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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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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丧”字异读
  《全唐文》卷三二六王维《韦公神道碑铭》:“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杜甫《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色,今如丧家狗”;此二处“丧家”之“丧”亦即如夏侯文、黄诗之读去声①。杜甫《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②,或似丧家狗。”以“丧家”对“穷辙”,则“丧”又似从《史记》本义读平声矣。(《钱锺书研究》7页)
  ①夏侯文:指晋代夏湛《抵疑》一文,见《晋书•夏侯湛传》引。黄诗:指黄庭坚《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
  ②辙鲋:见《庄子•外物篇》,鲋鱼困于车辙,斗升之水可以相救,但无人施水。以此比喻穷困无法摆脱的境况。
  同字异读,在汉语中不乏其例,古代汉语尤多,如果不能正确加以区别,有时会影响理解文意。比如这一则举出王维《韦公神道碑铭》中的“小臣若丧家之狗”的“丧”字与杜甫《将使吴楚留别章使君》中的“今如丧家狗”的“丧”字,均应读去声sàng,而不能读作平声sāng。正如现代汉语中说“办丧(sāng)事”的“丧”与“丧(sàng)尽天良”的“丧”字不能错读一样。夏湛《抵疑》有云:“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的丧字,亦读去声,而黄庭坚《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顾我今成丧家狗,期君早作济川舟。”
  任渊注引《史记•孔子世家》的“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的“丧”字,这里是读平声,指丧事人家的狗,不是指无家可归的狗,但黄庭坚误用作去声,以后便沿用下来。杜甫的“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仇注“丧”字读去声,却又引《史记•孔子世家》读平声,自相矛盾,钱先生指出,以“丧家”对“穷辙”,应从《史记》读平声。汉字四声读音不同,便有不同的含义,这不仅要求诗家注意,读者在鉴赏时亦需分辨清楚。 

   (一九)改词
  (《随园诗话》)卷六:“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王仲至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最浑成。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②:‘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荆公改云里为云气,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荆公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苏子卿咏梅云③:‘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荆公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活者死矣,灵者笨矣。”按此四事须分别言之。前二事是为他人改诗。《诗话总龟》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之④。《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诗话》载王仲至事⑤,并荆公语曰:“诗家语如此乃健。”《侯鲭录》卷二《泊宅编》卷上记仲至诗⑥,则上一语作“宫簷日永挥毫罢”。《滹南诗话》卷三论荆公改笔⑦,即曰:“语健而意窒。”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诗话》所驳周德卿“文章惊四筵适独坐”云云,即出《滹南文辩》⑧;然斥山谷时,遍引魏道辅、林艾轩而未及专诋山谷之《滹南诗话》⑨,何耶。盖唐人诗好用名词,宋人诗好用动词,《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证⑩;荆公乙“赋”字,非仅倒装字句,乃使“赋”字兼为动词耳。《扪虱新话》⑾卷八记荆公欲改杜荀鹤“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为“禽飞影”、“竹折声”,其理正同。刘贡父诗今载《彭城集》卷十八,题曰《题馆壁》。按《宋诗纪事》引《彭城集》⑿,题曰《自校书郎出倅  泰州作》,疑据本事臆定。“云里”正作“云气”,可见贡父已采用荆公改笔,非如《道山清话》⒀记贡父论荆公改杜诗所谓“只是怕他”者。《侯鲭录》卷二言亲闻贡父向顾子敬诵此诗⒁,亦曰:“却从云气望蓬莱”,与《彭城集》中句同,是贡父服改,的然可据。《诗话总龟》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贡父原诗,作“却将云表”,《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诗话》,作“却将云里”。