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比拟不当
《随园诗话》卷十六引鲍氏女闻钟声诗曰①:“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子才以为有禅理,与朱子“南安闻钟”相似②。亦属道听途说。《朱子语类》卷一百四记少时同安闻钟鼓,一声未绝,而此心已自走作!乃指人心之出入无时,飘迅不测,钟鼓动而有声,然心之动更疾于钟鼓之动。东坡《百步洪》诗所谓“坐觉一念逾新罗”是也③。《庄子•秋水》曰:“夔怜□,□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④;盖念才及而心已至,神行绝迹,极宇宙间之速。按《明儒学案》卷四引夏东岩云⑤:“耳之听止于数百步外,目之明止于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于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于此”云云,是庄子语好注脚。庄子谓“目怜心”,朱子意言“耳怜心”;虽庄子喜天机之自动,朱子恶人心之难静,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流俗遂传朱子闻钟,觉此心把持不住,与伽耶舍那铃鸣心鸣、《传灯录》卷二⑥。慧能蚿动心动⑦、同上卷五。本寂闻钟曰:“打着吾心”,《五灯会元》卷十三⑧。诸事略似,亦即《战国策•楚策》一所谓⑨:“寡人心摇摇如悬旌。”此于鲍氏女子诗,了无牵涉。《楞严经》卷三云⑩:“汝更听此只陀园中,食办击鼓,众集撞钟。钟鼓音声,前后相续。此等为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鲍女之句,盖全袭此。(203—204页)
①《随园诗话》:清袁权撰,十六卷,补遗十卷。丹阳鲍氏女自称闻一道人,陆蓑云妻。
②朱子:宋理学家朱熹。《朱子语类》是朱熹语录,由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③新罗:古国名。《传灯录》从盛禅师曰:新罗国在海外,一念已逾。
④《庄子》:战国时宋人庄周撰,共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秋水》是外篇中的一篇。夔(kuí奎):一足兽。□(xián贤):百足虫。
⑤《明儒学案》:清黄宗羲(字太冲,号黎洲)撰,六十二卷。
⑥伽耶舍那:天竺三十五祖中的第十七祖僧伽难提,受戒后,讫名伽耶舍那。《传灯录》卷二:“他时闻风吹殿铜铃声,尊者问师曰:‘铃鸣邪?风鸣邪?’师曰:‘非风非铃,我心鸣耳。’尊者曰:‘心复谁乎?’师曰:‘俱寂静故。’”《传灯录》:即《景德传灯录》,宋释道原撰,三十卷。
⑦慧能:唐高僧,禅宗东土第六祖,姓卢,谥大鉴禅师。
⑧本寂:后梁高僧,曹山本寂禅师。《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
⑨《战国策》:汉刘向编撰,分东西周、秦、楚、燕、齐、三晋、宋、卫、中山十二国记战国时事。
⑩《楞严经》:佛经,唐般刺密帝译,十卷。
《随园诗话》中引丹阳鲍氏女《咏溪钟》云:“溪外声徐疾,心中意断连。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袁枚以为颇近禅理,并认为朱熹少时闻钟自觉心把持不住亦即此意。实则朱熹是指人心的运动速于钟声,钟鼓只有动才有声,而人心之动,“飘迅不测”,如苏轼《百步洪》诗句所云,坐在那里一想便越过新罗国了,是言心之疾,亦即《庄子•秋水》里的一足兽“夔”,多足虫“□”,无足的“蛇”,无形的“风”,形在此而光在彼的“目”,深藏于内而神游于外的“心”,其活动的速度,比较起来,心的迅速大大超越风和目。夏东岩说:耳只能听数百步之外,目只能望数十里之外,唯有心之思无止境,那怕万里之外与千年之上,一念即达于彼。庄子说“目怜心”是“喜天机自动”,朱熹说“耳怜心”是“恶人心难静”,一喜一恶虽有不同,而以心喻速是相同的。所以说朱熹少时闻钟声而心动,与伽耶舍那、慧能、本寂诸大师闻声而心鸣心动近似,而与鲍氏女诗所云不是一回事。《楞严经》里所谓“钟鼓音声,前后相续”,一声牵起一声,分不清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正是鲍氏女诗意所含哲理的本源,而袁枚未真正解透此意。
(九)以目拟文
仲任此语①,乃吾国以目拟文之最早者。《自纪》篇亦云:“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五灯会元》卷三白居易问惟宽禅师云②:“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白氏文集》卷四十一《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目记此问答③。施尚白《愚山别集》卷一《觹斋诗话•诗用故典》条驳东坡论孟襄阳云④:“古人诗入三昧,更无从堆垛学问,正如眼中著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耳。”范肯堂《再与义门论文设譬》云⑤:“双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粪土尘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难容。”吴文木《儒林外史》第十三回⑥,马纯上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⑦,所谓“古人说得好”一节,亦即惟宽语也。伪书《瑯嬛记》卷中引《玄观手钞》云⑧:“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164—165页)
①仲任:汉代哲学家王充字。此指王充在《论衡•累害篇》中说:“清受尘,白受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自纪》是王充《论衡》中最后一篇。
②《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惟宽禅师:姓祝,号惟宽,谥曰大彻禅师。
③《白氏文集》:唐白居易撰,七十一卷。
④《愚山别集》:清施闰章(号愚山)撰,二十八卷。其中《觹斋诗话》二卷。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孟襄阳:唐代诗人孟浩然,襄阳人。
⑤范肯堂:清代诗人范当世字,初名铸。撰有《范伯子诗集》。
⑥吴文木:清代小说家吴敬梓号。撰有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五十五回。
⑦马纯上:即秀才马二先生,他与做诗名士蘧公孙说:“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二位均《儒林外史》中人物。
⑧《瑯嬛记》:旧题元代伊士珍撰,三卷。内容多荒诞之谈,钱希言《戏瑕》始以为伪书。
元和十二年(817)惟宽禅师在传法堂说法,白居易向他提了四个问题,其中之一正如这一则所举引的,白居易问:“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禅师答曰:“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此语正合谈艺。施闰章在《觹斋诗话》中说苏轼诗“堆垛学问,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所谓“多料”,即本来不应当写入诗的东西,也放进去了,《宋诗选注•苏轼》里,钱先生指出苏诗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方回、王世贞、胡应麟、谭元春、王夫之对他多设“事障”、“如积薪”、“芜”等毛病的批评,也正属于“多料”之列。比如《周公庙》七律:“吾今那复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翠凤旧依山硉兀,清泉长与世穷通。至今游客伤离黍,故国诸生咏雨濛。牛酒不来乌鸟散,白杨无数暮号风。”八句中有四处用古人、古事、古诗。一是孔子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二是周文王元年,有凤集于岐山(查慎行注引《竹书纪年》);三是《诗经•黍离》句意;四是《诗经•东山》咏周公东征事。当然,这也可以说是用事博,算不上都是诗之患,但是像“伤离黍”指故宫没有了,变成种黍离的田。当时还有周公庙,这样说不够恰当。作诗如人眼睛,范当世说纵使“金泥玉屑”也难容,《儒林外史》里写的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说明也认识到这一点。《琅嬛记》中引《玄观手钞》云:“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此语也正合谈艺。可见,在修辞时,这是应当注意的问题。
(一○)反仿
(王安石)《竹里》:“自有春风为扫门”;雁湖注引贺方回《题定林寺》①:“东风先为我开门。”按此诗为李涉或僧显忠作②,非荆公诗。(参观《宋诗选注•序》27页)“扫门”注当引李太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亦遣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又按王景文《雪山集》卷十五③《夜坐起赠范西叔、何子方》云:“青荧一点无人到,赖有西风为掩门。”“东风开门”,“西风掩门”,相映成对,岂所谓“反仿”欤(参观《管锥编》746—747页)。谢茂秦《四溟山人全集》④卷二十二《诗家直说》论“学诗者当如临字之法”,举例云:“子美‘日出篱东水’,则曰‘月堕竹西峰’;若‘云生舍北泥’,则曰‘云起屋西山’”;虽庸劣诗匠沾沾自喜,正属“反仿”之类。(400页)
杜牧之《寄杜子》第一首⑤:“狂风烈焰虽千尺,豁得平生俊气无”;放翁《纪梦》第二首:“不知挽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拟议变化,足比美东坡之于牧之矣。易风吹火为河泻水,变发泄之意为荡涤之意,所谓“反仿”也(参观补订荆公诗注第十九条)。(445页)
《古诗十九首》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而范云《赠沈左卫》⑦:“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此诗家“反仿”古例之尤佳者。(641页)
