第三首、《古意》、《秋日登岳阳楼晴望》、《鸿沟行》、《美人梳头歌》,已濡染厥体。按张碧自序诗云“尝读李长吉集,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奇峭不可攻。及览李太白词,天与俱高,青且无际。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颠观诸阜者”云云。然此数篇则学长吉。孟东野有读张碧集诗⑧,称为“先生今复生”,则碧之年辈,不在长吉后。学长吉者,当以斯人为最早矣。同时庄南杰《乐府》五首,稍后则韦楚老《祖龙行》、《江上蚊子歌》、亦称殆庶。按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三谓韦楚老《祖龙行》⑨,雄迈奇警,长吉所出。大误。长吉殁于元和中;兹老长庆时始成进士,至开成犹在。杜牧之有送其自洛阳归朝诗⑩。皆窠臼未成,语意易晓;词新而非涩,调急而不险。惟李义山才思绵密,于杜韩无不升堂嗜胾⑾,所作如《燕台》、《河内》、《无愁果有愁》、《射鱼》、《烧香》等篇,亦步昌谷后尘。按温飞卿乐府,出入太白、昌谷两家,诡丽惝怳。然义山奥涩,更似昌谷。宋自萧贯之《宫中晓寒歌》⑿,初为祖构。金则有王飞伯,元则有杨铁崖及其门人⒀,明则徐青藤,皆挦撦割裂,涂泽藻绘。青藤尤杂驳不纯⒁,时有东坡鹦哥娇之叹⒂。按黄之隽《痦堂集》卷五有《韩孟李三家诗选序》⒃,自言以谢皋羽、杨铁崖、徐青藤诗⒄,抄附三家之后,所以由源竟委。黄氏能以东野与退之、昌谷齐称,可谓具眼。然谢、杨、徐三人,实不关韩、孟事,只可配飨昌谷耳。黄氏于昌谷用力甚深,集中卷二十一《杂著》论昌谷有七言律,尤为创论;又考定昌谷赋《高轩过》,当在十九岁、二十岁之间,陈本礼《协律钩元》即取其说⒅。惟谢皋羽《晞发集》能立意而不为词夺,文理相宣,唱叹不尽。皋羽亡国孤臣,忠爱之忱,洋溢篇什;长吉苟真有世道人心之感,亦岂能尽以词自掩哉。试以长吉《鸿门宴》,较之宋刘翰《鸿门宴》、皋羽《鸿门宴》、铁崖《鸿门会》,则皋羽之作最短,良由意有所归,无须铺比词费也。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所谓千里绝迹,百尺无枝,古人以与太白并举,良为有以。若偶然讽谕,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托显明。又如《感讽》五首之第一首,写县吏诛求,朴老生动,真少陵《三吏》之遗⒆,岂如姚氏所谓“闻之不审”者乎。李仁卿《古今黈•补遗》论作诗天才⒇,谓“若必经此境,始能道此语,则其为才也隘矣;如长吉《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云云,长吉岂果亲造其处乎。”李氏考据家解作此言,庶几不致借知人论世之名,为吠声射影之举矣。(46—47页)
  ①长吉:唐李贺字,家于昌谷,有《昌谷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李宾之:李东阳字,有《怀麓堂诗话》一卷。山节:雕成山形的斗拱。藻棁(zhuó啄):画着水草的短柱。
  ③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④乔鹤侪:清乔松年字,有《萝藦亭札记》八卷。
  ⑤温岐:唐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有《温飞卿集笺注》九卷。
  ⑥连犿(huān欢):宛转貌。
  ⑦张太碧:唐张碧字,唐诗人。
  ⑧孟东野:孟郊字,唐诗人。
  ⑨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有《诗薮》十八卷。
  ⑩杜牧之:唐杜牧字,有《樊川文集》二十卷。
  ⑾李义山:唐李商隐字,有《李义山诗集》三卷。杜韩:杜甫、韩愈。
  ⑿萧贯之:萧贯字,宋诗人。
  ⒀杨铁崖: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有《东维子集》三十卷,《铁崖古乐府》十卷。
  ⒁徐青藤:徐渭,字文长,号青藤,有《徐文长集》三十卷。⒂东坡鹦哥娇:苏轼《仇池笔记•李十八草书》:“刘十五(攽)论李十八(公择)草书,谓之鹦哥娇。”评论草书与楷书行书夹杂,犹鹦哥的学人话,不过数句,仍杂鸟语。
  ⒃黄之隽:号痦堂,清人,有《痦堂集》六十一卷。韩孟李:韩愈、孟郊、李贺。
  ⒄谢皋羽:元谢翱字,有《晞发集》十卷。
  ⒅陈本礼:有《协律钩元》四卷。
  ⒆少陵《三吏》:杜甫《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
  ⒇李仁卿:元李治字,有《敬斋古今黈》八卷。
  这一则论李贺诗,认为李贺的苦心创作,专在修辞设色上用力,不考究命意谋篇。像屋子,在斗栱短柱上雕刻绘画,不注意讲究栋梁。李东阳说它没有栋梁,那短柱斗栱就没有地方安放,屋子就建不起来,说得过分了。应该说不讲究栋梁。黎二樵认为李贺文章对章法不大理会,是对的。乔鹤侪认为李贺文章的议论不行。钱先生指出:李贺诗的文心,像近视眼的视力,近则明察秋毫,即指修辞设色,有惊心动魄、爽肌刺骨的力量。远则不见舆薪,指命意谋篇不能做到情意贯注。对李贺诗怎样像近视眼,见下举例。
  钱先生又讲到学习李贺诗的作者,如张碧《惜花三首》的第一首:“千枝万枝占春开,彤霞着地红成堆。一窖闭愁驱不去,殷勤对尔酌金杯。”第二首:“老鸦拍翼盘空疾,准拟浮生如瞬息。阿母蟠桃香未齐,汉皇骨葬秋山碧。”这两首诗就修辞设色说,把落花比作“彤霞着地”,称“闲愁”为“一窖”。从惜花想到桃花落,从桃花落想到结桃子,但花落还没有结成桃子,从人间想到天上,所以说“阿母蟠桃香未齐”,即还没有结成蟠桃。吃了天上王母的蟠桃,可以长生不老。汉武帝求仙,但阿母的蟠桃没有结成,汉皇帝吃不到蟠桃死了,骨葬秋山化碧。这是奇思幻想。这种修辞设色和奇思幻想就是从李贺诗中学来的。再像《游春引》第三首:“千条碧绿轻拖水,金毛泣怕春江死。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
  “千条碧绿”当指柳丝,“金毛”不知指什么了,这里更见出用词的怪诞。又《古意》:“銮舆不碾香尘灭,更残三十六宫月。手持绔扇独含情,秋风吹落横波血。”把皇帝的车子不来,说成“不碾香尘灭”。把更漏残,月落,说成“更残三十六宫月”。把落泪,说成“落横波血”,用“横波”指眼,用“血”指泪。都显出词语的奇特。
  又如庄南杰《湘弦曲》:“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古磬高敲百尺楼,孤猿夜哭千丈树。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风。满堂怨咽悲相续,苦调中含古离曲。繁弦响绝楚魂遥,湘江水碧湘山绿。”这首《湘弦曲》,就是《湘灵鼓瑟》,写湘灵弹瑟的歌。“楚云铮铮”,“铮铮”指弦声,弦声只能说成响遏行云,说成“楚云铮铮”就奇特了。“戛”,打击,“戛秋露”也很奇特。“云轩”指神灵在云中飞行的车,“碾火声珑珑”,在云中的车怎么碾火,很奇特。“连山卷尽长江空”,说云尽天空可以,山怎么卷尽?这些奇特的词语也是学李贺来的。又如韦楚老的《江上蚊子》:“飘摇挟翅亚红腹,江边夜起如雷哭。请问贪婪一点心,臭腐填腹几多足。越女如花住江曲,嫦娥夜夜凝双睩。怕君撩乱锦窗中,十轴轻绡围夜玉。”写蚊子飞为“飘摇挟翅”,用“飘摇”字。又称蚊子吸血后的肚子为“亚红腹”,用个“亚”字,很奇特。又称蚊子飞的声音为“如雷哭”,着一“哭”字更奇。把人血吸入蚊子肚子,说成“臭腐填腹”,把人血说成“臭腐”,把嫦娥入睡称为“凝双睩”,把用蚊帐围住玉体说成“十轴轻绡围夜玉”,都写得奇突。这些词语都是学李贺来的。