《宋诗纪事》仅选贡父诗,无引征。夫蓬莱宫阙,本缥缈五云之间;今玉皇案吏既远谪而不得住蓬莱矣,于是扁舟海上,回首云深,望觚棱而恋魏阙,此贡父之意也。“将云表”所以不妥者,在云之表,云远而蓬莱更远,可见云而不可见表,故不得将而望也。“将云里”所以不妥者,在云之里,云外而蓬莱内,云可见而里不可见,故不得将而望也。“从云里”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从云中望出,非身浮海上,从云外望入,词意欠明晰也。“却从云气望蓬莱”者,谓姑从云气而想望蓬莱宫阙,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国,慰情胜无之用心,何不通之有。后二事所改句,皆即见荆公本集中。改刘威《游东湖处士园林》一联⒂,见《段氏园亭》七律;改苏子卿“梅花落”二句,见《梅花》五绝。此则非改他人句,而是袭人以为己作,与王刘两事,迥乎不同。以为原句不佳,故改;以为原句甚佳,故袭。改则非胜原作不可,袭则常视原作不如,此须严别者也。
  荆公诗精贴峭悍,所恨古诗劲折之极,微欠浑厚;近体工整之至,颇乏疏宕;其韵太促,其词太密。又有一节,不无可议。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本为偶得拈来之浑成,遂着斧凿拆补之痕迹。子才所摘刘苏两诗,即其例证。《能改斋漫录》卷八载五代沈彬诗⒃:“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荆公仿之作“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石林诗话》载荆公推少陵“开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为五言模楷⒄,因仿作“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谓荆公选《唐百家诗》,有王驾《晴景》云:“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想爱其诗,故集中亦有诗云:“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改七字,“语工意足”。他若《自遣》之“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底事春风来,留愁不肯住”,则“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城终不开。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之显形也。《径暖》之“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则“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之变相也。《次韵平甫金山会宿》之“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则“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之放大也。《钟山即事》之“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按《老树》七古亦有“古诗鸟鸣山更幽,我意不若鸣声收”之句。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翻案也。《闲居》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则“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之引申也。五律《怀古》、七律《岁晚怀古》则渊明《归去来辞》等之捃华也。此皆雁湖注所详也⒅。他如《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长随我身。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则太白《月下独酌》:“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之摹本也。《自白土村入北寺》:“独寻飞鸟外,时渡乱流间。坐石偶成歇,看云相与还”,又《定林院》:“因脱水边履,就敷岩上衾。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则右丞《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及《归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之背临也。《示无外》:“邻鸡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则韦苏州《游开元精舍》:“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之仿制也。《次韵吴季野题澄心亭》:“跻攀欲绝人间世,缔构应从物外僧”,则章得象《巾子山翠微阁》⒆:“频来不是尘中客,久住偏宜物外僧”之应声也。《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门始开。