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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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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李拔可丈尝语余①:“元遗山七律诚不可磨灭②,然每有俗调。如‘翠被匆匆梦执鞭’一首,似黑头黄三③;‘寝皮食肉男儿事’一首,似武生杨小楼④。”诚妙于取譬。遗山七律,声调茂越,气色苍浑,惜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⑤。吴修龄《围炉诗话》卷六戏题陈卧子《明诗选》曰⑥:“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齣齣大江东⑦。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与李丈之评遗山,消息相通。尝试论之。
  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⑧,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陈后山之细筋健骨⑨,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⑩,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⑾、“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唤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⑿,化为西子湖畔人⒀,亦学而善变者也。然世所谓“杜样”者⒁,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迴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山谷、后山诸公仅得法于杜律之韧瘦者⒂,于此等畅酣饱满之什,未多效仿。
  惟义山于杜⒃,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如《二月二日》之“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⒄,即杜《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也;《安定城楼》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迴天地入扁舟”⒅,即杜《别李剑州》之“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来;《蜀中离席》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阻殿前军”⒆,即杜《秋尽》之“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是也。
  中晚唐人集中,杜样时复一遭。如郑都官《漂泊》之⒇“十口漂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收兵”;至顾逋翁《湖南客中春望》(21)之“风尘海内怜双鬓,涕泪天涯惨一身”,儿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22)。
  下逮北宋,欧公有“沧波万古流不尽(23),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东坡有“令严钟鼓三更月(24),野宿貔貅万灶烟”。皆即东坡评七言丽句所自道仿杜“旌旗日暖”、“五更鼓角”诸联者。苏门诸子中,张文潜七律最格宽语秀(25),有唐人风。《柯山集》中《遣兴次韵和晁应之》先后八首尤苦学少陵:如“清涵星汉光垂地,冷觉鱼龙气近人”,“暗峡风云秋惨淡,高城河汉夜分明”,“双阙晓云连太室,九门晴影动天津”(26),“山川老去三年泪,关塞秋来万里愁”;他如《夏日》之“错落晴山移斗极,阴森暗峡宿风雷”。胥弘畅不类黄陈辈(27),而近元明人。顾不过刻划景物,以为伟丽,无苍茫激楚之致。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28),身世与杜相类,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29)。是以刘辰翁序《简斋集》(30),谓其诗“望之苍然,而肌骨匀称,不如后山刻削”也。陆放翁哀时吊古(31),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32);“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余,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
  元遗山遭际,视简斋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33),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  言(34),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
  及夫明代,献吉、于鳞继之(35),元美之流(36),承赵子昂“填满”之说(37),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复稍参以王右丞《早朝》、《雨中春望应制》(38),李东川《寄卢员外、綦毋三》(39),祖咏《望蓟门》之制(40),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41),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作悲凉之语,则林贞恒《福州志》所谓“无病呻吟”也(42);逞弘大之观,则吴修龄《围炉诗话》所谓“瞎唐体”也(43)。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堒者乎(44)。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胡元瑞于七子为应声之虫(45),《诗薮•外编》卷五则云:“南宋古体推朱元晦,近体无出陈去非”(46),又云:“师道得杜骨,与义得杜肉”,又云:“陈去非弘壮,在杜陵廊庑。”盖朱之学选,陈之学杜,蹊径与七子相似也(47)。吴修龄于七子为吠影之狗,而《围炉诗话》卷四亦谓:“陈去非能作杜句。”草蛇灰线(48),消息可参。