  钱先生指出这些学李贺诗“皆窠臼未成,语意易晓;词新而非涩,调急而不险。”即这些诗学李贺没有学到家,只是用词新奇,意思易懂,词语不涩,音调不险。再来看上述几首诗。如张碧的《惜花》第一首,写花落满地成堆,为惜花发愁,要借酒浇愁,即所谓“对尔酌金杯”。《惜花》第二首,“老鸦”“盘空疾”,“浮生如瞬息”,指人生短促,韶光易逝。说“蟠姚香未齐”,“骨葬秋出碧”,说求仙成空,终于死去。再看《游春引》第三首,不论是“千条碧绿”的“轻拖水”,或“金毛”的怕死,都含有感谢大自然化生万类的恩典之意,大自然的化工对我是无私的,一切景物都供我欣赏。再看《湘弦曲》,讲湘水的女神鼓瑟,在云飞时弹奏,发出铮铮的响声。这声音的高像在百尺楼上敲古磬,这声音的悲像孤猿夜哭。它弹到美好处又如莺啼,四周静静地听,所以又显得寂寞。弹到恐怖处又如鬼啸。弹得使听的人满堂悲怨,弹出古离别之曲。一曲弹完了,像钱起《湘灵鼓瑟》的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首诗的结尾也一样。这首诗中“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是否像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弹到曲终只见江心秋月白。再看《江上蚊子》,写蚊子的吸血和声音,写越女用蚊帐来保护身子。总之,这些诗“语意易晓”,学李贺还没有学到家。
  学李贺学到家的有李商隐。试引李商隐《河内诗》第一首:“鼍鼓沉沉虬水咽,秦丝不上蛮弦绝。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碧城冷落空濛烟,帘轻幕重金钩栏。灵香不下两皇子,孤星直上相风竿。八桂林边九芝草,短擦小鬓相逢道。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佇苦留待君。”这首诗写“鼍鼓”不敲,“沉沉”无声了。铜壶滴漏,有玉虬吐漏水入铜壶的声咽。两者皆指夜深,这样写显得奇特。不说不奏乐,说成“秦丝(秦筝)不上蛮弦(胡琴)绝”,不说月光皎洁,说成“蟾蜍夜艳秋河月”;这些都是学李贺的修辞设色。再看用典方面,用仙家的“碧城”来指皇家给修道公主所建道观;用周灵王的观灵、观香两女儿指唐皇家的出家公主。再看隐语,用“孤星直上相风竿”,暗指与出家公主相恋的道士上楼;“八桂林边九芝草”,暗指那是在桂林种仙草的人。“暗数一千春”,指仙家一千年一会,暗指相会的时期。“栀子交加香蓼繁”,暗指含辛茹苦。这样用典和用隐语,也是从李贺学来的。这首诗写明“右一曲楼上”,是写楼上的。从诗看,楼上在夜深时不奏乐了。楼上的嫦娥在月照下不胜寒。这个嫦娥就是“灵香不下两皇子”,是两位公主住在楼上。接下来讲“孤星直上相风竿”,孤星在天上,怎么从地上的相风竿上去呢?这个孤星同“八桂林边九芝草”又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又同“短襟小鬓”的人接起来呢?跟停佇苦又有何关?这首诗从字面看不知在说什么,这就词意难明,学李贺诗可以说学得到家了。但透过隐语来看李商隐的这首诗,还是可以明白的。用“碧城”指仙家住处,比唐朝公主所住的道观。点明“灵香不下两皇子”,即指住在楼上的有两位出家修道的公主。“孤星直上”比公主的恋人道士登楼与公主相会。“暗数一千春”指相会的时期较难得,所以要含辛佇苦来等待。大概唐朝在中元节空国来道观观看盛大道场时可以混进来相会,所以要等待吧。那末这首诗要通过隐语才能明白,这是学李贺诗学得到家的一例。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诗缺乏世道人心之感,引李贺诗与谢翱诗作比。如李贺“鸿门宴”,题作《公莫舞歌》,有序:“《公莫舞歌》者,咏项伯翼蔽沛公也。会中壮士,灼灼于人,故无复书。且南北乐府率有歌引。贺陋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云。”歌词:“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甖。华筵鼓吹无桐竹(指琴萧),长刀直立割鸣筝(指弹筝有杀伐声)。横楣粗锦生红纬,日炙锦嫣王未醉。腰下三看宝玦光(范增三次举玉玦示项羽,要项羽下决心杀刘邦,项羽不应。),项庄掉箾(拔剑出匣)拦前起(项庄拔剑起舞,欲击刘邦)。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芒砀云瑞抱天回,咸阳王气清如水。铁枢铁楗重束关,大旗五丈撞双环。汉王今日须秦印,绝膑刳肠臣不论。”这首诗写鸿门宴,只在修辞设色上用功夫,没有世道人心之忧。想见鸿门地方有方花九柱的殿堂,宴会上是刺豹淋血来喝,在长刀直立中弹筝,有杀伐声。接写项羽不肯杀刘邦,项庄拔剑起舞,要击刘邦。接着不写项伯也拔剑起舞来保护刘邦,是由作者说:项庄不要起舞来击刘邦,刘邦是真命天子,他在芒砀山中,上有云气,他打进咸阳,就有王气。咸阳城门是重关铁枢,他一到就撞破关门,掌握天子印,他手下的樊哙不怕绝膑刳肠来保护他。这首诗有奇思幻想,只在刘邦是真命天子上着笔,并无世道人心之忧。
  再看谢翱是南宋亡后的遗民,他写的《鸿门宴》:“天云属地汗流宇,杯影龙蛇分汉楚。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䴙鹈(野凫)淬光雌不语(野凫膏可以擦剑使光耀,但项庄用的是雌剑,不起作用),楚国孤臣泣俘虏(项庄杀不了刘邦,范增就叹气说:“我属皆为之虏矣”)。他年疽背怒发此(范增后来离开项羽,疽发背死)。硭砀云归作风雨(刘邦在硭砀山上,上有云气。这指刘邦回去兴风作浪)。君看楚舞如楚何,楚舞未终闻楚歌。”这首诗写鸿门宴,提到“楚人起舞本为楚,中有楚人为汉舞。”项庄拔剑起舞,想击杀刘邦,这是为楚而舞剑。项伯也拔剑起舞,用身体来保护刘邦,这是楚人为保护汉的刘邦而舞剑。这句话就有用意。为元朝灭掉南宋的张弘范,是南宋人不是蒙古人,也比保护刘邦的是楚人不是汉人,这就有世道人心之忧。后来帮助清朝平定江南的洪承畴,是明人也不是满人。“君看楚舞如楚何”,这个“楚舞”指项庄起舞联系后来虞姬的起舞,虞姬的楚舞未终,听到四面楚歌,项羽已趋向没落了,这更有感慨。这说明写世道人心之忧的诗与李贺的诗不同,从而说明李贺的诗没有表达世道人心之忧。 

  (八)论李贺诗的风格
  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若下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鼇掷”,更非迢迢盎盎也。《阅微草堂笔记》谓“秋坟鬼唱鲍家诗”,当是指鲍照,照有《代蒿里行》、《代挽歌》。亦见《四库总目》卷一百五十。颇为知言。长吉于六代作家中,风格最近明远,不特诗中说鬼已也。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称明远曰:“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锺嵘《诗品》论明远曰:“俶诡靡嫚,骨节强,驱迈疾。”与牧之“风樯阵马、时色美女、牛鬼蛇神”诸喻,含意暗合,谅非偶然矣。(47—48页)