静看苍苔纹,莫上人衣来”,则右丞《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之效颦也。子才所举荆公学刘威一联,曾裘甫《艇斋诗话》⒇已言之,雁湖亦未注。按与公唱酬之叶涛《望日庐有感》:“已愧问人才识路,却悲无柳可知门”,自注:“《江令寻宅》诗云:“见桐犹觅井,看柳尚知门。”荆公诗盖兼用此意,曾袁仅知其一。又如荆公晚岁作《六年》一绝句,其三四句云:“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窃疑即仿所改刘贡父之“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也。《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又演杨公济《陪裴学士游金山回》一联为西联(21),盖渔猎并及于时人,几如张怀庆之生吞活剥矣(22)。子才讥荆公《梅花》五绝,《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诗话》已云(23):“苏子卿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24):‘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春’;介甫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语甚平允。而方虚谷《瀛奎律髓》卷二十齐己《早梅》下批曰:“一字之间,大有径庭。知花之似雪,而云不悟香来,则拙矣。不知其为花,而视以为雪,所以香来而知悟。荆公似更高妙。”曲为回护,辛弘智、常定宗之争“转”字(25),惜未得此老平章。唐东方虬咏《春雪》云:“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仿苏子卿,又在荆公以前。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其喜集句,并非驱市人而战,倘因见古人佳语,掠美不得,遂出此代为保管,久假不归之下策耶。(243—247页)
  ①王仲至:宋代作家王钦臣字。
  ②刘贡父:宋代作家刘攽字。撰有《彭城集》四十卷。
  ③苏子卿:清冯班评《瀛奎律髓》僧齐己《早梅》:“此子卿是梁人,非苏武也。”见《乐府诗集》。
  ④《诗话总龟》:宋代阮阅辑,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王直方诗话》:宋王直方(字立之,号归叟)撰。
  ⑤《渔隐丛话》:即《苕溪渔隐丛话》,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西清诗话》:宋蔡絛撰,一卷。
  ⑥《侯鲭录》:宋代作家赵令畤撰,八卷。《泊宅编》:宋代作家方勺撰,十卷。
  ⑦《滹南诗话》:金代作家王若虚撰,三卷。另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
  ⑧《滹南文辩》:四卷,见《滹南遗老集》中。
  ⑨魏道辅:宋代作家魏泰字。撰有《临汉隐居诗话》一卷。林艾轩:宋代作家林光朝。
  ⑩《瀛奎律髓》:元代作家方回(字万里,号虚谷)辑,四十九卷。
  ⑾《扪虱新话》:宋代作家陈善撰,八卷。
  ⑿《宋诗纪事》:清代作家厉鹗撰,一百卷。
  ⒀《道山清话》:宋代笔记,一卷,宋王某撰。
  ⒁顾子敬:宋代作家顾临字。
  ⒂刘威:唐代诗人。
  ⒃《能改斋漫录》:宋吴曾撰,十八卷。
  ⒄《石林诗话》:宋代作家叶梦得撰,三卷。
  ⒅雁湖:宋代注家李璧,号雁湖居士,有《王荆公诗注》。
  ⒆章得象:宋代作家。
  ⒇曾裘甫:宋代作家曾季狸字。撰有《艇斋诗话》一卷。
  (21)杨公济:宋代作家杨蟠字。
  (22)张怀庆:刘肃《大唐新语•谐谑》:“有枣强尉张怀庆好偷名士文章……人谓之谚曰:‘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
  (23)《诚斋集》:宋作家杨万里撰,一百三十三卷。
  (24)陆龟蒙:晚唐诗人。
  (25)辛弘智、常定宗之争“转”字:未详。按《瀛奎律髓》方回评齐己《早梅》,称李雁湖注引“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谓介甫略转换耳。或辛常两人争转换之说,惜不得方回为之评定。平章即评论,此老指方回。
  袁枚认为“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随园诗话》卷三);吕本中认为“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诗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诗训》);蔡居厚认为“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诗必弱”(《诗人玉屑》卷六引《蔡宽夫诗话》);钱锺书先生认为“诗文斟酌推敲,恰到好处,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坏而前功抛。锦上添花,适成画蛇添足”(《谈艺录补遗》)。吕本中的话是对初学者学习写作诗文说的,蔡、袁、钱三位则是对作家说的,所以,都是对的。