  近人俞恪士《觚庵诗》之学简斋(49),郭春榆《匏庐诗》之师遗山(50),郭为较胜,而不能朴属微至,则二家之所同病也。陆祁孙《合肥学舍札记》卷六云(51):“工部七律二种。‘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义山而后,久成绝调。‘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务观、裕之、献吉、卧子尚能学之”云云。窃谓第一种句,宋人如陈后山、曾茶山皆能学之(52)。晚唐李咸用《绯桃》云:“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南宋杨诚斋《普明寺见梅》云:“犹喜相看却恨晚,故应更好半开时”;亦尚存遗响。故钱龙锡评义山“重吟、已落”(53)一联云:“闲冷处偏搜得到,宋人之工全在此。”冯注引。祁孙失之未考耳。陈卧子大才健笔,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诗而无愧,又丁百六阳九之会(54),天意昌诗,宜若可以悲壮苍凉,上继简斋、遗山之学杜。乃读其遗集,终觉伟丽之致,多于苍楚。在本朝则近青邱、大复(55),而不同献吉;于唐人则似东川、右丞,而不类少陵。祁孙之言,亦未识曲听真。然知以放翁、遗山与明之七子并举,则具眼人语也。(172—175页)
  ①李拔可:近人李宣龚字,为同光体诗人。
  ②元遗山:元作家元好问号。
  ③黑头黄三:已故著名京剧演员黄润甫,架子花脸,有“活曹操”之称,著名演员侯喜瑞、郝寿臣是他的学生。
  ④武生杨小楼:已故著名京剧演员,曾演《长坂坡》、《青石山》、《湘江会》等,武戏文唱,梅兰芳极称誉他。
  ⑤衣冠优孟:春秋时楚人优孟,在孙叔敖卒后,曾着其衣冠,为其子争得封地。
  ⑥吴修龄:清作家吴乔字。撰《围炉诗话》六卷。陈卧子:明作家陈子龙字。
  ⑦四平戏:一称平调戏,介于昆曲二黄间的一种曲调。关壮缪:三国蜀关羽谥。元代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杂剧关羽唱“大江东去”。
  ⑧中衢之尊:《淮南子•缪称》:“圣人之道,犹中衢(路中)而设尊(樽,杯)耶,过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
  ⑨陈后山:宋诗人陈师道,号后山居士。
  ⑩杨铁崖:明作家杨维桢读书铁崖山,因号铁崖。嬉春俏唐体:杨维桢在杭州所作风华绮丽的诗体。
  ⑾少陵:唐杜甫,自称少陵野老。
  ⑿饭颗山头客:是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在长安)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讲杜甫的瘦。
  ⒀西子湖:即西湖,因苏轼诗有“欲把西湖比西子”句而得名。指嬉春俏唐体如西子湖畔人的丰满。
  ⒁杜样:以杜诗作榜样。
  ⒂韧瘦:指杜诗中细密老练、沉郁瘦硬的风格。
  ⒃义山:唐诗人李商隐字。
  ⒄元亮井:陶潜字元亮,此指《归田园居》:“井灶有遗处。”亚夫营:汉周亚夫驻军细柳,汉文帝前去劳军,称他为“真将军”。此指李商隐在柳仲郢幕府作幕僚。从事:办事。又,州刺史的佐史称从事史。
  ⒅入扁舟:坐小船回到江湖上去,暗用范蠡助越王句践灭吴后泛舟五湖归隐事。
  ⒆雪岭:雪山。天外史:《旧唐书•吐蕃传》:“宝应二年三月,遣李之芳、崔伦使于吐蕃,至其境而留之。”松州:今四川松潘县。殿前军:京城神策军(禁卫军)。当时边兵给养薄,要求改隶神策军,可以增加给养,称神策行宫。这两句指战乱未息。
  ⒇郑都官:唐诗人郑谷,曾任都官郎中。
  (21)顾逋翁:唐诗人顾况字。
  (22)明七子:指明代诗歌流派前后七子。
  (23)欧公:宋作家欧阳修。
  (24)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
  (25)张文潜:宋作家张耒字。有《柯山集》五十卷。
  (26)双阙:宫门前的两个望楼。太室:即嵩山。九门:指皇宫有九门。天津:银河中的九星,称“天津九星”。
  (27)胥:皆。黄:黄庭坚。陈:陈与义。
  (28)陈简斋:宋诗人陈与义号。
  (29)可乱楮叶:比喻模仿逼真。宋人用象牙刻成楮叶,“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见《韩非子•喻老》。
  (30)《简斋集》:陈与义撰,十六卷。
  (31)陆放翁:宋陆游号。
  (32)楼船:战舰。瓜洲渡:在镇江斜对岸。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颜亮南侵,宋将虞允文在瓜洲一带抗击,金兵溃退。大散关:在今陕西宝鸡县西南,宋与金以大散关为界。乾道八年,陆游在王炎幕府,计划进军大散关。
  (33)指学杜甫的雄阔高浑,实大声宏之作,即杜之肥;不学杜甫的沉郁苦涩、细密老练之作,即杜之瘦。
  (34)元好问《横波亭》中两联:“万里风涛接云海,千年豪杰壮山丘。疏星淡月鱼龙夜,老木清露鸿雁秋。”枵响窾(kuǎn款)言:若响空祠,内容虚空。
  (35)献吉:明李梦阳字。于鳞:明李攀龙字。
  (36)元美:明王世贞字。
  (37)赵子昂:元赵孟字。“填满”说: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称绝句:“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或即此意。
  (38)王右丞:唐王维,曾官尚书右丞。其《和贾至早朝》:“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又《雨中春望》:“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39)李东川:唐诗人李颀,东川人。《寄司勋卢员外》:“归鸿欲度千门雪,侍女新添五夜香。”《寄綦毋三》:“南川稉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
  (40)祖咏:唐诗人。《望蓟门》:“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41)舆地之志,点鬼之簿:指地名、古人名之作。唐杨炯用古人名作文,人称为“点鬼簿”,见张鷟《朝野佥载》。
  (42)林贞恒:明作家林燫字。
  (43)瞎唐体: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
  (44)高声堒:钟高而上小下大,声藏于上,其声不扬。见《周典•春官•典同》。
  (45)指胡应麟在《诗薮》论诗宗王世贞之说,主张“体以代变”、“格以代降”,与七子之见颇近。
  (46)朱元晦:宋经学大家朱熹字。陈去非:宋陈与义字。