①雁湖:宋代笺注家李璧号。为《王荆公诗》五十卷作注。贺方回:宋代作家贺铸字。
②钱先生《宋诗选注•序》云:“这首《竹里》不是王安石所作,是僧显忠的诗,经王安石写在墙上的。”又注:“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全唐诗》把《竹里》误收入李涉的诗里。”
③王景文:宋王质字。撰有《雪山集》十六卷。
④《四溟山人全集》:明谢榛撰,二十四卷,《诗家直说》收入集中。
⑤杜牧之:唐代诗人杜牧字。
⑥《古诗十九首》:东汉时期无名作家的作品。
⑦范云:南北朝作家,字彦龙。
仿效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或在立意上,或在句式上,或在使用比喻,或在某一字句上,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仿效必须经过自己的变化,或脱胎换骨,或画龙点睛,或推陈出新,不论仿效得好或不好,都与毫不加以变化的剽袭截然不同。
仿效有正仿、反仿两种。“效西施之颦,学邯郸之步,此为正仿”。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载:贡父晚苦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成语相戏。子瞻戏贡父云:“大风起兮眉飞飏,安得壮士兮守鼻梁。”此便是正面仿套刘邦《大风歌》首尾两句的句式。
这里三则举引若干例句是讲反仿的。“若东则西,若水则火”,此为反仿。比如:王质的“赖有西风为掩门”句,是反仿贺铸的“东风先为我开门”,一个“东风开门”,一个“西风掩门”,“相映成对”,反其意而仿之,是为反仿之例;谢榛举杜甫的“日出篱东水”句,反仿作“月堕竹西峰”,一个“日出”,一个“月堕”;一个“篱东水”,一个“竹西峰”,也是反仿的手法。又如:杜牧的“狂风烈焰虽千尺,豁得平生俊气无。”陆游变火为水,仿作为“不知挽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将“发泄之意”稍加变化为“荡涤之意”,亦是反仿之例。这里举引反仿最好的一个例句,是范云的“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完全是从《古诗十九首》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而来。胡马产于北地,越鸟来自南方,所以胡马依恋北地,越鸟不愿离开南方,以此比喻思乡恋土的情感。范云在文字上稍加变化,用越鸟厌恶北方,胡马畏惧南方,反其依恋乡土而为憎恶他乡,以反意仿之,在艺术上同样感人。《管锥编》746页:“盖如法炮制,依样葫芦,学邯郸之步,效西子之颦,夫人知为模仿也。反其道以行,以鲁男子之不可仿柳下惠之可,亦模仿而较巧黠焉;《汉书•扬雄传》云:‘摭《离骚》而反之,名曰《反离骚》’,是矣。”就是讲反仿的。
(一一)拟人与借代
长吉好用“啼”“泣”等字。以咏草木者,则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兰笑”,《苏小小墓》之“幽兰露,如啼眼”,《伤心行》之“木叶啼风雨”“《湘妃》之“九峰静绿泪花红”,《黄头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红泣露娇啼色”,《新笋》之“露压烟啼千万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泪滴”,《春归昌谷》之“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昌谷》之“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夫子山志墓①,故曰:“云惨风愁,松悲露泣”;宾王哀逝②,故曰:“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山谷怀古,故曰:“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此皆有所悲悼,故觉万汇同感,鸟亦惊心,花为溅泪。若徒流连光景,如《刘子•言苑》篇所谓③:“秋叶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侔色揣称,如舒元舆《牡丹赋》所谓④:“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衮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泫露如悲。”皆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岂有如长吉之连篇累牍,强草木使偿泪债者哉。殆亦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咏虫鸟如《秋来》之“衰灯络纬啼寒素”,《帝子歌》之“凉风雁啼天在水”,《李夫人》之“孤鸾惊啼秋思发”,《屏风曲》之“城上鸟啼楚女眠”,《追赋画江潭苑》之“姤舋啼深竹”⑤,《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鸡泣”,《房中思》之“卧听莎鸡泣”,徒成滥调,无甚高妙。《与葛篇》之“千载石床啼鬼工”,亦不过杜诗“上泣真宰”之意。惟《宫娃歌》之“啼蛄吊月钩阑下”,《将进酒》之“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则写景幽凄,一则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矣。(51—52页)
长吉又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人知韩孟《城南联句》⑥之有“红皱”、“黄团”,而不知长吉《春归昌谷》及《石城晓日》之有“细绿”、“团红”也。偶一见之,亦复冷艳可喜,而长吉用之不已。如《咏竹》五律,粘着呆滞,固不必言。《剑子歌》、《猛虎行》皆警炼佳篇,而似博士书券,通篇不见“驴”字。王船山《夕堂永日绪论》讥杨文公《汉武》诗是一“汉武谜”⑦,长吉此二诗,亦剑谜、虎谜,如管公明射覆之词耳⑧。《瑶华乐》云:“铅华之水洗君骨,与君相对作真质”;欲持斯语,还评其诗。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力避不得,遂从而饰以粉垩⑨,绣其鞶帨焉⑩。微情因掩,真质大伤。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张戒《岁寒堂诗话》⑾卷上谓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实道着长吉短处。“花草蜂蝶”四字,又实本之唐赵璘《因话录》论长吉语⑿。长吉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纷华散藻,易供挦撦。若陶、杜、韩、苏大家,化腐为奇,尽俗能雅,奚奴古锦囊中⒀,固无此等语。蹊径之偏者必狭,斯所以为奇才,亦所以非大才欲。(57—58页)
①子山:北周文学家庾信字。
②宾王:唐代诗人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
③《刘子》亦名《新论》,十卷,未署撰人姓氏,当为北齐刘昼(字孔昭)撰。
④舒元舆:唐代诗人。
⑤舋舋(fèifèi肺肺):人熊。
⑥韩孟:唐韩愈与孟郊。
⑦王船山:清文学家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因归居衡阳石船山,故以为名。杨文公:宋代作家杨亿,字大年。
⑧管公明:三国魏星相家管辂字。
⑨粉垩(è恶):用白粉涂之。
⑩鞶(pán盘)帨(shuì睡):大带子和佩巾。
⑾《岁寒堂诗话》:南宋张戒撰,二卷。
⑿《因话录》:笔记,六卷。多记佚闻杂事。
⒀奚奴古锦囊: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这里两则从李贺好用的字,谈到诗文炼字的艺术经验。
一、李贺好用“啼”、“泣”等字。
诗文中使用“啼”、“泣”等字,不自李贺始,南北朝时的庾信写《周大都督阳林伯长孙瑕夫人罗氏墓志铭》有“云惨风愁,松悲露泣,朗月空嗟,伤神何及”的句子,“风”
“云”“松”“露”原是无性灵、无情感的,庾信却写成也会“惨”“愁”“悲”“泣”了;初唐的骆宾王写《乐大夫挽词》之四“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用词方法与庾信同;杜甫的《春望》里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写到花会“溅泪”,鸟会“惊心”;他们这样写,皆为赋咏景物或借以抒发情感,不只是在悲悼性的诗文中才用“啼”、“泪”、“泣”这样的词,偶一为之,给人一种新鲜感。李贺好用这类字眼入诗,比如写到草木,则“芙蓉泣露香兰笑”;写到虫鸟,则“孤鸾惊啼秋思发”,这里举引了李贺诗中的大量例子,几乎“连篇累牍”,强使草木虫鸟当偿还泪债者,所以便不感到用词的新鲜可喜。唯有《宫娃歌》中的“啼蛄吊月钩阑下”,以一只蝼蛄向着月亮啼鸣,写幽凄的夜景;《将进酒》中的“烹龙炮凤玉脂泣”,用“泣”字写釜中烹炮高档食物的声音,“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此外,李贺还喜欢用鬼字,如《春坊正字剑子歌》:“嗷嗷鬼母秋郊哭”;《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绿章封事》:“愿携汉戟招鬼书”;《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感讽》:“鬼雨洒空草”;《神泣》:“寒云山鬼来座中,呼星召鬼歆杯盘”等,险怪阴森至极。李贺虽然常用“啼”、“泪”、“泣’、“鬼”等词,但却能陪衬以艳丽之词,所以对后来的李商隐曾产生影响。