  王安石喜欢改自己的诗,也喜欢改他人的诗,在文学史上是出了名的。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泊船瓜洲》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注中,便指出王安石讲究修辞的事。据说这个“绿”字是经过十多次修改后定下来的,最初是“到”字,后改为“过”字、“入”字、“满”字等。钱先生指出,“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早已屡见,如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赋柳》:“东风已绿瀛洲草”等,可见,王安石选定“绿”字,不会与唐人无关。
  这一则从袁枚分析王安石改字谈起,举引了大量诗例,指出哪些是锦上添花者,哪些是画蛇添足者,均分别作出具体论析,可以为诗文修辞引为鉴戒。
  一、王钦臣有诗句曰:“日斜奏罢长杨赋”,王安石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袁枚认为如此改“乃健”,王若虚认为“语健而意窒”,钱先生认为“唐人诗好用名词,宋人诗好用动词”,王安石将“赋”字与“罢”字调换,不仅为倒装字句,而是要使“赋”字兼动词用,这与陈善记王安石欲将杜荀鹤的“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改为“禽飞影”、“竹折声”(《扪虱新话》)的道理一样。
  二、刘攽有诗句云:“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王安石将“云里”改为“云气”,袁枚认为改得“文理不通”,这里指出《彭城集》所收正是王氏改笔,赵令畤曾亲闻刘攽诵此诗亦与改笔同(见《侯鲭录》),这说明刘攽已接受了王氏的修改。然《诗话总龟》引《王直方诗话》载刘攽此诗原作为“却将云表”,而胡仔引《王直方诗话》载原作为“却将云里”。钱先生就“将云表”、“将云里”、“从云里”、“从云气”四种写法分析说:蓬莱宫阙,本在缥缈五云之间,今玉皇案吏远谪,不再往蓬莱,扁舟海上,回望云深,身虽在海上,而心仍在宫阙,应是刘攽诗的本意。那么,说“云表”,即云的表面,人在地上,看不到云的上面,所以不妥;说“云里”,指云的里面,人在地上,看不到云的里面,也不妥;说“云气”,即云,人在地上,可以看见云,表现出一个被遂之臣想望宫阙,依恋故国之情,文理皆通。所以钱先生认为王安石将“云里”改为“云气”是对的。
  三、刘威《游东湖处士园林》有联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王安石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收入自己集里,改题目作《段氏园亭》。刘威的诗自然流畅,明白如话,他远远地看到园林,从繁茂的树丛里望过去,想到有杨柳树的地方大概是园门,实际上并没有看到门,但是满地的芙蓉花阻隔着,竟找不到可通往园门的路,把园林的欣欣向荣的景致描绘出来。王安石改诗,对仗得好,但却失去了刘威原诗的气氛和情趣。
  四、苏予卿有诗句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安石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袁枚说是将活者改死,灵者改笨。改笔不如原作。钱先生指出:王安石改苏子卿的诗,题作《梅花》五绝,已收入王安石本集,并说:“袭人以为己作,与王(钦臣)刘(威)两事,迥乎不同。以为原句不佳,故改;以为原句甚佳,故袭。改则非胜原作不可,袭则常视原作不如,此须严别者。”而王安石则是“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已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偶然得到浑成之句,也要留下“斧凿拆补”的“痕迹”,如改刘攽、苏子卿两诗即是例证。但也有仿模的成功之作,比如:沈彬有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王安石仿作为“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比沈彬的诗多有警策。“一水”、“两山”对仗工整,把湖阴先生住处的周围环境先行点出,“将绿绕”、“送青来”,则具体写水写山,对仗极工,将死改活,将笨改灵,使其成为名句。
  总之,这里指出王安石有些诗,或是他人诗的显形,或是他人诗的变相,或是他人诗的放大,或是他人诗的引申;或摹本于他人诗,或背临于他人诗,或仿制于他人诗,或应声于他人诗,或效颦于他人诗,或捃华于他人诗,几乎是把他人的作品,当作了自己创作的源泉,这些李璧注中均未指出。通过钱先生对王安石改诗的分析,充分说明了应当怎样对待修改的道理。 

   (二○)“鸭先知”辩
  按《西河合集•诗话》卷五有一则①,记与汪蛟门论宋诗②,略云:“汪举‘春江水暖鸭先知’,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此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故也,先者,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矣。”颇能诡辩。王渔洋《居易录》及《渔洋诗话》遽概括西河言为“鹅岂不先知”③,遂成笑枋;西河弟子张文檒《螺江日记》卷六已力辩其诬④。《随园诗话》卷三论曹能始诗⑤,曾引《西河诗话》,不应此处尚沿流俗之讹。反驳亦未为不是,惜尚非扼要。东坡此句见题《惠崇春江晚景》第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正钟记室《诗品•序》所谓⑥:“‘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先”者,亦“先人”也。西河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⑦。张谓《春园家宴》⑧:“竹里行厨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即西河所谓“唐人”。东坡诗意,实近梁王筠《雪里梅花》:“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东坡《游桓山会者十人》五古又云:“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此意盖数用也。(221—222页)