  (47)蹊径:门径。
  (48)草蛇灰线:金圣叹批《水浒》:“有草蛇灰线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49)俞恪士:近人俞明震字。撰有《觚庵诗存》,四卷。
  (50)郭春榆:近人郭曾炘。撰有《匏庐诗》。
  (51)陆祁孙:清陆继辂字。有《合肥学舍札记》十二卷。
  (52)曾茶山:宋作家曾几,自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三十卷。
  (53)钱龙锡:明遗民学者钱机山,字稚文,讳龙锡。
  (54)丁百六阳九之会:碰上灾难。术数家以4617年为一元,入元后的106年有灾难,称百六阳九。此指明亡。
  (55)青邱:明诗人高启,字季迪,因居吴淞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
  大复:明作家何景明号。
  七言律诗,发展到杜甫笔下,已经成熟,无论在结构、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方面,都已积累了完整的艺术经验,足以使他成为“兼备众妙”的大师。后来学习杜诗的人,只要认真“衍其一绪”者,还没有不“胥足名家”的。
  这一则便是沿着学杜者的足迹,论杜诗七律的两种不同风格:一种是雄浑沉郁,饱满声宏的;一种是生拗白描,逸宕绮仄的。陈师道的“细筋健骨,瘦硬通神”,是学杜甫后一种风格;杨维桢的嬉春俏唐体,是学杜甫前一种风格而加以变化。历来学杜者,多学其后一种风格,而较少学到他的前一种风格,唯有李商隐无所不学,能兼两体。
  钱先生指出杜甫逸宕绮仄的诗,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道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这诗从春寒细雨风吹中写落花,不说风吹雨打桃花落,却说桃花倒影水中,水中的倒影暗中勾引桃花落下去,这就是设想的超逸。又说吹落的桃花憎恨落到人的怀里显得轻薄,不肯接近人,这是设想的奇特。加以辞采绮丽,所以称为逸宕绮仄,是柔婉的。再像《十二月一日》: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濑船。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何朝日边。
  这首诗从腊月的冬至一阳生,说到春意发动,写到眼前的云安县前的江水可爱。听到一声雁叫,想到雁足传书,想到家书;看到江边用纤拉船,百丈指纤,这就想到坐船出峡。又从春意动,想到梅花还没开放,不能供愁眼欣赏。又想到元旦快到了,朝廷上在元旦要献椒花颂,怎么献上朝廷。又想到从前在明光宫起草文件为人所羡,现在在云安县害肺病不知何时能够回京。设想曲折,也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杜甫雄阔高浑、实大声宏的诗,属于刚健的风格。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诗前四句写景,“风急天高”,“落木萧萧”,“长江滚滚”。极写景象的阔大。后四句抒怀,“万里悲秋”,“百年多病”,写空间的广阔,时间的绵长,所谓雄阔,也属于刚健的风格。再像《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这首诗,“锦江”句指空间的广阔,“玉垒”句指时间的久远。
  “西山寇盗”指吐蕃入侵,属“万方多难”之一,但朝廷像北辰星不改,所以望吐蕃莫相侵。想到成都的后主还是有祠庙的,感叹时无诸葛亮。这首诗雄阔高浑,也属于刚健的风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学杜甫,也有这两种风格。如《即日》: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
  这首仿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这首诗写裴迪在东亭送客逢早梅,好像何逊在东阁看到官梅作诗。客中送客,又是逢春思乡,更难为怀。幸亏没有折梅寄来,免得使人引起对岁暮的感伤。倘使看到折梅,更引起乡愁,扰乱心曲。但又想到江边梅树快要开放,早晚催人愁思,使人发白。这诗用意曲折,婉转抒情,风格是柔婉的。再看李商隐的《即日》一首,一年的林花即日要完了,诗人迟留在江间亭下赏花,无可奈何。有的花已落,使人发愁;有的花尚开,还可赏玩。山色正来笼罩小苑,春阴只欲依傍高楼,已到黄昏。金鞍忽散,何处能求一醉呢?这首诗“重吟”一联,情思婉曲,全诗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安定城楼》中的一联,仿照杜甫《别李剑州》的一联。杜甫《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路经滟澦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李商隐《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杜甫的一首,写李剑州有高义,与古今有高义的人并驾齐驱。做了三年刺史,像汉朝文翁那样能移风易俗,但又像李广那样未得封侯。后四句讲自己,将要出三峡到荆南去,水路经过险滩滟澦堆,两鬓蓬松,坐着一钓舟进江汉交汇处的沧浪之水。在戎马战乱中不知何日相逢,估计在春风来时到荆南,登上王粲所登的楼来回头望你。诗中“路经”一联,写得惊险而广阔,加上“双蓬鬓”“一钓舟”的感叹,显得雄浑,风格是刚健的。
  再看李商隐的一首。他登上高城的高楼,看到城外的景物,感叹自己像汉朝贾谊年轻时受到排挤而落泪,此指他虽考上了博学宏词,却被人把名字抹去。又像三国时王粲去投靠刘表,而他李商隐是到泾原去投靠王茂元,都属寄人篱下。他去考试是想进入朝廷,要旋转乾坤使唐朝中兴,到那时他满头白发,就到永远怀念的江湖上,坐着扁舟回去。至于考试求取功名,不过是猫头鹰得到腐鼠,这里他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疑凤凰(李商隐自比)要夺取腐鼠,表明他睥睨功名利禄。这首诗的“永忆”一联表达了李商隐的远大抱负,是雄阔高浑的。全诗的风格是刚健的,思想是深刻的。
  钱先生又指出宋人如黄庭坚、陈师道、曾几,元人如元好问,明人如陈子龙等,都有悲壮苍凉之诗,明胡应麟《诗薮》云“师道得杜骨”亦指此。现在读一读陈师道的《舟中》:
  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残更。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