  这一则结合杜牧《李长吉歌诗序》来评李贺诗的风格。杜牧序对李贺诗的评论,钱先生认为有评得对的,即:“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chǐ侈)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指出李贺诗的种种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是虚荒诞幻。按《文献通考•经籍》称:“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引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指鲍照诗。纪昀《四库总目•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又如‘秋坟鬼唱鲍家诗’,因鲍照有《代蒿里行》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这都说明李贺诗虚荒诞幻的特点。钱先生也指出李贺在六朝作家中最近鲍照,除了在诗中说鬼外,“操调险急,雕藻淫艳”也一样。锺嵘《诗品》讲鲍照的“俶诡”即奇异,“靡嫚”即淫艳,“骨节强,驱迈疾”,即“风樯阵马”,说明李贺诗的风格与鲍照相近,不过李贺诗显得比鲍照更为怪诞,即用牛鬼蛇神来比。
  鲍照《代蒿里行》:“同尽无贵贱,殊愿有穷伸。驰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结我幽山驾,去此满堂亲。”又《代挽歌》:“埏门(墓门)只复闭,白蚁相将来。生时芳兰体,小虫今为灾。玄鬓无复根,枯髅依青苔。”都是吊死者的歌,没有写到鬼唱。李贺的《秋来》:“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囊。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首诗写一见秋风,惊心时光的消逝,却说成“桐风”,即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络纬啼寒素”即纺织娘(秋虫)啼声如促织。这样写显得奇特。接下来讲所作书无人观赏,徒饱蠹鱼腹。思念至此,回肠亦牵而直。不说肠断而说肠直,亦显奇特。王琦注:“不知幽风冷雨之中,乃有香魂愍吊作书之客,若秋坟之鬼,有唱鲍家诗者,我知其恨血入土,必不泯灭,历千年之久,而化为碧玉者矣。”从鲍照诗看,只吊死者,没有说秋坟鬼唱诗,这是李贺的忽发奇想,这个联想,联到鬼的香魂吊作书之客,联到恨血千年化为碧玉。这样的奇思幻想,又非鲍照所有了。
  钱先生又评杜牧序中的话有不恰当的。即讲李贺诗的情态不同于云烟绵联,李贺诗的情思不同于水迢迢的绵远,李贺诗的和煦,胜过春气的盎然。李贺诗的格调,不同于过秋天的明洁。李贺操调险急,不同于绵联、绵远的柔婉,李贺诗抒情凄苦,不同于春光的和煦,李贺诗设想奇怪,不同于明洁。
  钱先生称李贺“若偶然讽喻,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托显明。”如“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是带铜声。”后两句指马骨坚劲,有如铜铁,故敲瘦骨作铜声。比喻人的有骨格,非平庸的人。又如“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吾闻果下马,羁策任蛮儿。”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树下行。王琦注:“此言奇俊之马,非猛健之人不能驾驭。若其下乘,则蛮儿亦能驱使,以见逸材之士,必不受凡庸之笼络,亦有然者。”这类诗的用意比较明显。但跟“烟云绵联”,“水之迢迢”,“春之盎盎”还是不同,跟“秋之明洁”也有差异。所以杜牧这几句话用来指李贺诗不够确切。 

   (九)李贺诗以玉石作喻
  戈蒂埃作诗文①,好镂金刻玉。其谈艺篇亦谓诗如宝石精镠,坚不受刃乃佳,故当时人有至宝丹之讥。近人论赫贝儿之歌词②、爱伦坡之文③、波德莱尔之诗④,各谓三子好取金石硬性物作比喻。窃以为求之吾国古作者,则长吉或其伦乎。如《李凭箜篌引》之“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残丝曲》之“缥粉壶中沉琥珀”;《梦天》之“玉轮轧露湿团光”;《唐儿歌》之“头玉硗硗眉刷翠”;《南园》之“晓月当帘挂玉弓”;《十二月乐词》之“香汗沾宝粟”,“夜天如玉砌”;《秦王饮酒》之“羲和敲日玻璃声”;《马诗》之“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勉爱行》之“荒沟古水光如刀”;《春归昌谷》之“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江南弄》之“酒中倒卧南山绿,江上团团贴寒玉”;《北中寒》之“山瀑无声玉虹寒”;《溪晚凉》之“玉烟青湿白如幢”;《将进酒》之“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等等。此外动字、形容字之有硬性者,如《箜篌引》之“空山凝云颓不流”;《忆昌谷山居》之“扫断马蹄痕”;《剑子歌》之“隙月斜明刮露寒”;《雁门太守行》之“黑云压城城欲摧”,“塞上胭脂凝夜紫”,“霜重鼓寒声不起”;《唐儿歌》之“一双瞳人剪秋水”;《十二月乐词》之“老景沈重无惊飞”,“缸花夜笑凝幽明”,“战却凝寒作君寿”,“白天碎碎堕穷芳”;《浩歌》之“神血未凝身问谁”;《走马引》之“玉锋堪截云”;《马诗》之“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觱篥歌》之“直贯开花风”;《伤心行》之“古壁生凝尘”;《新笋》之“箨落长华削玉开”,“斫取清光写楚词”;《罗浮山人与葛篇》之“欲剪湘中一尺天”;《昌谷读书》之“虫响灯光薄”;《张丈宅病酒》之“军吹压芦烟”;《自昌谷到洛后门》之“淡色结昼天”;《夜饮朝眠曲》之“薄露压花蕙兰气”;《砚歌》之“踏天磨刀割紫云”;《梁台古意》之“芙蓉凝红得秋色”;《神弦曲》之“桂风刷叶桂坠子”;《兰香神女庙》之“腻颊凝花匀”;《赠陈商》之“劈地插森秀”;《别皇甫湜》之“晚紫凝华天”;《恼公》写女子分娩临蓐之“肠攒非束竹,胘急似张弓⑤,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⑥,尤奇而亵。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铓,孟东野咏《秋月》曰:“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又曰:“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⑦,以月比剑。长吉《剑子歌》则以剑比月。而其芒寒锋锐,无乎不同。李仁卿《古今黈》卷八论司空表圣诗好用“韵”字⑧。表圣言诗主神韵,故其作诗赋物,每曰“酒韵”、“花韵”,所谓道一以贯者也。长吉之屡用“凝”字,亦正耐寻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胜举,而作用适与“凝”字相通。若咏鬼诸什,幻情奇彩,前无古人,自楚辞《山鬼》、《招魂》以下,至乾嘉胜流题罗两峰《鬼趣图》之作⑨,或极诡诞,或托嘲讽,而求若长吉之意境阴凄,悚人毛骨者,无闻焉尔。刘文成《二鬼》之篇⑩,怪则是矣,鬼则未也。《神弦曲》所谓“山魅食时人森寒”,正可喻长吉自作诗境。如《南山田中行》、《苏小小墓》、《感讽》第三首等,虽《死弄人》院本中短歌佳篇,何以过兹。(48—50页)
  ①戈蒂埃: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小说家。
  ②赫贝儿:十九世纪德国诗人、小说家。
  ③爱伦坡: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
  ④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⑤肠攒非束竹:肠子结聚不同于束竹。胘(xián贤)急似张弓:指妇人生产前的胀痛。