  ①《西河全集》:清毛奇龄(字大可,号西河)撰,其中有《诗话》八卷。
  ②汪蛟门:清代诗人汪懋麟,字季角,号蛟门。
  ③王渔洋:清王士禛号。有《居易录》三十四卷,《渔洋诗话》三卷。
  ④《螺江日记》:清张文檒撰,八卷,续编四卷。
  ⑤曹能始:明代作家曹学佺字。
  ⑥锺记室:梁锺嵘,曾任记室官。有《诗品》三卷。
  ⑦灭裂:犹言卤莽轻薄。
  ⑧张谓:唐代诗人,字正言。
  清人毛奇龄诋毁苏轼诗,汪懋麟不附合其意,反问:“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说不佳吗?毛氏曰:“鹅也知,鸭比谁先知?”这一曲解早已传为笑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载此事,只言毛氏诋苏诗太过,未加深辨,亦未击中要害;王士禛很不赞同毛氏之说,但也仅是对他揶揄讥笑。这一则辨析甚为透辟。
  一、苏轼此诗题曰《惠崇春江晚景》,是为宋僧惠崇画的《春江晚景》作的题画诗,竹外桃花,群鸭浮水,白蒿满地,新芦吐芽,必是画面上实有之景,题画诗必受画面实景的制约,而不能离开画面任意涂写。至于诗中的“水暖”和“河豚欲上”,是画家无法表现的,而是诗人透过桃花三两枝、白蒿满地、芦苇吐芽的季节描绘,自然联想到初春时节该是河豚沿江而上的时候。说此诗写得好,就在于苏轼能生动地展现惠崇绘制的初春江边晚景的画面。可见毛氏竟连苏诗题目也未细看,只能说是出于成见。
  二、毛奇龄说苏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仿唐张谓《春园家宴》里的“花间觅路鸟先知”,并说:“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所以觅路能先于人,而“鸭先谁乎?”这里指出:鸭亦先人知,因鸭游于春江水中,而人仅目睹所见,所以“先”者,先人也。其诗意不同于张谓的《春园家宴》,而是与梁王筠的《雪里梅花》相近,“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鸭先知”与“庭树先知”,均是先于人知春到人间了,而张谓诗则是鸟先知途,意思不同。 

   (二一)窠臼
  陈简斋写雨①,有一窠臼。《简斋诗集》卷一一《浴室观雨》:“谁能料天工,办此颖脱手”;卷一五《夏雨》:“天公终老手,一笑破日永”;又《积雨喜霁》:“天公信难料,变化真神速。”若卷一五《夏日》:“虽然不成雨,风起亦快哉。白团岂办此,掷去羞薄才”;卷二八《大龙湫》:“小儒叹造化,办此何雄哉”;可以连类。放翁仿作稠叠②。《剑南诗稿》卷一六《晓望海山》:“苍龙下曳尾,卷雨洒炎热。造物信老手,忽作万里秋”,卷二五《夏秋之交久不雨,方以旱为忧,忽得甘澍,喜而有作》:“天公终老手,谈笑活焦枯”;又《七月十七日大雨极凉》:“天公老手亦岂难,雨来黑云如坏山。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卷四六《鱼池水涸,车水注之》:“试手便同三日雨,满陂已活十千鱼”,卷七八《喜晴》:“天公真老手,谈笑功皆成。”韩稚圭诗中早已屡道此意③,《安阳集》卷六《喜雨》:“始信云龙施美利,岂劳功力费毫铢”;卷八《喜雨》:“立解焦枯非甚力,不知神化此谁权”;卷一八《喜雨》:“须臾慰满三农望,却敛神功寂似无”;卷一九《久旱喜雨》:“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殊苦造语平钝,惟“须臾”二句稍佳,皆不如简斋之简快令人眼明也。(《钱锺书研究》17—18页)
  ①陈简斋:宋代作家陈与义号。撰有《简斋集》十六卷。
  ②放翁:宋代作家陆游号。撰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
  ③韩稚圭:宋代作家韩琦字。撰有《安阳集》五十卷。
  陈与义的诗在南宋颇有名气,他从学黄庭坚、陈师道入手,进而学习杜诗,在诗的形式上常得杜诗声调宏亮、词句清新明白之妙。他效仿前人之作,也多能脱胎换骨,而不是一味死模呆仿,如《题江参山水横轴》:“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冈头一振衣。”句式和前句均从崔德符《看宋大夫画山水》的“个中只欠崔夫子,满帽秋风信马行”得到启发,而后句则是来自左思《咏史》的名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里陈与义得崔德符顾影自怜之意,不是“满帽秋风信马行”,而是注入了左思的豪迈奇伟、不可一世的气势,便成了陈与义自己的诗,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可以说是善于脱胎者,《谈艺录补订》论析颇详。