  “恶风卷浪”,“湍猛风壮”是写江上景象的雄阔,从中可以看出那股苍坚瘦劲和刚健的风格,只能得法于杜诗。黄庭坚《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起笔从不经意处写来,由两人相隔路途之遥,“传书不能”,写到他们少时的友情和今日的遭际,在章法上如此沉着顿挫的诗并不多见,也不能不得益于杜诗。元好问《眼中》: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从眼中所见之纷然、“寒夜不眠”写起,写到骨肉他乡,各在一方,极写亡国之痛,沉郁悲凉,不止章法学杜,气色苍浑亦似杜。钱先生对元好问学杜律指出两点,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一是“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声调茂越,气色苍浑”;二是“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将元好问学杜的长处和不足都说到了。其长处多是属于思想感情方面的表达,而短处似在艺术形式上有装腔作势之嫌,亦即尚未达到纯熟自然的地步。陈与义的家世与杜甫相类,他学杜诗与元好问相同的是“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喜仿杜甫宏阔之体,引为高调,胡应麟又将其与师道相比,说“与义得杜肉”,于雄伟苍楚之外,注意到声律和炼句,如《登岳阳楼》: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从岳阳楼的处地空阔写起,登临可望吴蜀,万里来游远望,不禁吊古伤情,写得自然流畅,声调响亮,不用奇字,不作奇想,无限悲凉之意,读来抑扬顿挫,句句感人。明陈子龙学陈与义和元好问,实则是学杜。他的《辽事杂诗》之一:
  卢龙雄塞倚天开,十载三逢敌骑来。碛里角声摇日月,回中烽色动楼台。陵园白露年年满,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谁是出群才。
  忧国伤时,风格悲壮苍凉,但这类诗在其集中并不多见。 

   (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
  竟陵出于公安。《列朝诗集》丁十二《谭元春传》引金陵张文寺云:“伯敬入中郎之室①,而思别出奇”;袁小修《珂雪斋近集》②卷三《花雪赋引》亦谓:“伯敬论诗,极推中郎。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众。”翁覃溪《复初斋诗集③卷七十《俪笙和予白斋之作、因论白诗、兼寄玉亭协揆》:“白苏斋渐启锺谭”④,则误伯修为中郎,欲与“初白庵”、“白庵”凑合耶⑤,抑于公安、竟陵家法道听途说也⑥。观谭友夏《合集》卷八《东坡诗选序》、《袁中郎先生续集序》,则中郎之子述之已化于竟陵⑦;小修《珂雪斋近集》卷二《答须水部日华书》、卷三《蔡不瑕诗序》、《花雪赋引》皆于乃兄几如阳明于朱子之作“晚年定论”⑧,亦不能谨守家学而坚公安壁垒矣。中郎甚推汤若士⑨,余见陈伯玑《诗慰》选若士子季云诗一卷⑩,赫然竟陵体也,附录傅占衡序,果言其“酷嗜锺谭”。中郎又亟称王百穀⑾,《诗慰》选百穀子亦房诗一卷,至有“非友夏莫辨”之目。盖竟陵“言出”,取公安而代之,“推中郎者”益寡而非“益众”。后世论明诗,每以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为鼎立骖勒⑿;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惑。(417—418页)
  竟陵、公安,共事争锋,议论之异同,识见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⒀。凡袁所赏浮滑肤浅之什,谭皆摈弃;袁见搬弄禅语,辄叹为超妙,谭则不为口头禅所谩,病其类偈子。盖三袁议论隽快,而矜气粗心,故规模不弘,条贯不具,难成气候。锺谭操选枋,示范树鹄⒁,因末见本,据事说法,不疲津梁⒂。惊四筵而复适独坐,遂能开宗立教矣。(425页)贺子翼《诗筏》颇左袒竟陵⒃,一则云:“《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⒄,锺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⒅。二书皆足长人慧根。”即谓沧浪、竟陵冥契同功。徐电发釚《南州草堂集》⒆卷十九《云门厂公响雪诗序》云:“自严沧浪以禅理论诗,有声闻、辟支之说⒇,遂开锺谭幽僻险怪之径,谓冥心静寄,似从参悟而入。一若诗之中,真有禅者。”尤为发微之论。焦广期以渔洋比锺谭(21),窃疑邓孝威已隐示斯意(22),《尺牍新钞》(23)二集载孝威《与孙豹人》:“竟陵诗派诚为乱雅(24),所不必言。然近日宗华亭者(25),流于肤殻,无一字真切;学娄上者(26),习为轻靡,无一字朴落。矫之者阳夺两家之帜,而阴坚竟陵之垒;其诗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锺谭之嫡派真传也。”“华亭”、陈卧子也,“娄上”、吴梅村也,皆七子体而智过其师者也;“夺两家帜”者,岂非王阮亭耶。计子发《鱼计轩诗话》载凌缄亭《偶作》第二首亦云(27):“新城重代历城兴,清秀赢将牧老称(28)(自注:时谓王阮亭为‘清秀李于鳞’,钱牧斋亟称之,何耶)。细读羼提轩里句(29),又疑分得竟陵镫(自注:新城有绝似锺谭者)。”然渔洋作诗,讲究声调,自负盗古人不传之秘;竟陵于此事却了无解会,故《尺牍新钞》二集卷十五雷士俊《与孙豹人》云:“大抵锺谭论说古人情理入骨,亦是千年仅见,而略于音调,甚失诗意。诗以言志,声即依之。锺谭《诗归》,譬之于人,犹瘖哑也。(30)”则渔洋说诗堪被“蕴藉锺伯敬”之称,而作诗又可当“响亮谭友夏”之目矣。(425—426页)
  ①《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明诗选本,八十一卷。附作者小传。在《锤惺传》里附见《谭元春传》,有张文寺说:“伯敬入中郎之室。”即明代诗歌流派竟陵派(锺惺字伯敬,与谭元春均为湖广竟陵人。)是从明代诗歌流派公安派(袁宏道字中郎)中出来的。
  ②袁小修:明袁中道字。有《珂雪斋近集》四卷。袁宏道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称三袁,湖广公安人(今属湖北)。为公安派创始者。文学上强调抒写“性灵”,于诗文不满明前后七子摹拟、复古主张。企图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儒家思想的束缚。三袁中袁宏道成就较大。
  ③翁覃溪:清翁方纲号。有《复初斋诗集》七十卷。
  ④白苏斋:袁宗道书斋名,字伯修,因好白居易、苏轼诗,故名。是袁宏道启锺、谭,这里说成袁宗道,所以说他误了。
  ⑤与“初白庵”、“白庵”凑合:把袁宏道误作袁宗道,是不是要把白苏斋同初白斋(清查慎行,号初白)、白斋(清陆绍曾)凑合呢?