二、诗文中用代词,最多见的是双关隐语,使用音不同的字,为的是把要表达的意思不明白说出,使之委婉含蓄。李贺性情怪僻,酷好冷艳奇丽之辞,以为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物粗俗,不堪入诗,故不肯直说物名,而用代词,比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在李贺之前,韩愈与孟郊的联句诗中,亦有指枣曰“红皱”,瓜曰“黄团”的,李贺也有指树草之叶曰“细绿”,花曰“团红”者。这类代字,有的是状其形象,有的是绘其颜色,在诗中偶见,称得上新奇可喜。李贺用这类代字的毛病是用之又用,虽然有所翻新,如《剑子歌》的剑,不代以“玉龙”,而代以“三尺水”;《竹》里以“锦鳞”代鱼等,但因是李贺惯用的修辞法,使人也不觉有所翻新。如《竹》五律:“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正如钱先生指出:“粘着呆滞”至极。这八句主要是吟咏了竹子的生性和用途,他不明白直说,竹可以用作织凉席,偏要写“织可承香汗”;可以裁作钓鱼竿,偏要写作“裁堪钓锦鳞”。又如《猛虎行》:“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是说长戈不能冲刺猛虎,强弓不能射猛虎。猛虎哺养子孙,即生第二、第三代猛虎。这首四言乐府歌行体诗,无非是写了藩镇犹如猛虎,残害民众,而朝廷姑息,将帅不敢进军讨伐的事,是安史之乱以后诗中常见的情景,但他在诗中多处用事:头为城,尾为旌,出自《吕氏春秋•行论》:鮌 为诸侯,欲得三公,而尧不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东海人黄公少时能用法术制蛇御虎事见《西京杂记》;牛公哀病七日变虎事见《淮南子•俶真训》;妇人哭墓,言她的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虎伤事见《礼记•檀弓》,如若不明白这些出典,便不易真正读懂这首诗,虽属“精警佳篇”,也不能不笑他是虎谜,太好用典了。李贺诗作所以会有如此表现,与他的艺术追求很有关系,他总喜欢用美艳的文字去描写笔下的贵公子、苏小小、李夫人、湘妃、宫娃、洛妹、郑姬、美人、屏风、蝴蝶、房中、夜饮等等,力避俗语入诗,已形成他的习惯,如果力避不成,他便将俗语乔装打扮,遂使“微情因掩,真质大伤”,尖新奇特的代词,反倒显得文意浅薄。这里引张戒的评价颇为中肯:李贺“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正说到他的弱点。
总之,李贺“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钱先生的这番评价尤为恰切。他终究不如陶潜、杜甫、韩愈、苏轼等大家,善于化腐朽为神奇,变粗俗为雅正。他由于性情上的怪僻偏执,限制了自己的生活范围和创作视野,因此,只能成为一位短寿的奇才,而不能成为大才,这是很可惋惜的。
(一二)言用与借代
《漫叟诗话》载陈本明所谓“言用勿言体”①,与《冷斋夜话》、《童蒙诗训》所言②,绝非一事。余皮相而等同之,殊愦愦③。陈氏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两例皆东坡诗,分别出《栖贤三峡桥》、《宿海会寺》。
“言体”者,泛道情状;“言用”者,举事体示,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著落。吴梦窗《风入松》词④:“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正以“蜂探”之“用”,确证“香凝”之体(参观《管锥编》628—629页)。盖描摹刻画之法,非用“替代字”。此类描绘亦可流为“替代字”;如言“佳人”者,以“用”显“体”、以果明因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浸假则“倾城”、“倾国”成姝丽之“替代字”。然铸词本意,初非避“名”,固已直言“北方有佳人”矣。“替代字”略判二类。《冷斋夜话》称荆公诗“言用不言名”,不言“水”、“柳”、“丝”、“麦”,而言“鸭绿”、“鹅黄”、“白雪”、“黄云”;乃拟状事物之性态,以代替事物之名称。韩、孟《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长吉《吕将军歌》以“圆苍”代“天”,《雁门太守行》以“玉龙”代“剑”,即属此类。《童蒙诗训》论“文章之妙”,如“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识寒食,但云‘禁火’,乃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参观《宋诗选注》论晏殊)。子才所讥“浙派”用“替代字”,多属此类。一就事物当身本性,一取事物先例成语,二者殊途同揆,均欲避直言说破,而隐曲其词耳。六朝诗文,隸事为尚,借古申今,词归“替代”(参观《管锥编》1420页、1474页)。流俗风气,亦相扬扇。《颜氏家训•勉学》至讥⑤:“江南闾里间,强事饰词,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⑥,语刘则无不公靬⑦。凡有一二百件。”(563—564页)
亚理士多德《修词学》早言文词之高雅者⑧,不道事物之名而写事物之状。古罗马修词学大师昆体良谓词达首须正名,顾事物之亵秽鄙俗者,其名不宜笔舌,必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诗法》⑨谆谆教人诗中赋咏事物,不可明白说破,当衬托隐约,傍示侧指:如称谷神、酒神、海神之名,而不直言谷、酒、海,称父之名以谓子,称地之名以寓土著。与吾国之“言刘必公靬”、“杜康解忧”、“天吴效顺”、“魏武子孙”、“青箱世业”、“乌衣子弟”、“苏小乡亲”之类,一何相似。少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贾笔论孤愤⑩,严君赋几篇⑾”,谓贾谊、严助;岑嘉州《宿关西客舍寄山东严许二山人》⑿:“滩上思严子⒀,山中忆许由”⒁,谓严光、许由。皆以两古人名为两今人同姓者之“替代字”,明诗中尤成科臼。(567—568页)
①《漫叟诗话》:清代画家谢垣(字东君,号漫叟)撰,一卷。《说郛》(宛委山堂本)无撰人。
②《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童蒙诗训》:宋昌本中撰,三卷。
③《谈艺录》247页把替代字与“言用不言名”混起来,所以在这里指明。替代字,如用“虬户”来代“龙门”,用“苇杖”来代“蒲鞭”。“言用不言名”,如王安石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指水的作用,风吹水上起微波。下句指柳的作用,柳的嫩叶在袅袅垂首。即言用,不言水与柳。
④吴梦窗:宋词家吴文英,字君特,自号梦窗。
⑤《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撰,二卷。《勉学》是其中篇名。
⑥仲宣:三国魏诗人王粲字。
⑦公靬:三国魏诗人刘桢字。
⑧亚理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其《诗学》、《修辞学》,是文艺理论中的著名著作。
⑨伟达:十五、六世纪意大利作家。
⑩借用汉代贾谊为赋吊屈原的痛哭流涕语。
⑾借用汉代严助赋颂十数篇事。
⑿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⒀借用汉代严光耕富春山中,后人名其垂钓处为严陵濑。
⒁借用上古高士许由让天下,隐耕箕山事。
这两则是讲“言用不言体”与替代字运用的不同。“言用不言体”是一种高深的“描摹刻画”的修辞方法,“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着落”。如苏轼《宿海会寺》,不写寺里的幽静,写“不闻人声闻履声”,只听见人走路声,听不到人的声音,说明寺院极静,这就是写用不写体。再如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不描写佳人的体,如眉怎样,肩怎样,项怎样,面如什么,腰如什么。只写佳人的作用,一顾可以倾动全城的人,再顾可以倾动全国的人。这首诗明白地说明言用不言体。这样写,比坐实地去描写眉毛、面目、肩项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动人。
又如吴文英《风入松》词,以“黄蜂频探”这一具体事物,来确证香凝于纤手这种无形的存在。以“果”明“因”的这种修辞法有时也可传为替代字,如“倾城”、“倾国”之貌,已成了“佳人”、“姝丽”的代称。“言其用不言其名”,如“含风鸭绿鳞鳞起,映日鹅黄袅袅垂”(《石林诗话》引),释惠洪说王安石诗里用“鸭绿”代水,用“鹅黄”代柳。又“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香”,用“白雪”代丝,用“黄云”代麦。钱先生认为这些其实是替代字,与“言用不言体”不同。韩愈与孟郊联句:“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李贺以“圆苍”、“玉龙”代“天”、“剑”,也属于这一类,皆“就事物当身本性”而避开直言明说。或以事物成语,“隐曲其词”,如不言作赋、寄书、寒食,而言“雕虫”、“烹鲤”、“禁火”。“雕龙”者,即雕镂龙文也,从战国时齐人驺奭为驺衍修饰文字的故实而来;“烹鲤”者,从《古乐府》:“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而来;“寒食”者,从中国寒食节禁火之旧俗而来。或“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但必须注意简缩得当,而不能将故实割裂到不通的地步。如《宋诗选注》论晏殊,举引《赋得秋雨》中的“楚梦先知薤叶凉”,是把楚怀王梦巫山神女事缩为“楚梦”两字,这是缩得好的例子;胡宿把老子讲的“如登春台”事缩为“老台”,便简缩得牵强不通了。或借古申今,如言食为糊口,言钱为孔方,论婚则宴尔,称王则仲宣等等,都是明显的替代词。
亚理士多德把状物代名的修辞手法,看作是“文词之高雅”;昆体良认为事物鄙俗不宜直言者,可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说的赋咏事物隐约侧指。这在中国古已有之,比如,言酒必杜康,言刘必公靬。杜甫借贾谊的贾来指贾至,借严助的严来指严武,岑参借严光、许由来比隐居山中的隐士,都是以古人名替代今人同姓者的名字。这种借古申今的替代,到了明代诗文中几乎成为一种程式。
(一三)对偶