  这一则指出陈与义写雨有一个模式,总是从天工造化神奇的意义上去写,言天工“谁能料”、“信难料”,极言天工的神奇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天公终老手”、“变化真神速”,皆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不雕饰,不造作,故能引起大诗人陆游的一再效仿。如“造物信老手”,“天公老手亦岂难”,“变化只在须臾间”,皆是仿与义的构想,落笔亦仿他的句式,甚至还有一字未改者,如“天公终老手”。陆游不知道天工造化神奇的构想并不是陈与义的发明创造,早在韩琦的诗中便是这样写雨,然而他的诗如“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造语平钝”,意思也不精警,没有陈与义的诗醒人耳目,所以韩琦的诗虽然写在陈与义之前,却并没有引起陆游的注意。 

   (二二)修辞疵累
  (王国维)丙午以前诗中有《题友人小像》云:“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今观所作,平易流畅,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若《五月十五夜坐雨》之“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则尤类朱竹垞《书剑南集后》所指摘者①。修辞时有疵累②,如《晓步》一律,世所传诵,而“万木沈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中间四句皆平头以数目起,难免算博士之诮③。又如前所引《杂感》颈联:“驰怀敷水条山里,托意开元武德间”,即仿放翁《出游归鞍上口占》:“寄怀楚水吴山里,得意唐诗晋帖间”句调。不曰“羲皇以上”或“黄、农、虞、夏”,而曰“开元武德”,当是用少陵《有叹》结句:“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敷水条山”四字,亦疑节取放翁《东篱》诗:“每因清梦游敷水,自觉前身隐华山”,以平仄故,易‘华山’为‘条山’。然‘敷水华山’乃成语,唐于邺《题华山麻处士所居》即云:“冰破听敷水,雪晴看华山。”静安语迹近杂凑,属对不免偏枯。“路歧”一典④,三数叶内屡见不一见,亦异于段柯古之事无复使者也⑤。(25—26页)
  ①朱竹垞:清代文学家朱彝尊号。他的《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书剑南集后》:“诗家比喻,六义之一,偶然为之可尔。陆务观《剑南集》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若‘身似老僧犹有发,门如村舍强名官’;‘迹似春萍本无抵,心如秋燕不安巢’;‘身似在家狂道士,心如退院病禅师’……。”
  ②疵累:毛病、过失。
  ③算博士:唐初骆宾王文好以数对,时人号为算博士。
  ④路歧:宋人说伶人事,每涉及歧路义,因称伶人为路歧。
  ⑤段柯古:唐代作家段成式字。
  王国维深于词曲,不以诗名,偶有所作,亦有妙语佳句,如《嘲杜鹃》:“自家惯作他乡客,犹自朝朝劝客归。”又“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催得几人归。”(《静安诗稿》)再如《题友人三十小像》:“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均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亦说出爱诵陆游诗的癖好。这一则指出王国维的诗“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如这里举引的《杂感》颈联,即仿陆游句调,对照起来看,十分明显。但修辞不讲究,时有割裂成语之嫌,如钱先生所指,“敷水条山”系改成语“敷水华山”杂凑而成。
  这一则是指出王国维诗的毛病,如“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句,用“如”“似”两个直接比喻,陆游诗中也喜用这样的比喻,受到朱彝尊的批评,以为“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
  钱先生还指出王国维诗在修辞上“时有疵累”,如七律《晓步》:“兴来随意步南阡,夹道垂杨相带妍。万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我与野鸥申后约,不辞旦旦冒寒烟。”其颔联、颈联的每句皆以数字领起,“万木”、“百昌”、“四时”、“一事”。王国维喜作对仗句,但像这一类修辞,时有所见,如《读史》中两句:“三方并帝古未有,两贤相厄我所闻”(以下引诗均见钱仲联《清诗纪事》);《蜀道难》中两句:“十年持节遍西南,万里皇华光道路”;《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中两句:“一身原护落,九庙幸安全”;还有“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等,用数目字太多,也是缺点。 

   (二三)句式变化