  ⑥竟陵:明代诗歌流派,以锺惺、谭元春为代表。于诗文反对摹古,但又以公安派的作品为轻率,倡导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险僻,作品因而流于冷涩。
  ⑦谭友夏:明谭元春字。有《合集》二十三卷。《谭友夏合集•东坡诗选序》:“斯选也,袁中郎先生有阅本存于家,予得之其子述之。”又《袁中郎先生续集序》:“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续集而属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学,学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为先子者,实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叙先子。”从这两段话看,袁中郎子述之已化为竟陵派了。
  ⑧小修:袁中道字。又有《珂雪斋集》二十四卷。《珂雪斋集•答须水部日华书》:“中郎之后,不能复有中郎,亦不可复有中郎也。”又《蔡不暇诗序》:“不效七子诗,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诗,而宛然复传盛唐之神,则善矣。”又《花雪赋引》:“友人竟陵锺伯敬意与予合,其为诗清绮邃逸,每推中郎。”袁中道在这三篇文里,完全肯定竟陵,把公安变成竟陵。好比王守仁(阳明)作《朱子晚年定论》,把朱子晚年之说说成与陆九渊理论相同了。
  ⑨汤若士: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字。
  ⑩陈伯玑:清陈允衡字,评选《诗慰》初集、续集。
  ⑾王百穀:明王稚登字。
  ⑿前后七子:明代诗歌流派。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三派鼎立,并驾齐驱。
  ⒀列眉指掌:指眉毛、五指排列极清楚。
  ⒁锺惺与谭元春合编几种《诗归》选本,可以作为示范。
  ⒂不疲津梁:犹架桥引渡,不懈地将作品流传下去。
  ⒃贺子翼:明贺贻孙字。有《诗筏》一卷。
  ⒄《沧浪诗话》:宋严羽撰,一卷。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类,对汉魏以来诗进行评论。《诗辨》:“大抵禅道惟在妙语,诗道亦在妙悟。”
  ⒅《诗归》:明锺惺、谭元春编选,五十一卷。锺惺《与高孩之观察》:“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
  ⒆《南州草堂集》:明徐釚(字电发)撰,三十卷。
  ⒇严羽在《诗辨》里讲到禅家有大小乘,上乘具正法眼,悟是第一义;小乘声闻、辟支乘,皆非正也。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谓:佛家有三乘:菩萨乘、辟支乘、声闻乘。菩萨乘普济众生,称大乘;辟支、声闻仅求自度,称小乘。辟支,梵语独觉之义,非由师承,独自悟道;声闻,乃由诵经听法而悟道者。
  (21)焦广期:清焦袁熹字。渔洋:清王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
  (22)邓孝威:清邓汉仪字。有雅颂领袖之称。
  (23)《尺牍新钞》:清周亮工辑,十二卷。
  (24)乱雅:雅指正声,即乱正声。
  (25)“华亭”、陈卧子:明陈子龙字卧子,松江华亭人。
  (26)“娄上”、吴梅村:清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
  (27)计子发:清计发字。撰有《鱼计轩诗话》一卷。
  (28)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历城:李攀龙,历城人。指王士禛  代李攀龙兴起,不过是清秀李于鳞(李攀龙字),得到钱谦益(牧斋)
  的称赞。
  (29)羼提轩:王士禛的斋名,指王士禛。
  (30)瘖哑:哑人。
  前后七子、公安、竟陵,是明代文坛上的几个诗歌流派。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反对杨士奇、杨荣、杨溥追求形式典雅、内容粉饰的台阁体,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拟古。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更把复古拟古推向高潮,严守古格古律。公安派三袁,不满意七子的复古,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在某种意义上说,解放了文体,但又陷入俚俗。竟陵派既反对机械摹拟,又反对俚俗文风,自认为是在矫正七子之偏,补救公安之失,但又陷入出僻险怪的途径。
  这里三则明确指出的有以下几点:
  (一)“竟陵出于公安”,竟陵派在时间上后于公安。钱谦益选辑《列朝诗集》,撰《谭元春传》引张文寺的话说锺惺“入中郎室”,中郎的弟弟中道亦说锺惺论诗极推中郎,这说明锺惺的诗论是从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那里来的,清代文学家翁方纲也认为袁家“渐启锺谭”。再看三袁的后代和追随者,如“中郎之子述之已化于竟陵”;袁中道晚年亦未能坚守公安派的主张;倍受袁宏道推崇的戏曲家汤显祖,其子季云“酷嗜锺谭”,诗亦“赫然竟陵体”;王稚登之子亦房诗,亦与谭诗难分难辨。这些例证说明竟陵诗论是从公安来的。公安的俚俗,公安后人也不满意,所以多化于竟陵。因此,袁中道称锺惺论诗极推宏道的话:“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众”,不尽符合上述例证的事实,应当注意后来的发展变化,已是愈来愈转向竟陵。
  (二)以往论明诗,总是说公安、竟陵与七子三足鼎立,论其贡献、弊端和影响不相上下,这个说法似也不准确。因为竟陵诗论出自公安,后来超越公安,便成了与七子两派“中分诗坛,对垒树帜”(《谈艺录补订》),而“公安无足比数”。清邓显鹤在《岳归堂全集序》里云:“有明之诗凡三变”,“以茶陵倡于前,以竟陵殿其后”,而其中一变是七子的拟古体,而非公安;清方以智亦云:“近代学诗,非七子,则竟陵。”(《通雅》卷首)王霖也云:“聚讼纷纷堪一笑,谩推王李折锺谭”(《读唐宋元明人诗》),将王世贞、李攀龙与锺惺、谭元春对举;贺贻孙《诗筏》也是将竟陵与七子相提并论,“度长诘短”,参之以公安者极少。这是就诗论说的。这些清人的言论,反映了竟陵的影响确实比公安深远。
  (三)为什么公安派反对七子最为猛烈,反而没能成为七子的对手,而让位于竟陵派,这里指出有几种原因:第一,锺谭合作编选过风行一时的《古诗归》、《唐诗归》,凡是公安派欣赏的“浮滑肤浅”之作和搬弄禅语的超妙之作,锺谭一概摈弃不选,通过选诗和评诗,亮出自己的主张和识见,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而公安派多是发议论,没有树鹄示范,后人又多不能“谨守家学而坚公安壁垒”,所以“规模不弘”,“难成气候”。第二,在文学观点上,清人贺贻孙极推竟陵,将其与宋代诗论家严羽的诗论相比;在创作实践上,世称雅颂领袖的邓汉仪称“竟陵诗派诚为乱雅”,指出其诗风的特点;晚明陈子龙、吴伟业,于七子与竟陵之中,期望能矫其偏,补其失,实则仍是未离竟陵,陈吴的诗不过是“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锺谭之嫡派真传”,这也就是说竟陵诗风后不乏人。
  到了清代,能兼七子与竟陵之美者,是王士禛,他在诗坛上有一代宗匠之称,善为古文,兼工诗词,著述丰富,诗论与诗作均可“夺两家帜”,还有选本《古诗选》、《十种唐诗选》、《二家诗选》、《唐贤三昧集》、《唐人万首绝句》等,是兼学士与文人于一身的大家。实际上,他只是“清秀李于鳞”,“响亮谭友夏”罢了。 

   (五)王士禛论专名助远神
  王渔洋《池北偶谈》卷十八取徐祯卿《在武昌作》云①:“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重以桑梓念②,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称为“千古绝调,非太白不能作”。而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三日云③:“祯卿此诗,格固高而乏真诣。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尤为诗病。”然渔洋闻莼客语,必以为大杀风景;盖渔洋所赏,正在地名之历落有致。故《古夫于亭杂录》称温飞卿“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④,以为有初唐气格,高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之上。《池北偶谈》尝赏梅宛陵⑤,而所标者,不过“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香祖笔记》卷二所举七律佳联,“神韵凑泊”,如高季迪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⑥,曹能始之“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几湾”,程松圆之“瓜步江空微有雨,秣陵天远不宜秋”,自作之“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作吴天章诗集序⑦,最称其“泉绕汉祠外,雪明秦树根”,“至今尧峰上,犹上尧时日”等句。皆借专名以助远神者。《池北偶谈》卷八又云:“世谓王右丞雪里芭蕉⑧,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云云。由是观之,明七子用地名而不讲地理⑨,实遥承右丞。右丞诗如送《崔五太守》七古,十六句中用地名十二。渔洋自作诗,亦好搬弄地名。故吴西穀《笏庵诗》卷八《读渔洋集戏题》云⑩:“秦祠汉冢知多少,动费先生雪涕零”;张南山《听松庐诗•读渔洋集》云⑾:“一代正宗兼典雅,开编惟觉地名多。”岂知“典雅正宗”,多赖“地名”乎。(293—294页)
  ①王渔洋:清王士禛号。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徐祯卿:明代作家,字昌谷。
  ②桑梓:乡里。
  ③李莼客:清李慈铭号。撰有《越缦堂日记》。
  ④《古夫于亭杂录》:王士禛撰,六卷。
  ⑤梅宛陵:宋代诗人梅尧臣。
  ⑥高季迪:高启字。曹能始:曹学佺字。程松圆:程嘉燧号。均是明代文学家。