  ⑥古时填渤澥:指填海。今日凿崆峒:指凿山通道。比喻妇人的从怀孕到生产。
  ⑦仡(gè格)栗:犹挺直。
  ⑧李仁卿:元李治字。撰有《敬斋古今黈》八卷。
  ⑨罗两峰:罗聘号,清画家,喜画鬼,有《鬼趣图》、《香叶草堂诗抄》。
  ⑩刘文成:刘基,字伯温,谥文成,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这一则讲李贺诗的另一特色,好用玉石等硬性物作比喻。如描状弹箜篌的声音,用“玉碎”“石破”来比。《残丝曲》:“缥粉壶中沉琥珀。”青白色壶中放着琥珀酒,把酒说成硬性的“琥珀”。《梦天》里把月亮说成“玉轮”。《唐儿歌》讲唐儿的头骨隆起,说成“头玉硗硗。”《南园》里把如弓的晓月比作“玉弓”。《十二月乐诗》的《五月》里把“香汗”比作坚硬的“宝粟”。《七月》里把夜里的天空比作“玉砌”。《秦王饮酒》里“敲日玻璃声”,把太阳比作坚硬的玻璃,敲它可以发声。玻璃是光亮的,所以用来比太阳。《马诗》里敲瘦骨作铜声,用铜来比瘦骨。《勉爱行》里把水光比成刀光,用刀来比水。《春归昌谷》里把东方的红日比作红玉盘。《江南弄》里把江上的一轮月比作“团团贴寒玉”。《北中寒》里把山上瀑布比作“玉虹”。《溪晚凉》把烟称作“玉烟”。《将进酒》的“琥珀浓”,把酒比作“琥珀”,把“酒滴”比作“珍珠”。这是用坚硬的东西比酒、比汗、比烟、比瀑布、比水、光等。他这样用不像的东西来比,如用坚硬的东西比酒,酒是液体,怎么用固体来比呢?他因酒作琥珀色,用琥珀比酒,取它的色相似。把“宝粟”比“香汗”,香汗出在女人身上,宝粟是如粟的珍宝,是女人身上的装饰物,所以相比。把瀑布说成玉虹,因为远望瀑布与虹有相似处,所以用虹来作比。用“珍珠红”来比“酒滴”,因为酒滴颗圆像珍珠。总之,他运用这种奇特的比喻,总是就两物中间有一点相似的来比。像用琥珀比酒,取其色;用珍珠比酒滴取其形。这样来达到他用坚硬物来作比的目的。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用动词形容词也带硬性,像他描写弹箜篌乐器的声音:“空山凝云颓不流”,这是从“响遏行云”来的,李贺把它改为“凝云”,像云的凝结,带有硬性,这是新创。《忆昌谷山居》:“扫断马蹄痕”,用“断”字也带硬性。《剑子歌》的“刮露寒”,用“刮”字,《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的“压”字,“霜重”的“重”字,《唐儿歌》“剪秋水”的“剪”字,《十二月乐词》“老景沉重”的“沉重”字,“白天碎碎”的“碎碎”字,再像几个“凝”字,又“截云”的“截”字,“压栈”的“压”字,“折西风”的“折”字,“直贯”的“贯”字,“削玉开”的“削”字,“斫取清光”的“斫”字,“欲剪湖中一尺水”的“剪”字,“灯光薄”的“薄”字,都带有硬性。在这里,光只有明暗,却说成厚薄的薄,军号只有声的高低,却说成压力轻重的重压。这里把光的明暗通于物体的厚薄,声的高低通于力的轻重,含有通感的意味了。再像“淡色结昼天”的“结”字,“踏天磨刀割紫云”的“踏”和“割”字,“桂风刷叶”的“刷”字,“劈地插森秀”的“劈”字,再像“肠攒”的“攒”字等,皆比较凝重。再用孟郊的诗来比。孟郊用“刀剑棱”来比秋月,好比用镰刀来比一弯新月,把“月透户”比作“剑飞”,月也指如钩的新月,所以比作刀剑。李贺也以剑比月。李贺用硬性的字像“凝”字,好比司空图喜欢讲韵味,喜用韵字,有“酒韵”“花韵”等。
  钱先生又指出李贺善于写鬼,写出一种阴凄的意境,是他独特的。如《神弦》:“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魁食时人森寒。”召鬼来享受祭品,山鬼来吃时人感到森森寒气,写出气氛来。再像《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鬼灯黑如漆,点缀在松花上,写出阴凄的境界。《苏小小墓》:“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冷翠烛指鬼火,有光死焰。《感讽》第三首:“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漆炬,鬼灯。新人,新鬼。幽圹,墓穴。萤扰扰,鬼火聚散不定如萤火之扰扰。这些鬼诗都写出阴冷凄凉的意境,使人毛骨悚然,是别的鬼诗所没有的。这又写出李贺写鬼诗的特点,这跟有人称他为鬼才当有关。 

  (一○)李贺诗在飞动中含坚凝
  夫鲍家之诗,“操调险急”。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①;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源,随地涌出也②。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故其动词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露脚斜飞湿寒兔”、“自言汉剑当飞去”、“苔色拂霜根”、“宫花拂面送行人”、“烟底蓦波乘一叶”、“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霜花飞飞风草草”、“碎霜斜舞上罗幕”、“天河夜转漂回星”、“夫人飞入琼瑶台”、“东关酸风射眸子”、“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河转曙萧萧”、“杨花扑帐春云热”、“七星贯断姮娥死”、“飞香走红满天春”、“天河之水夜飞入”等,又屡言辘轳之“转”。“转”也、“飞”也、“扑”也、“蓦”也、“舞”也,旨飘疾字,至“逗”字、“贯”字、“射”字,又于迅速中含坚锐。长吉言物体多用“凝”字、“死”字,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飞动。此若人手眼。其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譬之绣鞶剪彩,尚是描画皮毛,非命脉所在也。(50—51页)
  ①昌黎之长江秋注:昌黎,指韩愈。苏洵《上欧阳内翰书》:“韩子(韩愈)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
  ②东坡之万斛泉源:苏轼《文说》:“我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
  这一则写李贺诗风格的特点,他像鲍照诗的“操调险急”,但不像鲍照诗的流易,变为凝重。凝重又能险急,钱先生把它比作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跟韩愈文如长江的一泻千里,苏轼文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的都不同。钱先生举出了不少例子,如《李凭箜篌引》,描写李凭弹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这里都在写弹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状声音清脆;“凤凰叫”,状音变和缓;“芙蓉泣”,状声音惨凄;“香兰笑”,状声音冶丽;“融冷光”,状声音和煦;“动紫皇”,状声音能感动天神;“石破”,状声音激越;鱼跳蛟舞,言声音能感动异类;吴质不眠听到露湿寒兔,状声音的美妙,使人忘倦。以上各句,从多方面来描写声乐。就个别比喻说,“玉碎”“石破”的玉和石是坚硬的。“跳波”的“跳”,“蛟舞”的“舞”,“斜飞”的“飞”是飘逸的。这就是于飞动中含坚凝。再像《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天神名)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骙马参差钱(指马毛的花纹),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酒器),神血未凝(精神血脉不能凝聚长生)身问谁?”这里讲山海变移,不知经历几千万年,人生是短促的。即使游春饮酒,及时行乐,亦无多时。这里“吹山”的“吹”,“移海”的“移”,是动作快的。“金屈卮”是硬物,“凝”是有硬性的词,在飞动中含坚凝,说明李贺诗的一个特色。 