王东溆《柳南随笔》①卷三言此最亲切。“家露湑翁誉昌精于论诗②,尝语予曰:‘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予请其说。时适有笔、砚、茶瓯并列几上,翁指而言曰:‘笔与砚类也,茶瓯与笔砚即不类;作诗者能融铸为一,俾类与不类相为类,则入妙矣。’予因以社集分韵诗就正,翁举‘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一联云:‘即如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不类也,而能以意联络之,是即不类之类。子固已得其法矣。’”(521页)
①王东溆:清王应奎号。撰有《柳南随笔》六卷,续笔四卷。
②露湑:清王誉昌字。
律诗讲究对仗,必得“撮合语言”,使下句与上句相对,清王誉昌说:“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钱先生认为:“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谈艺录•萚石萃古人句律之变》)何为类,何为不类?王誉昌举例说笔与砚同是书写工具,是为同类;笔与茶碗,一是书写工具,一是饮茶容器,不属同类。如果作诗者能将不类“融铸为一”,使其相为类,则妙。他举出杜甫的“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为例,说明“以意联络”,将“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各用一“联”字、“咏”字两个动词,便撮合成一佳联。再如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日”与“浪花”、“春”与“沙际”,亦皆不类,也是用动词加以撮合。《白帝》:“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江峡”与“雷霆”、“木藤”与“日月”,各用“斗”与“昏”动词相联,写白帝城中倾盆大雨带来的翻江倒浪之势和浓云遮蔽天日之态,读之如临其境。由此可以看出以不类为类的修辞法之妙用。
(一四)当句对
(黄庭坚)《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云:“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天社注引欧公诗。按《瓯北诗话》①卷十二论香山《寄韬光》诗,以为此种句法脱胎右丞之②“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窃谓未的。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③。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此外名家如昌黎《遣兴》云:“莫忧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间比梦间。”香山《偶饮》云:“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风气味似春风”;《寄韬光禅师》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11—12页)
①《瓯北诗话》:清赵翼撰,十卷。其卷十一云:“古人句法有不宜袭用者。白香山‘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盖脱胎于‘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然已逊其酝藉。”
②右丞:唐王维,曾任尚书右丞。
③名定于义山:李商隐有《当句有对》诗:“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这首诗的修辞特点是八句各自为对,正如题目所称“当句对”。
当句对是对偶中的一种。比如这里例举黄庭坚:“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上句用“野水”对“田水”,“水”字重出;下句用“晴鸠”对“雨鸠”,“鸠”字重出。这一则指出,当句对创于杜甫,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上句“巴峡”对“巫峡”,“峡”字重出;下句“襄阳”对“洛阳”,“阳”字重出,全是地名对地名,两对又相对,颇具用心。李商隐“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上句两“有”字相对,同时又与下句两“无”字相对,下句内两“无”字又自相对。白居易“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上句“东涧水”对“西涧水”,重“涧水”两字;下句“南山云”对“北山云”,又重“山云”两字,同时两句又相对。赵翼认为这种句法本于王维不确,钱先生在这里给以改正,认为当句对创于杜甫。
(一五)翻案
(黄庭坚)《宫亭湖》云:“左手作圆右作方,世人机敏便可尔。一风分送南北舟,斟酌神功宜有此。”青神注引《韩非子》等书①,说“左手”句。按东坡《泗州僧伽塔》诗云:“至人无心何厚薄②,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山谷此四句,乃翻案也。(19页)
①青神:宋笺注家史容。《韩非子•功名》:“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
②至人:《庄子•天下篇》:“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指真诚有德、淳正不假的人。
苏轼写《泗州僧伽塔》,中有“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八句,是他身处太平盛世之中,一个忧患失意者处世态度的宣告:“无心何厚薄”、“去无所逐”、“来无恋”。因为他看到世间都是一样的心思,耕田时喜雨,收割时盼晴,但是上天不可能一日千变适应世间,所以只能去时顺风,来时逆风,总有顺者,也总有怨者。黄庭坚的《宫亭湖》中也有四句表达处世的看法,他否定了苏轼的态度,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左手作圆右手作方,世人机敏的便可这样作。“一风分送南北舟”,史容注:“《神仙传》曰:时庐山庙有神,于帐中与人言语饮酒,能令宫亭湖中分风,船行者举帆相逢。”神使宫亭湖中分风,使去的船来的船都顺风,反对苏轼说的“去得顺风来者怨”。史容作注时,没有注意到黄庭坚在作翻案诗,所以他注得不够,应加补注。这就是修辞中的“翻案”。
(一六)出处
(黄庭坚)《和答外舅孙莘老》云:“道山邻日月。”天社注:“道山见上注。”然此诗见卷二,以前诗中未有“道山”字,亦无上注,天社盖误忆也。山谷屡用“道山”字。《和答子瞻忆馆中故事》云:“道山非簿领”,天社注:“蓬莱道山,天帝图书之府也”;《以团菜洮州石砚赠无咎文潜》云:“道山延阁委竹帛”,天社注:“道山见上注”;《送少章》云:“鸿雁行飞入道山”,天社注:“道山见上注。”姚范《援鹑堂笔记》①卷四十云:“道山见《后汉书•窦章传》。②”按《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出”,章怀注③:“老子为守藏史,并为柱下史。四方所记文书,皆归柱下。事见《史记》。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天社注未言出处,宜补。宋人多以“道山”为馆阁之称,观王暐《道山清话》跋可知④。东坡《送鲁元翰》之“道馆虽云乐”,《次韵子由与孔常父唱和》之“蓬山耆旧散”;《老学庵笔记》载孙叔诣《贺秘书新省成表》云⑤:“蓬莱道山,一新群玉之构”;范石湖《送吴智叔检详直中秘使闽》诗云⑥:“直庐须爱道家山”;皆用此事。(7—8页)
刘君永翔告余,比阅新校印唐许嵩《建康实录》⑦,乃知唐人用支遁养鹰故实盖出晋许恂集⑧。珠船忽获,疑冰大涣。《实录》卷八晋穆帝永和三年十二月注:“案、许玄度集:遁字道林……好养鹰马,而不乘放,人或讥之,遁曰:‘贫道爱其神骏。’”许集未佚时,亦必不如《世说》及《高僧传》之流播⑨,故谈者多仅知遁之爱马耳。《全唐文》卷二九○张九龄《鹰鹘图赞序》⑩“工人图其状,以象武备,以彰才美。……昔支道林常养名马,自云:‘重其神骏’。斯图也,非彼人之徒欤!”九龄年辈稍早于嵩⑾,即似未睹许氏家集者;不然,所赞为《鹰鹘图》,道林养鹰及马事,本地风光,题中固有之典,九龄俯拾即是,决不偏举养马而搭天桥作陪衬也。宋末王柏《鲁斋集》尝一一《题贾菊龙眠马图》⑿:“昔有名僧,独爱养鹰与马。人问之,曰:‘独爱其锋神峻耸耳。’”殆以“骏”不甚宜为“鹰”隼之品目,故窜易原语乎?李邕《鹘赋》亦曰⒀:“有俊鹘之超特。”元耶律楚材《过白登和李正之韵》:“腾骧谁识孙阳骥⒁,俊逸深思支遁鹰”,正用支遁养鹰事,而言“俊”不言“骏”也。(《钱锺书研究》13—14页)
①《援鹑堂笔记》:清文学家姚范撰,三十四卷。
②《后汉书》:南朝宋范晔撰,一百二十卷。
③章怀:唐章怀太子李贤。
④《道山清话》:宋人笔记,一卷。撰者佚名。
⑤《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续二卷。
⑥范石湖:宋文学家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
⑦《建康实录》:二十卷,记六朝事迹,因六朝皆建都建康,故以为名。
⑧支遁:晋僧,字道林,本姓关。好养马,人以为非道人所宜。许恂集:晋代许恂,字玄度,与孙绰并为一时文宗,长于诗,此文集三卷已佚。
⑨《世说》:刘宋刘义庆撰,八卷。后改名《世说新语》。《高僧传》:梁释慧皎撰,十三卷。
⑩《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鹰鹘图》:画工所画,佚名。
⑾嵩:唐诗人许嵩。
⑿王柏:号鲁斋,撰《鲁斋集》二十卷。
⒀李邕:唐代作家,字泰和,后为李林甫所杀。杜甫作《八哀诗》以为悼。
⒁孙阳:即孙阳伯乐,春秋秦穆公时人,善相马。