  ⑦吴天章:清诗人吴雯字。有《莲洋集》。
  ⑧雪里芭蕉:王维画雪里芭蕉,见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
  ⑨明七子:这里是指李梦阳、何景明、边贡、李攀尤、王世贞、谢榛等于五七言诗中多用地名。
  ⑩吴西穀:清代作家吴清鹏字。撰有《笏庵诗》二十卷。
  ⑾张南山:清代作家张维屏字。撰有《听松庐诗》十六卷。
  这一则讲诗之“典雅正宗”,多赖地名。唐人诗中好用地名。宋江西诗派偏不好用地名,这也是唐宋诗的一个区别。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四引金观察便说“唐人诗中用地名者多气象”,遂认为明人深得此法,于诗中凑以地名或人名,使“句句填实”,“气象辉煌”。钱先生认为:明人学盛唐,虽以此为捷径,但唐人作诗用人名地名,“尚有用意,非徒点缀”,“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腔调之阔,以专名取巧。”(《谈艺录•诗中用人地名》)可见明人学唐多注重皮毛。王士禛《池北偶谈》举引徐祯卿《在武昌作》五言诗八句,前四句“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其中三句用地名:“洞庭”、“潇湘”、“武昌”,后四句“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一句用地名“江汉”,所以王士禛称之为“千古绝调”。李慈铭颇不以为然,认为“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指为诗病。王士禛所以称赏,正是在于地名的错落有致。他还称晚唐温庭筠《送人东游》诗中的“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一联,两句连用地名,是“初唐气格”。王士禛赞赏梅尧臣诗,所举诗例亦是有“洞庭”、“松江”地名者,他认为以地名入诗,“神韵凑泊”,如高启:“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用“白下”地名,亦能助以远神。王维诗善用地名,如《同崔傅答贤弟》: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周郎陆弟为俦侣,对舞前溪歌白苧。曲几书留小史家,草堂棋赌山阴墅。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其中“洛阳”、“姑苏”、“九江”、“扬州”、“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等,皆遐远不接,错落有致,“兴会神到”。钱先生指出:明代七子用地名不讲地理,实是承袭王维作诗好用专名的特点。再如王维的《送崔五太守》:
  长安厩吏来到门,朱文露网动行轩。黄花县西九折坂,玉树宫南五丈原。褒斜谷中不容幊,唯有白云当露冕。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使君年纪三十余,少年白皙专城居。欲持画省郎官笔,回与临邛父老书。
  十六句中用地名有“长安”、“黄花县”、“九折坂”、“五丈原”、“嘉陵”、“剑门”、“蜀川”、“双流”、“刀州”(即益州)、“澄江”、“临邛”十一个。王士禛极称唐诗的这一特点,自己作诗也好搬弄地名,故吴清鹏以诗相戏,张维屏也评王士禛  诗是“一代正宗兼典雅,开编惟觉地名多”,这是因为吴、张两位不知“典雅正宗”,正有赖于“地名”的映衬,以造成一种气象辉煌的气势和风格。其实王士禛的话也不确。王维前一首诗,是写给朋友的,朋友是洛阳人在姑苏作客,所以提“洛阳才子姑苏客”。当时扬州有战事,这个战事牵涉到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又诗中称扬州用古地名,这样,诗中所讲的地名,都在扬州以内。又“九江枫树几回青”,是用典,写对朋友的怀念,像杜甫《梦李白》的“魂来枫林青”。所以这诗中所用的地名,都跟当时的战事有关,不是毫无意义的。王维的第二首诗是送友从长安到四川去做官,写他从长安家中出去,经过黄花县九折坂、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江、剑门、双流、刀州、巴江、临邛。这正说明王维对友人的关切,注意到他经过这些地方的情况,并非辽远不相属。王士禛提出王维诗里的地名辽远不相属是不对的。他所以这样说,是替自己文过饰非。赵执信《谈龙录》云:
  山阳阎百诗(若璩),学者也。《唐贤三昧集》(王士禛编)初出,百诗谓余曰:“是多舛错,或校者之失,然亦足为选者累。如王右丞(维)诗:‘东南御亭(在苏州西)上,莫使有风尘。’‘御’误‘卸’,江淮无卸亭也。
  孟襄阳(浩然)诗:‘行侣时相问,涔阳(在湖南)何处边?’‘涔’误‘浔’,涔阳近湘水,浔阳(在江西九江)
  则辽绝矣。祖咏诗:‘西还不遑宿,中夜渡京水(在河南)。’‘京’误‘泾’,京水正当圃田之西,泾水则已入关矣(在陕西)。”余深韪其言,寓书阮翁。阮翁后著《池北偶谈》,内一条云:“诗家惟论兴会,道里远近,不必尽合。如孟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湾在南康(在江西)”云云。盖潜解前语也。噫,受言实难。夫遥指云者,必此夕梁泊也,岂可为浔阳解乎?