   (一一)李贺诗的朴健疏爽
  长吉诗如《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感讽》五首之第一首、《赠陈商》等,朴健犹存本色,雅似杜韩。《开愁歌》亦为眉疎目爽之作。《苦昼短》奇而不涩,几合太白、玉川为一手。《相劝酒》亦殆庶太白;然而异者,太白飘逸,此突兀也。《春归昌谷》及《昌谷诗》,剧似昌黎五古整炼之作。《北中寒》可与韩孟《苦寒》两作骖靳。昌谷出韩门,宣引此等诗为证;世人仅知举《高轩过》,目论甚矣。况《高轩过》本事颇有疑窦哉。(58页)
  这一则讲李贺诗也有朴健疏爽等作品,如《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仁和里在洛阳,皇甫湜是韩愈的学生。诗说:“大人乞马癯乃寒,宗人贷宅荒厥垣。横庭鼠径空土涩,出篱大枣垂珠残。安定美人截黄绶,脱落缨裾瞑朝酒。还家白笔未上头,使我清声落人后。枉辱称知犯君眼,排引才升强絙断。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这首诗说:我向大人求马,得到瘦的怕冷的;我向宗族里借住宅,得到墙头坏的。院子里有老鼠跑的路,又秽塞,穿出篱笆的大枣只是残剩着。皇甫湜是安定人,所以称他为安定美人,美人犹才人。他在做县尉,用黄绶。他不看重官家礼服朝夜饮酒。当时七品官用白笔代簪,皇甫湜是九品官,所以白笔还未上头,指他做小官,不能提拔自己。但他还是知己,想推引自己,好比用绳子引物,绳子断了,不能引荐。想送自己进关到长安去,关门未开碰上狂犬,比有人毁谤自己。这首诗没有奇怪的词语,比较朴实。又《感讽五首》第一首:“合浦无明珠,龙洲无木奴。足知造化力,不给使君须。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越妇拜县官,桑芽今尚小。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梁。县官踏餐去,簿吏复登堂。”这首诗说,合浦是出明珠的,因太守贪,明珠没有了。龙洲是出木奴的,木奴柑桔,因太守贪,木奴也没有了。因太守贪,大自然不帮助他了。县官拿了一方板,板上写了太守的话,太守要县官到乡下来收绢绵。吴蚕还在蠕蠕动,还没有作茧,哪儿来丝可以织呢?县官收不到绢绵,就吃了饭去,簿吏又来收绢绵了。这诗讽刺官史催户调的急迫,又要饱餐才去,写小民的困苦。这首诗写得朴实,像杜甫韩愈的诗。再像《开愁歌》:“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旗亭(酒楼)下马解秋衣,请贳(赊)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huī)灰,填塞)。”这首诗的意义比较明白。再像《昼苦短》要使太阳停下来不运行,有奇思幻想,用意也比较明白,几乎合李白、卢仝为一手。李白、卢仝的诗也有奇思幻想的。再像《相劝酒》:“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蓐收既断翠柳,青帝又造红兰。尧舜至今万万岁,数子将为倾盖间。青钱白璧买无端,丈夫快意方为欢。……”这首诗说,羲和神驾着马车载着太阳奔跑,昼夜不停。太阳中有三足乌,想用崦嵫山上的竹做弹弓,来弹射太阳中的三足乌。用蟠姚鞭来鞭打拉着太阳跑的马。这是想叫太阳停下来,时光不消逝。但这办不到,秋神蓐收既折断翠柳,春神青帝又造出红兰,说明春秋四季还在推移。从尧舜到现在经历了千万年,从羲和、秋神、春神,到尧、舜,时间过得快像一会儿就过去。用青钱白璧买不回过去的时光,丈夫求快意只有为欢作乐。这首诗的用意跟李白相似,如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李白这首诗讲时光飞逝,应及时行乐,李贺诗的命意与李白相同,但李白诗写得飘逸,李贺诗写得突兀,风格不同。
  再像《春归昌谷》:“束发方读书,谋身苦不早。终军未乘传(像终军没有趁传车到京城求官),颜子鬓先老(像颜回二十九岁发白)。天网信崇大,矫士常慅慅(朝廷像张开天网来收罗人才,但还有强直之士常劳苦,不被收用)。逸目骈甘华,羁心如荼蓼(纵目看去,甘美华彩之物并列于前,但羁旅者之心是苦的)。旱云二三月,岑岫相颠倒(春天的旱云像山那样颠倒)。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谁揭出红玉盘,太阳从东方升起)。春热张鹤盖(天热撑起车盖),兔目官槐小(官路旁的槐树叶子像兔目)。思焦面如病,尝胆肠似绞(心焦似病,心苦似肠绞)。京国心烂漫(在京中人事纷扰),夜梦归家少。……”这首诗像韩愈五古整炼之作。再像《北中寒》:“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争瀠  海水飞凌喧,山瀑无声玉虹悬。”这是说北方的寒气笼罩三方,黄河结冰。很厚的树皮冻裂,百石重的车可以在河冰上走。草上的霜花像钱大,寒气凝结挥刀不入。激荡的海水成了冰块发出撞击声,瀑布结冰成了玉虹。这首诗,跟韩愈、孟郊写苦寒的诗可以并驾齐驱。韩愈《苦寒》:“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隆冬夺春序,颛顼固不廉。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遂令黄泉下,萌芽夭勾尖,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这首诗说,春夏秋冬四时平分,气候各异,一气不能兼四季。冬天的寒气夺了春天的气候,冬神颛顼本不廉,因他夺了春气。春天的神太昊放松了他的纲纪,害怕冬寒只是退避,遂使地下草木的根不能发芽,植物中有苦味甜味的都失去了。寒风搅扰天地,像刀锋割肌肤。日月虽说尊贵,日中的三足乌,月中的蟾蜍都被冻死,不能保护。羲和驾车送太阳出来,太阳也害怕寒威,频频偷看。再看孟郊《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看来孟郊的《苦寒吟》写得比较简单。韩愈的诗本来有奇崛的,这首《苦寒》写得也比较奇崛。李贺的《北中寒》写得更近韩愈。钱先生在前面曾指出,李贺诗无世道人心之忧,看他写的《北中寒》并不关心人民,这就跟韩愈的《苦寒》不同了。韩愈《苦寒》说:“啾啾窗间雀,不知己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其余蠢动俦,俱死谁恩嫌。伊我称最灵,不能汝覆苫。悲哀激愤叹,五藏难安恬。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天乎哀无辜,惠我下顾瞻。”这是说,看到麻雀的冻饿,看到晷动昆虫的冻死,感叹自己为万物之灵,不能保护它们,内心难以安静。“惠我下顾瞻”,是从《诗•桧风•匪风》:“顾瞻周道”来,即看大路上有冻饿的人民,这里有关怀民生的含意。这就跟李贺没有世道人心之忧不同了。 

   (一二)李贺感流年而驻急景