用典是一种修辞方法,就是在诗里借用古人古事,表达不易表达或不便直说的意思,以丰富诗意,使其委婉含蓄。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开头便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也就是说,用典的目的还在于以古证今,更加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一般用典除古人古事外,前人诗文佳句也常被援引。而具体运用这种修辞方法时有着多种手法,有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这里指出黄庭坚在几首诗中屡用“道山”二字,任渊作注,不知黄庭坚是在借用典故取意,钱先生据姚范笔记中提供的线索,在《后汉书•窦章传》的注里,弄清“道山”即蓬莱道山,那里是藏经秘录之处,后人多以此称馆阁。黄庭坚诗正指馆阁,但用此典没有说明出处,是暗用代词的写法。因为王暐在《道山清话》跋中云:“先大父国史在馆阁最久,多识前辈,尝以闻见著《馆秘录》、《曝书记》,并此书为三。”可见,道山即指馆阁,也可以说是馆阁的代称。如果读书不博,不了解这个出典,便不能准确地理解诗意。宋人作诗,比较喜欢引用典故,像“道山”二字,陆游、范成大诗也曾引用。诗人作诗用事引典需要恰当和有根据,这就要求具有广博的学识。读诗也一样需要提高理解的素质,否则碰上用事便不易弄懂。比如元稹《三谴悲怀》第三首有句:“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这是明用西晋邓攸的故事。邓在兵荒马乱中,为拯救亡兄之子,丢弃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活着还可以生养,但事后十年多妻并未生子,自己也不纳妾,故无子嗣。元稹引此,在于向亡妻表明深沉的爱情:邓攸那样高尚德行的良吏唯其认命,不要子嗣也不纳妾,自己就不能认命吗?元稹引用这个典故的出处是明确的,但意义不仅仅局限在无子嗣上,而是进一步表达了他丧妻之后的无限悲痛。如果不用这个典故,这番心意和情感,绝不可能用七个字表达完美,所以说,诗人欲用事,须多读书;后人欲读懂前人之作,亦须多读书。
这里第二则指明支遁养鹰的出处,见于《建康实录》案语中引许恂集里的记载。这是前人没有指出的。
(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②:“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③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④,方虚谷言“句眼”⑤,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⑥:“人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⑦:“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曰⑧:“苏子由有一段⑨,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郑齐叔云⑩:做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⑾: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⑿。《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⒀:‘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髭。’”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⒁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文首务⒂,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⒃:“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⒄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⒅:“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昭昧詹言》⒆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谷”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⒇,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21)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
①卢延让:唐代作家。
②《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③儒贝尔:十八、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④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⑤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⑥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潮录》三卷。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⑦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⑧《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⑨苏子由:宋苏辙字。
⑩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⑾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⑿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⒀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⒁布瓦洛:十七、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⒂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⒃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⒄《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⒅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⒆《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⒇马雷伯:十六、七世纪法国诗人。
(21)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一八:“‘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阴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已知臧谷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谷(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末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庄子》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黄预勉子作诗》①:“句中有眼黄别驾”②,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③。《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④,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⑥,僧肇注至曰⑦:“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⑧,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⑨,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⑩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⑾,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⑿,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⒁,“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⒂,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⒃,元献以授二宋⒄,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⒅,能使其余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⒆:“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眼之妄⒇,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21)。窃观《冷斋夜话》(22)卷五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记山谷诗(23):“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故山谷言“句中限”,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潜溪诗眼》(24),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25)、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26):“吕尚盗陈恒之齐(27),刘季窃王莽之汉”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已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观。