  白香山律诗句法多创,尤以《寄韬光禅师》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沾匄后人不浅①,东坡《天竺寺》诗至叹为连珠叠璧②;其《酬主簿》等诗又开七律隔句扇对之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③,实填名词,无一虚字,盖移“柏梁体”入律诗④。按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三、《香祖笔记》卷二⑤、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考柏梁体句⑥,皆未引此。又渔洋论五言,未引牧之《感怀》之“齐、蔡、燕、魏、赵”,《郡斋独酌》之“尧、舜、禹、武、汤”,东坡《张寺丞益斋》之“风雨晦明淫,跛躄瘖聋盲”;论七言未及刘伯温《二鬼诗》⑦之“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至明人遂并以柏梁体作七律对仗,邓林《皇荂曲•赋江郊渔弋》腹联云⑧:“鸿鹄鹍鹏鳭鹗鹘,鳟鲂鲦鲤鰋鲿鯋”,大胆出奇。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为一句冠首⑨,作七言长句十章。桂未谷《题翁覃溪双钩文衡山分书》两绝句之一云⑩:“朱竹垞、陈元孝、傅青主、郑汝器、顾云美、张卯君、王觉斯,气势居然远擅场。⑾”皆香山有以启之也。李义山自开生面,兼擅临摹;少陵、昌黎、下贤、昌谷无所不学⑿,学无不似,近体亦往往别出心裁。《七月二十八日夜听雨梦后》通篇不对,始创七律散体,用汪韩门《诗学纂闻》说⒀。《题白石莲华寄楚公》、《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前半首亦用散体⒁。《当句有对》一首几备此体变态;《子初郊墅》复增益以“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⒂;虽韦元旦《人日应制》⒃:“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李绅《江南暮春寄家》⒄:“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弥加流动。(187—188页)
  ①沾匄(gài丐)后人:谓后人受其益。
  ②苏轼《天竺寺》称白居易这首诗“空咏连珠吟叠璧”,赞美当句对为连珠叠璧。
  ③子侄孙:《白居易集》作“小侄甥”。
  ④柏梁体:古诗之一体,为句句押平声韵的七言古体诗。
  ⑤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
  ⑥《冷庐杂识》:清人笔记,八卷。
  ⑦刘伯温:明文学家刘基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⑧邓林:明文学家。有《退庵遗稿》七卷。腹联:律诗八句四联,此指中间的两联。
  ⑨徐文靖:清人,有《当涂县志》三十三卷。
  ⑩桂未谷:清杂剧家桂馥号。有《未谷诗集》四卷。
  ⑾朱竹垞:朱彝尊字。陈元孝:陈恭尹字。傅青主:傅山字。初名鼎臣,字青竹。郑汝器:郑簠字。顾云美:顾苓字。张卯君:张在辛字。王觉斯:王铎字。以上均为清代文学家。
  ⑿下贤:沈亚之字。昌谷:李贺家在福昌之昌谷。以上均为唐代诗人。
  ⒀汪韩门:清汪师韩,有《诗学纂闻》一卷。
  ⒁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是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这首诗前半首用散体,即第三四句不对,不合律诗的要求。
  ⒂李商隐《子初郊墅》:“雪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阴移竹柏浓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第一句用“君”“我”,第二句用“我”“君”,这两字重复,而又交错,写得流动。
  ⒃韦元旦:唐诗人。
  ⒄李绅:唐诗人。
  诗的修辞手法多种多样。这一则举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诗,指出他们在律诗句法上多有创新和变化,如白居易的当句对、隔句对外,又移“柏梁体”入诗,李商隐创七律散体,都是对诗体改革的贡献。
  这里先说白居易在律诗句法上的创新。
  一、当句对。如白居易(香山)《寄韬光禅师》云:“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河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钱先生称这首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其首联当句有对:“一山”对“两山”,“两寺”对“一寺”;颔联“东涧”对“西涧”,“南山”对“北山”;颈联“前台”对“后台”,“上界”对“下界”,十分工整、对仗。
  二、隔句对,亦称扇面对,即上联出句对下联出句,上联对句对下联对句,如白居易《夜闻筝中弹〈潇湘送神曲〉感旧》七律中的腹联:“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其“缥缈”对“殷勤”,“巫山女”对“湘水曲”,且“巫山”“湘水”又皆是地名;其“归来”对“留在”,“七八年”对“十三弦”,且“七八”“十三”皆为数字,可谓对仗工整。
  三、白居易始以“柏梁体”入诗,如《岁日家宴戏示弟侄》中,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七个字皆名词,这里还举引杜牧、苏轼的诗,亦尝以实物名词入律诗;尤饶兴味的是刘基的《二鬼诗》,以腹腔之内脏名对面部之器官名:“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全是人类自身之名称,十分有趣。至明代的邓林,在《皇荂曲》中,腹联全用飞禽和鱼类名,钱先生称他“大胆出奇”。到了清人笔下,更是五花八门,徐文靖一连七字用虚字,桂馥全填姓氏,虽是承袭杜牧之全填诸侯国名,但亦有所翻新。