  细玩昌谷集,舍侘傺牢骚①,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天上谣》则曰:“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浩歌》则曰:“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②。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③。”《秦王饮酒》则曰:“劫灰飞尽古今平”,《古悠悠行》则曰:“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过行宫》则曰:“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凿井》则曰:“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日出行》则曰:“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奈尔铄石,胡为销人。羿弯弓属矢,④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拂舞歌词》则曰:“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相劝酒》则曰:“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梦天》则曰:“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皆深有感于日月逾迈,沧桑改换,而人事之代谢不与焉。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者非耶。李太白亦有《日出入行》,略谓:“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鲁阳何德,驻景挥戈⑤。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⑥。”自天运立言,不及人事兴亡,与长吉差类。然乘化顺时,视长吉之感流年而欲驻急景者,背道以趋。淮海变禽,吾生不化;洛溪流葛,逝者如斯⑦。千年倏忽之感,偏出于昙华朝露如长吉者。义山《夕阳楼》绝句云:“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尤堪为危涕坠心者矣。(58—59页)
  ①侘傺:失意而精神恍惚。
  ②天吴:水神,能移海,见《山海经•海外东经》。
  ③王母桃花:《汉武内传》:王母仙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实。彭祖:殷大夫,活八百余岁。巫咸:古神巫。
  ④羿:唐尧时十日并出,羿射落九日,见《淮南子•览冥》。
  ⑤鲁阳:鲁阳公与韩战,日暮,鲁阳挥戈,日倒退三舍。见《淮南子•览冥》。
  ⑥溟涬:自然元气。
  ⑦淮海变禽:郭璞《游仙诗》:“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李善注:“《国语》: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鼍鱼鳖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洛溪流葛:《乐府诗集》九十卷:李白《黄葛篇》:“黄葛生洛溪。”逝者如斯:见《论语•子罕》。
  这一则讲李贺诗中所反映的一种思想,即有感于光阴之速,寿命之短,发出无穷感叹。如“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即指羲和驾日东行快得像跑马,时间过得快。自然界沧海变桑田,扬起尘土,说明变化之大,衬出人生的短促。再像“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指山海的变化,即沧海变桑田的意思。“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指经历了千百万年,长寿的彭祖和神巫也要经过几回死了,还是显示人生的短促,即使是长寿的彭祖也一样。又如“劫灰飞尽古今平”,佛家称世间经历大水大火大风之灾,一切扫除,更立人生,称为一劫。劫后的余灰飞尽,灾难不作,古今太平,这要经历无数年岁,更显出人寿的短促。又如“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指日落西山,碧云在天上,昼夜循环,无有尽时。以千岁之久,一如风飘的疾速。也指时间过得快,人生短促。以下所引的各种诗句,也都讲时间的久远,人生的短促。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有的人感到时光易逝,人生短促,“遂尔及时行乐”,李贺不这样。他在《浩歌》里说:“青毛骙  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既然人生短促,正可骑马游春,饮酒作乐,但李贺却认为精神血脉不能凝聚长生于世,及时行乐,亦无多时。他并不想及时行乐。李白也感叹人生的短促,但李白主张乘化顺时,所谓乘化归尽,一切顺着自然。但李贺不同,是“感流年而欲驻急景”,感叹时光过速,想把它留住。如《苦昼短》:“我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传说羲和驾龙拉车载着太阳在天空循行,所以他要杀龙,杀了龙可以使车子停下来,时光不会飞逝,即“感流年而欲驻急景”。 

   (一三)评司空图《诗品》
  (李商隐)《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绝群超伦者也。司空表圣《诗品》,理不胜词①;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吾乡顾蒹塘翰《拜石山房诗钞》卷四有仿《诗品》之作②,题云:“余仿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则,伯夔见而笑曰:此四言诗也。因登诸集中,以备一体。”表圣原《品》,亦当作“四言诗”观耳。道光时,金溪李元复撰《常谈丛录》③,村学究猥陋之书,惟卷六《诗品》一条指摘表圣,令人刮目异视。有云:“《诗品》原以体状乎诗,而复以诗体状乎所体状者。是犹以镜照人,复以镜照镜。”即以《诗品》作诗观,而谓用诗体谈艺,词意便欠亲切也。“以镜照镜”之喻原出释典(参观《管锥篇》115页)④,道家袭之,如《化书•道化》第一云⑤:“以一镜照形,以余镜照影,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是形也、与影无殊,是影也、与形无异。”西方神秘家言设臂⑥,有相近者。后世诗人评诗⑦,亦每讥“以象拟象”、“以镜照镜”。李氏斯言,殊可节取;村塾老儒固未许抹摋也。吾国评论表圣《诗品》著作中似无征引李氏书者。(371—372页)
  ①司空表圣:唐司空图字,有《诗品》一卷。
  ②顾翰字蒹塘,有《拜石山房诗妙》。
  ③李元复,清人,有《常谈丛录》九卷。
  ④以镜照镜:《管锥编》115页:“《楞严经》卷七:“取八镜,覆悬虚空,与坛场所安之镜,方面相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
  ⑤《化书》:六卷,五代时谭峭撰。
  ⑥西方神秘家:指迈斯特•埃克哈特,是十三、四世纪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