《律髓》卷四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侍,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邠老只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卷一六杜少陵《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评:“‘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盖谓句中字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若一字音本响亮者,如“敲”音之响于“推”,非即“句眼”。其言与曾氏戒“哑”之旨,未必尽同。卷四二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末工”;评:“‘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咏古诗者,点缀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矣。”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为句首之“贪”、“强”二字,“能”、“每”赖以策勋;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说,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红纱蔽眼矣。卷一少陵《登岳阳楼》,评语开宗明义:“凡圈处是句中眼”。“然即若同卷陈简斋《渡江》:摇楫天平〔圈〕渡,迎人树欲〔圈〕来”;宋之问《登越台》(28):“地湿烟常〔圈〕起,山晴雨半〔圈〕来”;杨公济《甘露上方》(29):“云捧〔圈〕楼台出天上,风飘〔圈〕钟磐落人间”;皆圈第四或第二字为“句眼”,又乖邠老“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论。进退失据,方氏有焉。(《钱锺书研究》9—10页)
①《后山诗注》:宋任渊(号天社)为陈师道诗撰注,十二卷。
②黄别驾:宋黄庭坚。
③高子勉:宋代作家高荷字。
④《瀛奎律髓》:元方回(号虚谷)撰,四十九卷。
⑤《尊白堂集》:虞寿撰,六卷。
⑥《维摩诘所说经》:即《维摩经》三卷,秦罗什译。《佛国品》是其中之一。
⑦僧肇:秦罗什门下四哲之一,注《维摩经》十卷。
⑧释典:释教之典。宋释智昭撰《人天眼目》,六卷,内集禅家诸家之要义。
⑨古德:具有高德的古僧。
⑩徐文长:明代作家徐渭字。撰有《青藤书屋文集》三十卷。
⑾参禅之死在句下:参禅不悟道,只在文字上研究。
⑿《诗筏》:清代作家贺贻孙(字子翼)撰,一卷。
⒀《童蒙诗训》:宋代作家吕本中(字居仁)撰,三卷。潘邠老:宋代作家潘大临字。
⒁《横浦心传录》:宋代作家张九成(字子韶)撰,三卷,系张九成语录。
⒂《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曾致尧、李虚己均为宋代作家。
⒃晏元献:宋代作家晏殊,字叔同,卒諡元献。
⒄二宋:宋代作家宋庠、宋祁兄弟。
⒅警策:诗文中足以惊动人之处。
⒆《竹庄诗话》:宋何溪汶撰,二十四卷。《漫斋语录》:宋人诗话,未知撰人。
⒇《载酒园诗话》:清贺裳(字黄公)撰,三卷。
(21)《律髓刊误》:清纪的(字晓岚)撰,四十九卷。
(22)《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23)《容斋续笔》:宋洪迈撰,十六卷。
(24)《潜溪诗眼》:宋范仲温(字元实)撰,一卷。
(25)《云仙杂记》:唐冯贽(?)撰,十卷。宋以来皆以为伪书。
(26)顾欢:南朝齐作家,字景怡。
(27)吕尚:姜子牙。陈恒:即弑齐简公的陈成子。
(28)宋之问:唐代诗人,字延清。
(29)杨公济:宋代诗人杨蟠字。
这两则主要是讲古人作诗,于修词炼字上最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称作诗眼,是指诗句中精彩传神的字,是为全句的警策。黄庭坚《赠高子勉》诗里说到杜甫的诗,眼在句中,犹如陶潜之琴,意在弦外;陈师道《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里说黄庭坚句中亦有眼。
一、提出诗眼的根据:《管锥编•太平广记》谈到晋代画家顾恺之作人物画,曾数年不点眼睛,并说:“点眼睛便欲语”;苏轼释“阿堵中”语,说“传神之难在目”(《传神记》引);《孟子•离娄》篇早有此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说人物像传神在双瞳;列奥巴迪说目是人面上最能表达情性之官;释典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可见,中外古今皆重视眼睛的表现,既然人的“眼为神候心枢”,用今天的话说眼就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诗眼”似可看作诗的灵魂了。这里举引徐渭的话说:人体唯眼“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说得尤为明白。
二、什么是眼:黄庭坚说“拾遗句中有眼”,是指杜诗的妙处,“耐人讨索探求”,与江西诗派的一些人所说近体诗对仗炼字的“句眼”不同,贺贻孙便讥笑过所谓“句眼”,不过是“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实际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创作的“活眼”。潘大临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也就是说句中眼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是对炼字的具体要求,正如《漫斋语录》所谓“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吕本中论诗,主张“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甚至要求字字响,句句响,他认为“响字乃妙指”,从这一则举引的例句看,他与潘大临不同,不限定五言诗的响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是响字,却是第五字。曾致尧评李虚己诗说:“工”而“恨哑”、“不如不必工而响”,可见,他所谓哑者,就是在应当有响字的位置用字不响。从潘、吕论“响”列举的诗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飞燕受风斜”等,并不是单纯主张字音之响,而是主张字义应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过”、“受”等字的运用,能使其余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哑”似偏重于字音的响亮,比较狭窄;《漫斋语录》中明确提出“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方回的主张与此相同,贺裳很不以为然,举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只眼睛”,当然太多,可见,其意亦偏重炼字。
三、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举引王安石“江月”、“一水”两联,与苏轼“只恐”“我携”两联,黄庭坚说“皆谓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个“句眼”,有四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仅一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苏轼两联绝不是以一字见警策;洪迈在《容斋续笔》中举引黄庭坚七言“高蝉正用一枝鸣”,指出他反复锤炼修改的是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因此,在欣赏五、七言律诗时,不能机械地按照《漫斋语录》及方回等人之说,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寻“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赏到诗句中耐人寻味的地方。
(3)
(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余《潮州韩使君置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云:“多情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①:“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云②:“帘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磵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③:“肠断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④《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⑤:“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⑥卷一《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刘须溪评点《简斋集》⑦,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评曰:“借字用得奇杰”,似并山谷句忘却矣。(331—332页)
①朱庆余、李频、贯休均唐代作家。
②陈简斋:宋陈与义号。
③《梅磵诗话》:元韦居安撰,三卷。叶靖逸:宋代作家叶绍翁号。
④《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八十一卷。瞿宗吉:明代作家瞿佑字。