  李商隐自是大家手笔,继白居易创隔句对,移“柏梁体”入诗之后,独出心裁,创七律散体,通篇不对,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声调合律,唯独不对偶,是以散体入律的大胆创新。其《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其颔联当句有对,“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两句又相对。颈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两句也相对。此外李商隐诗又有前半首用散体的;还有前后两句用复字交错的(见本文注)。这类诗作似可说明李商隐在诗体开拓上敢于尝试,有所贡献。 

   (二四)章法
  (《随园诗话》)卷六:“时文之学①,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后与程鱼门论及②,程韪其言。余曰: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③,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④,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⑤,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今之时文之谓也。”参观卷八《程鱼门云时文有害古文》条。按渔洋早有此论⑥。《池北偶谈》卷十三谓:“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格格不达,以问汪钝翁⑦。钝翁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⑧,鹿厂先生曰:作文字当从科举中来,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言同。”《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七张宗柟附识复申论渔洋之意⑨。鹿厂语见《玉堂嘉话》卷二。汪、程两家语亦中理,一言蔽之,即:诗学亦须取资于修辞学耳。五七字工而气脉不贯者,知修辞学所谓句法,而不解其所谓章法也。(242—243页)
  ①时文:指应举所用的八股文。
  ②程鱼门:清程晋芳字。初名廷鐄。
  ③韩:唐韩愈。柳:唐柳宗元。欧:宋欧阳修。苏:宋苏轼。
  ④韩、柳、欧、苏都写过奏议文、诏令文,全是公牍文的写法,后来的八股文与之有相通处。
  ⑤蘧(qú渠)庐:驿站所设之房舍,供过往之人休息的地方。
  ⑥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
  ⑦汪钝翁:清汪琬,字苕文,号钝翁。
  ⑧《玉堂嘉话》:元王恽撰,八卷。
  ⑨《带经堂诗话》:清王士禛述,张宗柟辑,三十卷。
  这一则从袁枚与程晋芳对时文的议论谈起,主要在于说明作诗无论叙事或抒情,都有章法、句法的问题。比如怎样定势立意,怎样安排顺序层次,衔接照应,怎样选词造句,表情达意,怎样注意韵律,使形式完美等等。这一切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从各个角度有所论述。明清两代盛行的时文,在束缚作家的思想感情上,确实有害于诗,但它所苛求于章法上的启、承、转、合,对作诗的气脉贯通不无好处。比如袁枚举出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他们作诗都是独抒胸臆,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独有个性,同时又是讲究修辞、造句和整体结构的。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用白描手法,摹写雪天江景,四句的安排顺序非常恰当,首两句写大背景,向上望是“鸟飞绝”,向远望是“人踪灭”,写出茫茫一片雪的世界。后两句写孤舟渔翁独钓,点出渔翁来,这就从大环境的雪景转到人物,结句又由人写到雪境,呼应开首,点出独钓。从这里看到了全篇结构的完整。又如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取看山为喻,说明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同时又是描绘庐山的佳作。这四句的安排,首两句写山景,后两句以发议论的方式来写,议论紧紧扣住前两句,是从写景中得出来的。开头从横看侧看来说,承接句点出“远近高低”,即承接开头,指远看近看,从高处看,从低处看,“各不同”又是承接首句的横看侧看的说明,两句就是这样紧密结合的。第三句是转,转到理论上去,结句加以说明。这首诗的结构就是如此紧密。总之,这两首诗都具有诗人独特的风格,思理分明,一气呵成。袁枚认为这是与他们尝作策应之文,有过细密的思维锻炼有关,所以在诗中才能做到心细脉清,巧于安排。这个见解很有道理。袁枚对时文的分析看法是正确的,他不一概而论,在《随园诗话》卷八中说:“时文之学,不宜过深,深则兼有害于诗”,而不仅仅“有害于古文”了。程晋芳将时文比作驿站,偶住一宿无妨,不可久处,也是看到时文在句法、章法上有助于诗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