  ⑦后世诗人:指黑贝尔,十九世纪德国诗人。
  这一节就李商隐《锦瑟》诗来评司空图的《诗品》。钱先生认为,《锦瑟》“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钱先生在上引《锦瑟》赏析里引杜甫、刘禹锡用玉琴比诗,锦瑟玉琴,殊堪连类。又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皆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加上“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这即是借比兴的绝妙好词的具体说明。
  钱先生又讲《锦瑟》“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见于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指媒人),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唐至太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劝。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吾故曰;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言,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杜甫)之深而变出之者也。”这是讲李商隐诗“究风骚之甚深密旨”。朱鹤龄的序主要是讲李商隐的《无题》诗。李商隐的《无题》诗有两种:一种标明《无题》,一种以诗的开头两字作标题,这首《锦瑟》就是,也是无题。不过《锦瑟》里的“甚深密旨”含蓄在“望帝春心托杜鹃”及“沧海月明珠有泪”里,写得更为隐约。
  《锦瑟》诗就它的“借比兴的绝妙好词”说,钱先生指出“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用这种写法来表达情思,含有“风骚之甚深密旨”,所以有“一唱三叹”的“遗音远籁”,成为此体“绝伦超群”之作。这是因为它富有情思和“甚深密旨”,使人体味不尽。司空图的《诗品》,也是“寓言假物,譬喻拟象”。他是用来论诗,说明二十四种诗品,此外别无情思和密旨,所以不能与李商隐的《无题》诗相比。钱先生指出《诗品》是四言诗,用诗体来谈艺,好比以镜照镜。诗是反映生活的,好比镜是照形的,镜中所见是影。用镜照镜,照出来的影中的影,似不如照形的亲切。诗是反映生活的,《诗品》是从诗中概括出来的,诗论结合具体的诗来论诗品,比较亲切。离开具体的诗,用形象比喻来描绘诗品,不够亲切,不能与李商隐的诗用形象比喻来作诗的相比。 

   (一四)论梅尧臣诗
  (1)
  梅诗于浑朴中时出苕秀①。《食河豚》诗发端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一时传诵。窃以为不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此三“春风”,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也。欧公《水谷夜行》称梅诗有云②:“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都官自作“接花”五律亦有“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极妍”一联。丑枝生妍之意,都官似极喜之,《东溪》七律复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后来萧千岩《咏梅》名句③:“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花或作三两点春。供老枝”;刘后村亟称之④,实取都官语意也。不知名氏《爱日斋丛抄》云:“近时江湖诗选有可山林洪诗⑤:‘湖边杨柳色如金,几日不来成绿阴。’却似宛陵:‘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又晁说之《客话》谓圣俞作试官日⑥,登望有春色,题壁云云,欧公以为非圣俞不能。按《宋诗纪事》卷二十、卷七十三于《丛抄》《客话》均未采及⑦。按刘贡父《彭城集》卷十八《考试毕登铨楼》云⑧:“不上楼来知几日,满城无算柳梢黄”,盖羼入。林可山诗全首未见,以所引二句决之,则是元人贡性之:“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一绝所本耳。都官《咏怀》云:“风驱暴雨来,雷声出云背”,写景已妙;然刘梦得《天台遇雨》云:“疾行穿雨过,却立视云背”;樊宗师《蜀绵州越王楼诗序》云:“日月昏晓,可窥其背”;尚在都官之前。至《青尤海上观潮》:“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却回如鼻吸”,则立喻奇创,真能以六合八荒,缩之口耳四寸者。都官《初冬夜坐忆桐城山行》曰:“吾妻尝有言:艰难壮时业;安慕终日闲,笑媚看妇靥”,尤如魏征之妩媚⑨。恽子居《大云山房札记》卷二谓《默记》载欧公为目齣瘦弱少年⑩,而他书则言其丰腴,当是老少改观,按他书不知所指,都官《永叔内翰见过》诗云:“丰颊光皎皎”则言其丰。(167—168页)
  ①梅诗:梅尧臣诗,尧臣字圣俞,官都官员外郎,宛陵人。
  ②欧公:欧阳修。
  ③萧千岩:萧德藻字,宋诗人。
  ④刘后村:刘克庄号,宋诗人。
  ⑤《爱日斋丛抄》五卷,宋末人作。可山,林洪字,宋末人。
  ⑥晁说之:宋人,有《晁氏客话》一卷。
  ⑦《宋诗纪事》一百卷,清厉鹗撰。
  ⑧刘贡父:宋刘攽字,撰《彭城集》四十卷。
  ⑨魏征:唐大臣。唐太宗说:“人言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
  ⑩恽子居:清恽敬字,有《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四卷。二集四卷。《默记》:三卷,宋王铚撰。
  这一则讲梅尧臣诗。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梅尧臣》里称他:“主张‘平淡’,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这跟他起来纠正讲究华丽词藻的西昆体有关。钱先生提到他的《食河豚》诗发端,是极有名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说:“河豚尝生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对这诗极为推重。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说:“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钱先生又指出这诗的开头,还不如另外几首。因为这首诗的开头讲的“荻芽”和“杨花”,照欧阳修说,和河豚有关,并不触及作者的情思。但像“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这里的“春风”与“落花”,与作者的心情梦境相关,就富有情味了。再像“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在这个“春风”使“草木”“萌芽”中,含有春天使万物前生的意味。又如“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里把春风拟人化,“能促浪花”含有阻止客人出行,有情味了。所以这些诗句,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了。