⑤《匏庐诗话》:清沈涛(号匏庐)撰,三卷。唐子畏:明代画家、诗人唐寅字,又字伯虎。
⑥黄莘田:清代诗人黄任字。
⑦刘须溪:宋代作家刘辰翁。
这一则举引唐以来作家白居易、朱庆余、僧贯休、陈与义、叶绍翁、瞿估、唐寅、黄任等使用“借”字的诗句,从“借”字的用法,说明这句诗写得好,不能单靠一个“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如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开尽南窗借月看”,这个“借”有暂取或凭借的意思,“借月”做什么?“看”字便是“借”字的着落,用一个动词来做补充,方能显出“借”字“用得奇杰”,如果这句诗无“看”字作为补充,也便用不到“借”字,这只有在统观全句时才会发现,不能单去注意是否是“句眼”。任渊为黄诗作注只用孟郊诗注释“借月”,显然忽略了对全句的审视。这里所举的诗例中,无论是“借客游”、“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还是“借月过湾”、“借雨看”、“借篱落赏花”、“借门户插杨”、“借馆看花”、“借篱落看风”、“借亭馆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运用,必须配有目的性的动词才好。
(4)
(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青神注引《左传》:“宁子视君不如弈棋。”按此句得力在“杀”字,借手谈惯语,以言嫉贤妒能者之排挤无顾藉也。马融《围棋赋》早云①:“深入贪地,杀亡士卒。”张文成《朝野佥载》②卷二记梁武帝“方与人棋,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元微之《酬孝甫见赠》③第七首咏“无事抛棋”,有云:“终须杀尽缘边敌。”北宋张拟《棋经•斜正》篇第九云④:“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又《名数》篇第十一历举用棋之名三十有二,其二十七至三十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后世相沿,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王太曰⑤:“天下那里还有快活似杀矢棋的。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写围棋时用“杀”字,因陈落套,当然而不足奇也。移用于朝士之党同伐异,则有醒目惊心之效矣。丁耶诺夫⑥尝谓:行业学科,各有专门,遂各具词汇,词汇亦各赋颜色。其字处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素丝入染,廁众混同;而偶移置他业词汇,则分明夺目,如丛绿点红,雪枝立鹊。故“杀”字在棋经,乃是陈言;而入此诗,俨成句眼。斯亦修辞“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之例也。然“杀”字倘无“如围棋”三字为依傍,则真谓处以重典,死于欧刀;以刑法常语,述朝廷故事,不见精彩。斯又安排一字之例焉。(337页)《淮南子•齐俗训》⑦:“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以“载”状心之不虚,善于用字。《后汉书•郑玄传》:“寝疾,袁绍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长吉《出城寄权璩杨敬之》⑧:“何事还车载病身”;“车载病身”而身则“载病”,一直指而一曲喻,命意不二,均“载物”、“载酒”之“载”。身“载病”,亦犹心之“载哀乐”矣。岑嘉州《题山寺僧房》⑨:“窗影摇群木,墙阴载一峰”,谓峰影适当墙阴,故墙阴中如实以峰影。炼字更精于《淮南》、《范书》也。(377—378页)
(王安石)《江上》:“春风似补林塘破。”按“补”字得力。昌黎《新竹》云:“稀生巧补林,并出疑争地”,宋子京《景文集》⑩卷十二《答张学士西湖即席》云:“返霸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荆公不言以甲物补乙物,而言春风风物,百昌苏茁,无缺不补,有破必完,句意尤超。贺方回《庆湖遗老集》卷五⑾《龟山晚泊》云:“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上句与宋子京下句相反相成,而“豁”字即荆公句之“破”字也。(399页)
(元好问)《蟾池》:“从今见蟆当好看,爬沙即上青云端。”按《送王亚夫归许晶》:“世间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云梯。”一嘲讽而一慰藉,意同旨异。“好看”即“善视”,另眼相看也。白乐天《路上寄银匙与阿龟》:“小子须娇养,邹婆为好看。”古诗文中二字作此用者颇罕。(483页)
①马融:汉代作家。
②张文成:唐张鷟字。撰有《朝野佥载》一卷。
③元微之:唐代作家元稹字。
④《棋经》:宋张拟撰,一卷,十三篇。
⑤《儒林外史》:清代作家吴敬梓撰,长篇小说。
⑥丁耶诺夫:苏联作家。
⑦《淮南子》:汉代淮南王刘安撰,二十一卷。
⑧长吉:唐代诗人李贺字。
⑨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⑩《景文集》:宋代作家宋祁(字子景)撰,六十二卷。
⑾《庆湖遗老集》:宋贺铸(字方回)撰,九卷。
诗文要写得好,炼字与修辞、造句同等重要,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推敲的故事,在古今诗坛上已尽为人知,卢延让有诗云:“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苦吟》),朱熹也说:“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可见炼字颇为不易。这里四则,是从具体诗句探寻炼字、炼句的艺术经验。
一、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杀”字用得好,把嫉贤妒能者的心胸和嘴脸,刻画得维妙维肖,特别是有“如弈棋”三字的衬托,使此“杀”字区别于一般的“刑法常语”的借用,更觉精采。在黄庭坚之前,马融的《围棋赋》用“杀”字,张鷟《朝野佥载》记梁武帝与人弈棋用“杀”字,元稹“无事抛棋”用“杀”字,《儒林外史》里的王太下棋时也用“杀”字,但皆因写到围棋而用,故觉陈言俗套。同是一个“杀”字,用在弈棋上,是“置于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自然平淡,看不出有什么特异,而黄庭坚将“杀”字移置于朝士之间的争斗,则产生了“醒目惊心”的艺术效果,精警而新鲜。这可以说是“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例子。
二、刘安在《淮南子•齐俗训》里写到“载哀”“载乐”,是“心”在“载”,也就是“哀”“乐”置居于心上,心里装着“哀”“乐”,故“闻歌”“见哭”之后会产生“泣”或“笑”的不同感情,“载”字形容“心之不虚”,还有所载,所以说“载”字用得好。范晔写《后汉书•郑玄传》时,用了刘安的修辞法,既然“哀”“乐”可“载”于心,那么,“病”亦可“载”于身,即带病之身。这个“载”字的用法,到了李贺笔下又有所丰富,他在《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中有“何事还车载病身”,一个“载”字两番用处,一是“车载病身”,直指;二是“载病”于身,曲喻。岑参《题山寺僧房》里有“墙阴载一峰”句,是写“峰”的影子落在墙上,也就是墙上留置下一个峰的阴影,墙“载”影,“载”字之用,尤为精妙。
三、王安石《江上》诗中有“春风似补林塘破”句,“补”字用得好,又用“春风”来“补”林塘上草木疏稀或秃脱的地方,“句意尤佳”,可以使人想到万木复苏,春意盎然之情景。韩愈《新竹》有“稀生巧补林”句,“稀生”两字不如“破”字新巧,而“补”字又坐实于“林”,显得平平。宋祁“返霞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联,对仗不错,颇有意境,但是“补”字用得死,是用起起伏伏的山峰“补”疏疏落落的林木,给人呆板之感。同样,贺铸的“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也对仗得好,只是以长林“补”山之缺处,与宋祁以起伏之山峰“补”林之疏处,句式相同,作意也相反相成,皆以实物补实物,觉得过于落实,韵味不足。
四、元好问《蟾池》以“蟆”“爬沙即上青云端”,嘲讽世间向上爬高位之辈;《送王亚夫归许昌》之“井底容有青云梯”,以“井底”喻许昌虽小,但总会有“青云梯”,会有步步高升的机会的,用意却在安慰与勉励王亚夫。两诗用“青云端”、“青云梯”,词意相同而用心各异。又《蟾池》中“从今见蟆当好看”与白居易的“邹婆为好看”,皆用“好看”两字,本意“善视”,这里则同是“另眼相看”之意,在古诗文中此类用法很少见。
(5)
定庵《梦中作四截句》①第二首:“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奇语也。亦似点化孙渊如妻王采薇《长离阁集•春夕》②:“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王句传诵,《随园诗话》卷五即摘之。祖构不乏,如陈云伯《碧城仙馆诗钞》③卷二《月夜海上观潮》:“归来小卧剧清旷,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子潇《天真阁集》④卷十四《落花和仲瞿》第二首:“满天红影下如潮,香骨虽销恨未销”;黄公度《人境庐诗草》⑤卷三《樱花歌》:“千金万金营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定庵用“怒”字,遂精彩百倍。其《文续集•说居庸关》:“木多文杏、苹婆、棠梨,皆怒华”;包天笑钞录《定庵集外未刻诗•纪梦》⑥:“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盖喜使此字。王怀祖《读书杂志•史记》⑦四《平原君虞卿列传》引《广雅》说“怒”为“健”、“强”之义,《庄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遥游》:“大鹏怒而飞”;《全唐文》⑧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舆《牡丹赋》写花酣放云:“兀然盛怒,如将愤泄”,尤可参观《后汉书•第五伦传》:“鲜车怒马”,章怀注⑨:“谓马之肥壮,其气愤盈也。”王荆公《寄育王大觉禅师》:“山木悲鸣水怒流”;《山谷外集》卷一《溪上吟》:“汀草怒长”,史容注引《庄子》:“草木怒生”,又僧善权诗:“桃李纷已华,草木俱怒长。”⑩张皋文《茗柯文》三编《公祭董浔州文》⑾:“春葩怒抽,秋涛惊滂。”夫枚乘《七发》⑿写“海水上潮”早曰:“突怒面无畏”,“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鼓怒溢浪”,“鼓怒作涛”,亦夙着于木、郭《海赋》、《江赋》⒀。