  在这里,阎若璩提出三个错字都是对的。王维《送元中丞转运江淮》,御亭在苏州西,正属江淮都运官管辖的地区,作卸亭,没有这个地名了。孟浩然《夜渡湘水》,想到屈原《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就问起涔阳来,很自然。倘作浔阳,在九江,就跟渡湘水无关了。祖咏《夕次圃田店》,在圃田,自然想到京水,倘作泾水,一下到陕西,显然不合。王士禛引孟浩然《下灨石》诗:“暝帆何处宿,遥指落星湾。”这只船在江西航行,夜里可以到落星湾,落星湾在江西,正合。王士禛不肯承认错误,文过饰非,举例又不合,是错的。再看徐祯卿的诗,他独卧在武昌,时令是秋天快要来了,就想到《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还未到,所以说“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从洞庭想到潇湘,极自然。他在武昌,想到家乡,想到漂泊在江汉区域,也很自然,李慈铭的批评不够恰当,还是钱先生讲得好,唐人作诗用地名“尚有用意”,“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就跟风格有关了。 

   (六)钱载的幽修漏与瘦透皱
  《乾嘉诗坛点将录》评萚石曰①:“远而望之幽修漏,近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幽修漏”切“萚”,“瘦透皱”切“石”,皆本“深”字生发,与顀伽意合。虽然,六字谈何容易。蒋超伯《通斋诗话》②云:“英石之妙,在皱瘦透。此三字可借以论诗。起伏蜿蜒斯为皱,皱则不衍,昌黎有焉③。削肤存液斯为瘦,瘦则不腻,山谷有焉④。六通四辟斯为透,透则不木,东坡有焉⑤。支离非皱,寒俭非瘦,卤莽灭裂非透。吁,难言矣。”窃不自揆,为引申之曰:静而不嚣,曲而可寻,谓之幽,苏州有焉⑥;直而不迫,约而有余,谓之修,彭泽有焉⑦;澄而不浅,空而生明,谓之漏,右丞有焉⑧。瘦透皱者,以气骨胜,诗得阳刚之美者也;幽修漏者,以韵味胜,诗得阴柔之美者也。萚石体秉阳刚,然无瘦硬通神之骨、灵妙写心之语,凌纸不发,透纸不过,劣得“皱”字,每如肥老妪慢肤多摺而已。(194页)  ①《乾嘉诗坛点将录》:清舒位(字立人,号铁云)撰,一卷。萚石:清钱载,撰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②蒋超伯:清人。撰有《通斋诗话》一卷。
  ③昌黎:唐韩愈,郡望昌黎。
  ④山谷:宋黄庭坚,自号山谷老人。
  ⑤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
  ⑥苏州:唐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
  ⑦彭泽:晋陶潜,曾任彭泽令。
  ⑧右丞:唐诗人王维。官至尚书右丞。
  这一则引舒位评论钱载的诗,用“幽修漏”与“瘦透皱”六个字说明其风格,蒋超伯认为“皱瘦透”三字可借以论诗,是为三种不同的风格:
  (一)起伏蜿蜒为皱,皱则不衍,韩愈有此风格。如《醉留东野》: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韩子稍奸黠,自惭青蒿倚长松。低头拜东野,愿得终始如驵蛩(比肩兽)。东野不回头,有如寸莛撞巨钟。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何由逢!这首杂言诗,写得起伏转折,从李杜的不能相从说起,说到我与东野不能再步后尘。接着写东野的穷困,再写到自己有依靠得官;又转到自己拜东野,愿共相聚;转而又写东野不理他,如寸草撞钟无回音;再转写到我要追随东野,最后结语收在题上,所以说是皱而不衍。
  (二)削肤存液为瘦,瘦则不腻,黄庭坚有此风格。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八: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
  此诗黄庭坚写他在想念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陈师道,在做正字小官。他想念陈师道,知道他家境困窘,爱苦吟,只点了“闭门觅句”,怕他挨饿受冻。他想秦观,只点了“对客挥毫”,为他在藤州身故流泪。诗写得再俭省不过了,所以说是“削肤存液”了吧。
  (三)六通四辟为透,透则不木,苏轼有此风格。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写得“六通四辟”,先从雪泥鸿爪写起,从雪上的鸿爪,通到过去在庙里见到的老僧,再通到在庙里壁上的旧题,再通到往日走在崎岖的路上,再通到当时的人困驴嘶。这里也是四辟,从雪上的鸿爪开辟到庙里的老僧,开辟到壁上的旧题,开辟到往日的崎岖,开辟到人困驴嘶。六通即四辟,所以透。
  钱先生又引申之,以“幽修漏”三字,借以说明三种风格,是为创见。
  (一)“静而不嚣,曲而可寻,谓之幽”,韦应物有此风格。
  如《秋夜寄丘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秋夜而感到松子落,正说明幽静之极,静而不嚣。想到空山松子落时,幽人应未眠,在领略这个幽静的境界,说明思想的曲而可寻。
  (二)“直而不迫,约而有余,谓之修”,陶潜有此风格。
  如《归园田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首诗前面的叙述质直而不迫促,结尾两句简约而有余味,从“愿无违”里包含有《归去来兮辞》的用意在内,体味不尽。
  (三)“澄而不浅,空而生明,谓之漏”,王维有此风格。
  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首句的境界是清澄,加上“弹琴复长啸”,显得并不浅俗。虽然人不知,有明月来相照,这正是空而生明。
  这一则最后概括地说:诗的风格显示出“瘦透皱”者,具有阳刚之美,如韩、苏、黄的诗,“以气骨胜”;诗的风格显示出“幽修漏”者,具有阴柔之美,如陶、王、韦的诗,“以韵味胜”。由此,钱先生指出舒位品评钱载诗的风格特点不确切,因为钱诗于气欠透,于骨欠硬,于皱则如老妇之松皮多折,所论甚是。如《宜亭新柳》之二:“如梦难寻巷与坊,旧游半系故人肠。驱车欲去惊寒食,走马归来已夕阳。镜照未尝眉皱敛(哭孝廉),泥沾曾不絮颠狂(哭明经)。净瓶只合皈无尽,洒作春空露水香。”这首诗前六句与悼人有关,但前五句与新柳无关,题作“新柳”,总觉得隔起一层,是否折多相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