  钱先生又指出欧阳修称梅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指老女有风韵。这像梅诗的名句:“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称“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引这两句诗,称:“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钱先生指出作者极喜这个意思,在诗里反复讲到。钱先生又提到梅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混入刘攽的《彭城集》。《宋诗抄•宛陵诗抄》称梅尧臣诗:“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剥,出以怪巧。”指出梅诗有清丽平淡的,以上讲的都是。又指出梅诗有出于怪巧的,钱先生在下面讲到,如“雷声出云背”,“云背”一辞已有刘梦得、樊宗师用之。但“百川”“却回如鼻吸”的比喻确为奇创。又他写他妻子说他“笑媚”,像唐太宗说魏征的妩媚,也属奇巧。这样显出梅尧臣诗具有不同风格。
  (2)
  贡奎诗云①:“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亦即为圣俞不平也。尝试论之。二公交情之笃,名位之差,略似韩孟。若以诗言,欧公苦学昌黎,参以太白、香山,而圣俞之于东野,则未尝句摹字拟也。集中明仿孟郊之作,数既甚少,格亦不类。哀逝惜殇,着语遂多似郊者。如“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入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惯呼犹口误,似往颇心积。”“哀哉齐体人,魂气今何征。曾不若陨箨,绕树犹有声。”然取较东野《悼幼子》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汝千行泪”;《杏殇》之“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则深挚大不侔。即孟云卿哭殇子之《古挽歌》②,视圣俞作亦为沉痛。圣俞他语,若《猛虎行》之“食人为我分,安得为不祥。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按《三国志•魏志•杜畿传》裴注引范洗语:“既欲为虎,而恶食人肉,失所以为虎”,即梅诗“食人为分”之意。《古意》之“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等,亦雅近东野。斯类不过居全集十之一二。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昌黎志墓所谓:“刿目鉥心,钩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无此邃密,而气格因较宽和,固未宜等类齐称。其古体优于近体,五言尤胜七言;然质而每钝,厚而多愿,木强鄙拙,不必为讳。固不为诗中之“杜园贾谊”矣,“热熟颜回”之讥③,“鏖糟叔孙通”之诮④,其能尽免乎。《次韵和师直晚步遍览五垄川》云:“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摩诘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子美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欲相拟比。夫“临水”、“看云”,事归闭适,而“何妨”、“忽滞”,心存计较;从容舒缓之“迟”一变而为笨重粘着之“滞”。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诗境也。(166—167页)
  ①贡奎:元人,有《云林集》六卷。
  ②孟云卿:唐代诗人。
  ③杜园贾谊、热熟颜回:宋魏泰《东轩笔录》:“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孔文仲举制科,廷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真杜园贾谊也。”意谓无根据的颜回、假的贾谊。
  ④鏖糟叔孙通:《吴下方言考》五:“苏东坡与程伊川议事不合,讥之曰:“颐可谓鏖糟鄙俚叔孙通矣。”鏖糟,执拗。
  这一则是讲梅尧臣的诗。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所以贡奎诗说:“诗还二百年来作。”他是宣城(在安徽)人,官做到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死在汴京,所以说“身死三千里外官”。尧臣死后,欧阳修作《梅圣俞诗集序》,称赞他的诗。把欧阳修跟梅尧臣同韩愈跟孟郊比,孟郊更比梅尧臣清寒,所以说:“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钱先生在这里,把梅尧臣的诗跟孟郊比。“哀逝惜殇,著语遂多似郊者。”指出梅的哀逝惜殇之作,有多似孟郊的。
  如梅的《书哀》:“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又《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
  “高广五寸棺,埋此千岁恨。至爱割难断,刚性剉以钝。泪伤染衣斑,花惜落蒂嫩。天地既许生,生之何遽困。”再看孟郊的《悼幼子》:“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又《杏殇》并序:“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从哀逝惜殇来看,梅的“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是比较沉痛的。至于用“雨落”“珠沉”还可见,人死长已矣,这样用比喻虽巧妙,沉痛反而不及。孟郊的诗,用花乳即花蕾来比小女,“零落小花乳”来比婴孩的夭折。“芳树根”来比婴孩的父母。因此“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花乳的零落使芳树根痛,也使芳树根上的土痛,自然就“踏地恐土痛”了,这样就写得比较沉痛了。
  钱先生又指出梅诗的写景句,如“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还是不一致的。
  “行到水穷处”,指已经无路了,不妨“坐看云起时”,表达了心情的闲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指看到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着不飞,可以使心不奔竞,意不飞驰。而梅诗的“临水”、“看云”,用“何妨”、“忽滞”两字,跟王维、杜甫诗的情趣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