“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龃龉费解⒁。以“潮”周旋“怒”与“影”之间,骖靳参坐⒂,相得益彰。“影”与“怒”如由“潮”之作合而缔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减其陈,“影”、“潮”之喻如获“怒”为贯串而成其创。真诗中老斲轮也⒃。(462—463页)
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三《落花》之二:“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复用王采薇句;卷二有《题〈长离阁遗集〉》四律,倾倒采薇,以不及师事为恨。汪漱芳《出栈后宝鸡道中作》⒄:“直放丹梯下碧霄,四围山影泻如潮”(《晚晴簃诗汇》卷一二五),易“花影”为“山影”,避上句“下”字,遂用“泻”字,有矜气努力之态,甚不自在。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一称引马履泰《出历城东门抵泺口》⒅:“荷花怒发疑瞋岸,黄犊闲眠解看人”,征之《秋药庵诗集》卷二,此联作:“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当是编集时改定。改本下句确胜原本,“解”字赘疣;上句“瞋”字险诡,原本以“怒”字照应,“疑”字斡旋,煞费周张,终未妥适,况突如其来,并无此二字先容乎?(《钱锺书研究》18—19页)
《永乐大典》卷九○○《诗》字引郭昂《偶然作》⒆:“群犬安然本一家,偶因投骨便相牙〔呀〕。白头野叟俱无问,醉眼留教看落花”,卷二三四六《乌》字引韩明善诗⒇:“花外提壶柳外莺,老乌傍立太粗生。世间好丑原无定,试倚茅檐看晚晴。”两篇命意亦均师少陵《缚鸡行》,而点破“俱无问”,“原无定”,便浅露矣。(同上20页)
少陵《课小竖斫舍北果林蔓》第二首:“青虫悬就日”;王钦臣《王氏谈录》记其父王洙“尝得句”云(21):“槐杪青虫缒夕阳。”均体物佳句,而未道“悬虫低复上”。杨万里《诚斋集》卷八《过招贤渡》之二:“柳上青虫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则写此。刘辰翁《戏题》,“惊谓青虫堕,垂丝忽上来”,又新意变陈矣。李铁君句见《睫巢集》卷四《幽栖》(22),“坠”字当从原作“堕”。(同上20—21页)
①定庵: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号。有《龚定庵合集》。
②《长离阁集》:清代女作家王采薇撰,一卷。渊如:清代作家孙星衍号。
③陈云伯:清陈文述号。撰有《碧城仙馆诗钞》八卷。
④孙子潇:清孙原湘字。撰有《天真阁集》三十卷。
⑤黄公度:清黄遵宪字。撰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
⑥包天笑:近人包公毅,号天笑生。辑有《定庵集外未刻诗》一卷。
⑦王怀祖:清王念孙字。撰有《读书杂志》二卷。
⑧《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
⑨章怀:唐高宗六子,名李贤,立为太子,諡章怀。为范晔修撰一百二十卷《后汉书》作注。
⑩僧善权:宋僧,靖安高氏子。撰有《真隐集》。
⑾张皋文:清张惠言字。撰有《茗柯文》五卷,分四编。
⑿枚乘:汉代文学家。
⒀木、郭:晋代文学家木华,字玄虚,作《海赋》;郭璞字景纯,作《江赋》。
⒁龃龉(jūyū举迂):意不相和,常有摩擦。
⒂骖靳(cānjìn参近):驾车时两旁的马称骖,中间的马称服,骖马的头,当服马胸上的靳(皮带),指前后相随。
⒃老斲(zhùo酌)轮:斲;砍;削。斲轮:砍木头做车轮。后来称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者为“斲轮老手”,亦即老手。
⒄汪漱芳:清代作家,字润六,号柳桥。有《十梧山房集》。
⒅阮元、马履泰:清代作家。阮有《小沧浪笔谈》四卷;马有《秋药庵诗集》八卷。
⒆《永乐大典》:大型类书。明成祖永乐元年敕解缙以韵字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为一书,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现存八百余卷。郭昂:元代作家,字彦高。
⒇韩明善:元代作家韩性字。
(21)王钦臣:宋人,有《王氏谈录》一卷。
(22)李铁君:清代作家李锴字。撰有《睫巢集》六卷,后集二卷。
这四则引证历代若干诗例加以比较欣赏,从而论述用字、改字方面的艺术经验。
一、龚自珍诗喜用“怒”字,如《忏心》:“佛言劫火遇背销,何物千年怒若潮”;《己亥杂诗》:“怪道乌台牙放早,几人怒马出长安。”这里举引的《梦中作四截句》:“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怒”字用得尤奇。花之影茁壮纷繁如潮涌,使人可以想见花之繁盛和月之皎洁。在龚自珍之前,女诗人王采薇已先有创造性的构想,写下了:“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的诗句,“下”字用得好,颇有动感,“花影”在“下”,可知月亮在走,给春天充满露光的夜晚凭添了一种神秘色彩。陈文述的“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原湘的“满天红影下如潮”,黄遵宪的“花光照海影如潮”,也都写花影如潮,但读来觉得皆常见之形容,平淡而呆板,不如龚自珍用“怒”字,“遂精彩百倍”。“怒”字,王念孙引《广雅》,释为“健”、“强”之义,李贤为《后汉书•第五伦传》之“鲜车怒马”注,亦作“肥壮”之意解,《庄子》早有“草木怒生”,“大鹏怒而飞”,枚乘《七发》写海水上潮,有“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郭璞《海赋》亦有“鼓怒溢浪”,“鼓怒作涛”,皆在写一种威势,含有“健”“强”意。舒元舆赋牡丹“兀然盛怒”,王安石的“山木悲鸣水怒流”,黄庭坚的“汀草怒长”,僧善权的“草木俱怒长”,张惠言的“春葩怒抽”,或写水流之势,或状草木盛态,但都不如龚自珍的构想新奇。钱先生指出:“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恐有人先用;“影”曰“怒”,意义不合,颇为费解,而龚自珍则以“潮”周旋于“怒”与“影”之间,使其前后互有依傍,“影”与“怒”由“潮”作合而结交,使“怒潮”这一陈言,借“影”的拂拭而增新意,以“潮”喻“影”,又以“怒”字为之贯串,遂成为独创的神来之笔。
二、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联,流传以后,仿效者众,陈文述的“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仿王诗句式过于直露,写落花残片竟如飞雪,在微细的风中像潮水般纷纷落下,既夸张,又坐实,不如王作。汪漱芳亦仿王诗句式,作“四围山影泻如潮”,山影必是大片大片地遮下来,用“泻”字无不可,但终究过于雕琢。马履泰的仿作,无论是阮元所引,还是他本集所载,均及不上王作,但比较起来,在这两种版本的四句当中,还是以“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两句胜,至少是写出了黄河岸边泺口小镇清闲自在的村景,饶有兴味。马履泰将原作“解看人”改作“看路人”较合,因“黄犊”解看人说不通。
三、杜甫的《缚鸡行》虽不常为选家所选,但确是一首意味深长的好诗:“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因惜虫而将吃虫的鸡缚起出卖,谁知被卖的鸡也将如虫被吃,鸡虫难以两全,怎么办呢?惟有望江倚阁而已。把人世间的利害,形象地写出,给人留有思索寻味的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仇注杜诗引宋李浩(德远)《东西船行》拟杜诗:“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流汗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用船得风之顺逆,比拟人世,语工意工,可谓脱胎换骨之佳作,然最后一句“行藏任天理”说破了意思,不如杜诗耐人寻味。这里还举引元郭昂的《偶然作》,以目睹投骨于犬,引起犬之相争,仿效杜诗,仅得其皮毛,而未得其神髓,“俱无问”,“醉眼看花”,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而非杜诗计无所出之无奈。韩性仿作之第三句:“世间好丑原无定”,不形象,而是干巴巴的语言,且一语道破,直而浅。四、隋薛道衡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传为佳联,描状惨淡凄凉之景,生动形象,与杜甫的“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可谓异曲同工之妙,描状宁静闲雅的景象,别有情趣。王洙亦写槐树梢上的青虫,如同拴在夕阳上的景象,宋梅尧臣的《秋日家居》:“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状难写之景尤妙,悬虫、斗雀都是活泼泼的形象,“低复上”、“堕还飞”,生机盎然。杨万里用两句十四个字,刘辰翁用两句十个字,描状一虫“低复上”之态,却呆滞无味,还不如清李锴《幽栖》:“斗禽双堕地,交蔓各升篱”两句,十个字状两雀争斗堕地升篱之态,形象可爱,不落陈套。由此可见,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不仅限于改几个字便可,而是一种受到启发后产生的新创造,这里同样需要具备创作的才能。